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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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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和陶恒歡的午飯時間沒有維持多久,面還沒有吃完的時候,達西扯著嗓子絕望地在食堂裏呼喊他。顧清跟著他回到了機械實驗室,直到“下班”時間,他才勉強脫身。

“下班?什麽下班?”達西非常不理解。

“我要去接人。”

“你有約會?!”達西瞪大了眼睛,努力看顧清的臉。

“比那種重要很多。”

“不得了,不得了。”

“有空介紹你們認識,我覺得他會適合你這裏的學習氛圍。”

“我自己有喜歡的小可愛了,只是這幾天沒遇見。”

顧清倒是沒想到這茬。他一直覺得達西是裏昂老師的第一人選,他這人不太識人臉,個性很歡脫,也許能改改裏昂過於早熟的性格——怎麽都沒想到,他居然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學生。不過也沒關系,學生又不是蓋亞,只能收一個。

“這個名額算我拜托你的。”

“哦……不得了,明天帶過來看看?”達西問。

“還小著呢!再過兩年吧。”

“你居然生了孩子?!你才28你就生孩子?!”達西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你都有孩子了,我還是記不住你的長相?!”

“放棄吧,好好研究你的機器人。”顧清點點頭和他告別。

顧清從實驗室裏出來,先去買了蛋糕,然後又選了點水果,順便給他又買了一個小車玩具,除了安全座椅,後座幾乎堆滿了。他這次從倫敦回來,能夠在策勒呆上很長一段時間,小孩會很高興吧,上次走的時候,他蜷在床上睡覺,很可憐的樣子。

小孩子記憶規律的影響,顧清能感覺到他已經將自己親生父母當成一個概念性的存在封存起來了,現在裏昂心裏最重要的依賴是他。這段時間也不會很長,六歲之前就會結束了,這三年多滿足他,他很快就會長成一個健康的小孩子,變成自己弟弟那種逞強的性格好像也不錯。

顧清到了威利斯家附近的時候,正好趕上了威利斯帶著裏昂游泳回來。小孩子頭發是濕的,看著也很累,但他還是跟在威利斯後面一步一步走著,風吹過的時候會突然挺直脊背打抖。顧清將車停下來,看著他矮小單薄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向威利斯的房子,眉頭皺得很深——裏昂這樣子可不是細心呵護、嚴格要求的顧準,而是他小時候。

裏昂過了一會兒拿著一條毛巾坐在門口臺階上,迎著涼風擦頭發。這幾個月他都沒有理發,沒幾秒種,原本柔亮的黑發被他的短手揉得一團糟。最後他好像放棄了,用藍色的動物毛巾蓋住頭發,整個人都埋進膝蓋裏。夕陽很好,柔柔地覆蓋在白人小孩的身上,顯著他身上深深淺淺的淤青也淡了不少。

顧清心裏有點觸動。這世上很多道理他都懂,很多事情都想得明白,但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對人類幼兒的疼惜,對他來說仍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好的感受。他以前覺得自己的工作是為了全人類,現在那個全人類似乎有了具體的形象。像裏昂這樣可愛純真的孩子是應該幸福地生活在他改良過的世界裏的,他不需要被任何生理上的問題束縛,自由地追求他想得到的東西。

顧清準備啟動汽車的時候,裏昂提過的那條白色博美湊上來咬他的毛巾,被他推開了。博美沒有離開,繼續咬他的毛巾,反覆幾次之後裏昂將毛巾抱在懷裏,把他亂糟糟的頭發露出來。博美看了看他,叫了兩聲,開始使勁兒抖著自己身上的毛,示範了幾次以後,發楞的裏昂也開始甩自己的頭發。開始還輕輕地,後來發現有用之後,他用了很大力氣,頭發摔在臉上,他甚至疼得有點齜牙。

顧清自己在車裏笑出了聲。在裏昂頭發甩出個基本輪廓以後,那條博美跑開了,裏昂看它回家以後自己也進了門。顧清又等了一會兒,將車開了過去,然後提著給威利斯的那份禮物去敲了門。

“火龍果獼猴桃……”威利斯接過來看了看,“謝謝。我把它們放在冰箱裏。”

“爸爸。”小孩看到他的時候似乎並不驚訝。

“抱抱,裏昂。”顧清蹲下去對他說。

裏昂這個時候有點驚訝,但是還是順著本心撲到他懷裏。除了實驗室的味道,顧清身上還有一股奶油的味道。

“你買了蛋糕嗎?”小孩問他。

“是的,在車子裏。”顧清輕聲說:“威利斯最愛的那種,不要告訴他。”

裏昂從他冷淡的聲音裏聽出一種溫情來,將自己的胳膊摟得更緊,點了點頭。

“一起回家嗎?”顧清問他,“我今天從倫敦回來的,接下來很長時間都不會出差了。”

“好。”裏昂點點頭。

“現在就走?”

“好。”裏昂又點了點頭。

顧清抱起裏昂站在廚房門口:“威利斯,我們先走了,東西下次再拿。”

“這麽急?背著我吃蛋糕嗎?”

“你怎麽知道?”裏昂驚訝的問。

“任何去過海倫娜店裏的人,我都聞得到。”威利斯從背後拿出一張蛋糕店的宣傳單頁遞給顧清:“這個還你。”

“等你血糖更穩定,我單獨給你買一個。”顧清接過來。

“已經圈好了。”威利斯嘟了下嘴。

“再見,威利斯。”顧清對他說。

“再見。”威利斯擺了擺手,然後對裏昂說:“明天早上不要在家裏吃早飯,記住了沒?”

