〈1〉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中秋佳節，圓月明亮。人們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將對與家人相聚團圓的祈求寄托在十五的月亮上。上官秋月從不理會這等世人的節日，可自從有了小春花，自己也沾染了幾分煙火氣，對於即將到來的中秋佳節也隱隱期待起來。

因為小春花說過，自己生的如同那皎潔的明月，所以以後每年的八月十五，就是他的誕辰。

上官秋月斜靠在長廊上，銀簪束起白發，一襲白衣垂落在地，正眼中帶笑的看著屋裏熟睡的人。最近自己著實把她折騰的不輕，導致他的小春花每次都能睡到日上三竿。他倒也不是不能控制好自己，可……

你見到一只可愛的團子抱著你的腰搖搖晃晃的不撒手，你能控制住不去抱抱她嗎？

你晚上睡覺的時候身旁的人躺在你懷裏，撒嬌似的喊哥哥，你能控制住不去親親她的嘴嗎？

你把她壓到身下，看到她朦朧的淚眼，欲拒還休的模樣時，你能忍住不去欺負欺負她嗎？

上官秋月捫心自問，他也只是一介凡人，對於自己摯愛之人，只想狠狠地揉進骨子裏，再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尖上。

他輕聲笑了笑，想著小春花起床時惡狠狠的眼神和極其違和的肚子的叫聲，緩緩走到廚房，準備給一會兒即將起床的小懶豬準備一碗熱騰騰的粥。

〈2〉

上官秋月其實不會做飯，但香米洗凈入鍋，放點水慢慢熬他還是會的。習武之人新陳代謝會較為緩慢，況且自己真氣渾厚，三天不進食也是可以的，可小春花一日三餐不落，自己也願意陪著。

他活著不再是僅僅為了活著，而是為了生活。

眼看著米粥煮到冒泡，他急忙化出水霧瞬間將柴火熄滅，盛出兩碗粥來向臥房走去。

“小春花，該起來了，哥哥給你熬了粥……”上官秋月向裏走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沒人答覆他，他連呼吸聲也感覺不到。

“小春花？”他把食盤放到桌子上，擰著眉望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床榻還是溫熱的，證明人剛離開不久，他回頭一瞥，一把插著字條的匕首明晃晃的釘在了柱子上。

上官秋月急忙扯下字條，眉越擰越深，不過幾秒，紙條在他手中化成了灰燼。

“蕭白！”

他顧不得其他，腳尖輕點石階，周身卷著狂風奔了出去。

今日辰時，鳳鳴山莊恭候。

〈3〉

那邊的上官秋月風風火火，而此時的小春花正叉著腰，在諾大的院子裏吆五喝六，活像追著租客要錢的包租婆。

“秦公子，我都說八百遍了，燈籠不要掛在大門外面，要掛在正房外……”

“誒誒誒你們小心一點，炮竹都掉出來了！”

“偏了偏了，稍微往右挪挪，再往左點……”

“春花姑娘，你看這樣可以嗎？”蕭白在臺上招手問。

“行行行，就這樣吧。”春花看了看天色，又大聲喊道：“辛苦大家了，閑雜人等先回避一下！”

待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散去，春花這才一臉諂笑的對蕭白撓了撓頭，輕聲說道：“這次就麻煩小白啦，我也是著實沒別的辦法，只能求你幫我了。”

蕭白抿嘴搖搖頭，認真的說道：“你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不過……還是請春花姑娘下次準備驚喜的時候，別再讓我充當壞人的角色了。”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春花笑了笑，哈著腰向外望了望，眼見著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落日的餘暉下逐漸放大，忙向正廳跑去，“來了來了！”

屋外的天色還未斷黑，月亮已經朦朧的隱現出來。春花有些忐忑的站在屋檐下，偷偷的把脖間的鳳鳴刀往自己這邊移了移，挑著眉和蕭白對視一眼。

“詞都記熟了嗎？”

“春花姑娘所說的，在下都牢記在心。”蕭白頓了頓，有些不放心的說道：“若是鳳鳴山莊的院門被上官秋月打壞了，春花姑娘可要照價賠償。”

“放心，他現在已經不會……”話未說完，伴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足有兩人高的實木門被上官秋月一掌擊了個粉碎。

春花楞了兩秒，接著不動嘴唇低聲說道：“給我打個六折。”

“成交。”

〈4〉

粉塵散去，春花望到了那個如同謫仙下凡的男子，白衣潔凈，高高束起的青絲帶著股淡淡的邪氣，眉深眼長，讓春花不禁聯想到某種玄幻小說裏的白狐妖——漂亮、魅惑、亦正亦邪，擁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春花又一次在心裏暗暗花癡了一把，差點沒控制好面部表情。

上官秋月甩著袖子，看著春花皺著眉張了張嘴：“你先把刀放下，小春花會害怕。”

“秋月哥哥……”春花決心表現出清代詞人那番“欲語淚先流”的淒婉，眼圈被她揉的紅紅的，卻楞是沒掉下來一滴眼淚。可這副模樣在上官秋月眼裏簡直融化了他的心，自蔔二的事情落幕以後他何曾讓小春花吃過這等苦……

上官秋月目光幽幽，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我已遵守諾言淡出了江湖紛爭，雖痛恨白道作為卻也沒再插過手，況且我身上也沒有值得你利用的東西，你把我引到這裏來究竟想做什麽？”

“蕭家心法今日在下已經融會貫通，對於蕭蕭鳳鳴刀的招式有了新的領悟。”蕭白把刀移開一點，冷著臉正色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試一場，輸的人要放棄春花姑娘。”

上官秋月走近兩步，蕭白立刻警惕起來。“我不會和你比，小春花也從不是賭註。”他輕聲一笑，“況且，就算你練成了新的招式，你也打不過我……畢竟，我們之間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蕭白把刀一橫，有些慍怒，“那你今天也別想帶走春花！”

“我今天必須帶走她。”上官秋月的白衣被風微微卷起，在逐漸昏暗下來的夜色中透著股亮。

蕭白瞇起眼睛，拉著春花向院內飛去。

〈5〉

上官秋月怒氣在胸腔翻騰，覺得蕭白有些不可理喻，可他剛隨著二人的身影進了蕭家大院裏，被眼前的景象生生震住。

正房、廂房、走廊，四處掛滿了胖滾滾的燈籠，在上官秋月還在呆楞之際全部亮了起來，霎時燈火交融一片，柔和的光芒映在他略顯單薄的背影上。緊接著，天邊幾聲脆響，十幾只煙花直指天際，在空中綻放開來，盛大的煙火點亮了黑夜，五彩斑斕的閃過上官秋月的眼眸，驚艷落入眼底，仿佛與無盡的燦爛交融。

煙火持續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上官秋月有些失神，驀然回首，只見小春花捧著蛋糕緩緩走來，站定在他身前。

“呆子哥哥，真以為我被綁架了呀？”春花好笑的撇撇嘴，將點燃的蠟燭捧到他身前：“閉眼，許願。”

上官秋月定定的看著春花，臉上的表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豐富。

“今天是中秋節，也是秋月哥哥的生日，作為哥哥唯一的親人的你的妹妹我，自然是要給哥哥一個不一樣的生日。”春花眨眨眼，臉上堆起笑容：“在生日這天呢，閉著眼睛對蠟燭許願，然後吹滅，願望就一定能夠實現！”

上官秋月鬼使神差的閉上雙眼，在心中許了個願，睜開眼睛有些不大高興：“小春花和外人合起夥來騙哥哥。”

“那也是為了給哥哥一個生日驚喜啊！”

“可是哥哥方才很擔心小春花。”上官秋月伸手攬著她的腰，嚇得春花差點把蛋糕扔了出去。他壓低了聲音，幾乎貼到了她耳邊：“小春花要補償哥哥才行。”

“怎……怎麽補償？”

“咳咳——”一個突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上官秋月的笑容瞬間在嘴角凝固。

“在下實在是不想前來打擾上官洞主和春花姑娘。”秦流風抱著扇子，微微頷首道：“宴席已經布好，大家都在廳裏等著你們開席。”

“對呀哥哥，你這一路奔波也累了。”春花扯著上官秋月的袖子，機靈的著轉移話題，“中秋逢誕辰，連葉顏姐姐都來了，我們就一起去吃個飯唄？”

上官秋月冷哼一聲。

“有小春花親手為哥哥準備的菜哦？”

上官秋月繼續仰著頭不理人，眼神卻不自主的往下暼。

“哥哥若是乖乖的，小春花隨便給哥哥輕薄。”

上官秋月掙開春花的手，自顧自的向前邊走邊說：“秦公子引路便是。”

〈6〉

珍饈美味，華燈之下。上官秋月不知鳳鳴山莊內何時搭了一座戲臺子，有人咿咿呀呀的在臺上唱劇，有人在臺上跳著異域風情的舞，還有他從未見過的皮影戲，新奇逗趣的表演形式引得眾人放聲大笑，小春花也看的津津樂道。

可上官秋月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小春花。

“哈哈哈……哥哥你快看——”春花扭過頭，拍手笑道：“你看那個人的胡子都掉了還在演，哈哈哈……”

上官秋月順著春花望到臺上，確實有一個人的胡子掉了一半，晃晃悠悠的在空中飄著甚是滑稽。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對嘛，哥哥笑起來才好看。”小春花雙手杵著下巴，笑盈盈的看著他：“以後哥哥要多笑笑，別總是板著個臉。”

上官秋月回眸，輕聲說好。

“嘖，肚子有點不舒服，好像是冰酒喝多了。”春花嘟著嘴捂著肚子，“哥哥等我一會兒，我先去個茅房。”

上官秋月皺了皺眉，決定不去揭穿茅房在相反方向的事實。

〈7〉

上官秋月在座位上等了許久。

身旁的蕭白正和風彩彩低聲說著話，秦流風更是左擁冷家大小姐右抱新任洞主，笑的像朵爬上了墻壁的牽牛花，就連後院做飯的廚娘都在和前廳跑腿的仆人竊竊私語，上官秋月冷著臉扭回頭，對著春花離開的方向望穿秋水。

皮影戲謝幕以後，戲臺上暗了好一會兒，眾人有些疑惑的望向臺上，四周驟然安靜下來。

赤足輕踏上臺，伴隨著腳環上鈴鐺的脆響，女子一襲白衣委地緩緩走來。她眉間點著朱砂，眼眸微微挑起，半側著身望向上官秋月。

上官秋月的心漏了好幾拍。

春花默念了三遍底下坐著的人都是大白菜以後，長舒了一口氣，隨著陣陣琴聲唱起了蘇軾所作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其實春花在小學的時候就曾背過這首詩，只不過她並不認同這首詩傳遞的是遺憾和悲傷。詩的喜悲很大部分在於讀詩者的心境，就好比一個人上班累了一天丟了一百元和剛中了五百萬大獎丟了一百元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上官秋月就是她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春花的聲音溫婉柔和，這類曲風上官秋月從未聽過，調子通俗簡單卻給人一個不一樣的視聽享受，如同涓涓細水，慢悠悠的劃過心尖。

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和小春花。

她在臺上動情的演唱，他在下面摩挲著閃閃發亮的冰蠶珠，凝視著春花的眼眸。

他們的眼神似有交織，如同一匹烈馬，踏碎了那些日子以來所有暗藏心酸的漠然轉身，踏碎了眾說紛紜的鐵壁銅墻，踏碎了遙遠寂寞的漫長星河。

他們，繾綣且獨特，溫柔且纏綿。

〈8〉

黑夜低垂，一輪圓月卻異常明亮。喝醉的春花被上官秋月抱在懷裏，他們正一步一步的往家走。

他不是不想帶著春花施展輕功回去，而是春花委實喝的有些多，剛剛已經吐了一次，不能再遭受顛簸。喝醉的春花極其不老實，像一只小泥鰍一般拱來拱去的，還沒走出幾步又要和上官秋月猜拳。

“小春花猜猜，哥哥許了什麽願？”

“我不猜！”春花嘟著嘴，雙頰紅的像熟透的蘋果，“願望說出來就不準了……”

“其實，哥哥對著蠟燭許願，想要一個和小春花一樣可愛的女兒。”

“我不想要女兒。”春花舌頭有些硬，吐字都有些不太清晰：“我想要一個兒子，和秋月哥哥一樣，仙氣飄飄，美的像一幅畫一樣，多好？”

“行……都聽小春花的。”

懷裏的人逐漸安靜下來，上官秋月乘著月光，將睡著的春花抱得更緊了些，緩緩走在回家的路上。

其實上官秋月在那一瞬間許了很多個願，生女兒只是其中之一。若幹年後，及其礙眼的上官小星每天纏著春花滿地跑時，他才恍然大悟，以後每逢生日，無論小春花怎麽求，他都不會再吐出半個字。

至於那日的生日願望……

願歲月滄桑，仍可攜手白頭。

願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願秋月的每一日都有小春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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