“記住了。”裏昂點了點頭。

“為什麽不能吃飯?”回到車上的時候,顧清問。

“威利斯要給我做點別的吃的。”

顧清點點頭不再問。

裏昂還記得威利斯說的話——明天要打針了,不能吃飯,吃了會吐,嚴重的話會窒息。那時候他還為顧清不來看他而生氣傷心,但是坐在顧清車上後就完全不會了,他願意為顧清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幫上顧清的忙,打針他也是不怕的。

吃過蛋糕後,裏昂回到自己的游戲室裏玩耍,顧清仍在三樓忙。他仔細地將每個箱子裏的玩具都拿出來玩了一遍,精選了幾個特別思念的準備一會兒帶回自己床上去玩。八點半的時候,顧清提前從三樓下來了,手裏拿著一個蘑菇燈樣的東西。

“爸爸,這是什麽?”走到浴室的時候,裏昂問。

“我剛做的一個小東西,你頭發長了,我幫你理一下。”

“好。”裏昂點點頭。

顧清輕笑了一下:“我第一次給別人理發,不過你不要擔心,這是個智能的理發器,會根據你的頭型來提示我理發的程度。”

“智能?”裏昂問。

“裝了一些數據可以粗略預測,”顧清搖了搖那個機器,“我好像說得更難懂了。”

“開始吧。”裏昂笑著對他說。

顧清打開開關,圓潤的蘑菇燈露出一排牙齒。沒一會兒,下午還困擾著裏昂的那些頭發就通通不見了,鏡子裏的他露出了眉毛和眼睛,短短的頭發支棱著,好像電影裏參軍的士兵。

“比我想的短了點。”顧清將開關關掉,開啟了吹風機。

他這麽說的時候,裏昂又覺得好像是太短了一點。

“洗頭發你自己可以嗎?”顧清問。

裏昂早就會自己洗頭發了,但是他還是搖了搖頭:“不可以。”

“直接洗澡吧。”

顧清沒給他拒絕的機會,迅速將他衣服都脫了下來,裏昂伸手去遮,也被顧清將手挑開。他不自在了一下,心裏又有了點更親近的感覺。

“把眼睛閉上,要澆水了。”

裏昂聽話地閉上了眼睛。顧清借機在小孩身上打量了一下,除了跳水會造成的淤青,孩子身上連一個蚊子咬的包都沒有——和他想的一樣,威利斯不會虐待裏昂,但是會將他當成小時候的他養。

有機會要和他說一下,裏昂不是顧清,更不是胡安的徒弟,他只是一個身世不幸的可愛孩子。

顧清給他簡單地洗了洗,用浴巾裹住抱回門口畫著獅子的屋裏。裏昂自己換衣服的時候,顧清在書架上邊看邊問:“想聽一個什麽故事?”

裏昂睡衣套了一半,下意識地說:“風箏的故事。”

“風箏的故事很多,是一個著名的意象。”

“你像風箏嗎?”

“不像,”顧清搖了搖頭,“我聽到有人說我像一座冰山。”

小孩褲子穿到腿根,小手抓住松緊帶,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威利斯說我像風箏嗎?”顧清坐在他床邊給他提褲子。

“我不知道怎麽說,”裏昂想了想,“牽不住、會飛走。”

“爸爸不會走。”

裏昂感覺自己似乎忘了些什麽事,但是那種哀傷的感覺還在,只是說不出口。他掌握的詞匯似乎遠不能讓他清晰地表達自己。很多話,他想和顧清說,有的慢慢忘了,記得的威利斯說不能告訴爸爸。

“爸爸,你能不離開我嗎?”

“我盡量。”顧清對他說:“如果一定要出差,我下次給你打一個電話好不好?”

“好。”

“睡吧,九點鐘了。”

顧清走了出去帶上門。

裏昂有點睡不著,在橘黃色的獅子夜燈的陪伴下,他仔細捕捉著顧清活動的聲音。他去洗漱,然後收拾了浴室,最後是他漸漸離開的悶悶的腳步聲。在漫長的寂靜中,裏昂慢慢地睡著了。

他夢到了他獨自生活的那半個月。走廊裏有很多很多的腳步聲,但每一個都不會為了他停下來。他趴在門縫向外看,有那麽多種鞋子,各種顏色,都是匆匆地走過去。顧清也來了,他穿著黑色的皮鞋,灰色的格子襪子,他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離開,只留下悶悶的腳步聲。裏昂想大聲的哭,這樣他就會走回來,但是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做一個紳士。

他猛地醒過來,屋子裏靜悄悄的,獅子夜燈的眼睛仿佛真正的野獸一樣緊緊地盯著他。裏昂擦了擦額頭的汗,走下床將臺燈關上了。他在自己屋子裏站了一會兒,輕輕地打開了門。三樓的門縫裏沒有露出燈光,他走到雪白的豹子那裏停下來。

“我可不可以跟你睡……”裏昂貼在顧清門上非常小聲地說。

他其實並不期待得到回答,畢竟他想起來在他得知自己失去父母的那一夜,也是一個人度過的。顧清對他很好,他也願意為顧清做很多事情,但是顧清似乎並不負責管理他的軟弱和眼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顧清門外,也許他在期待著什麽,如果那扇門不打開,那麽明天他也許就會忘掉自己曾有過一些什麽期待。

可是,門開了。顧清專註地看著他,眼神疏離,話語柔和:“去拿你的枕頭。”

裏昂又跑回去拿了枕頭,顧清的屋子裏沒有窗簾,他睡在書形成的陰影裏,月光照到的床單另一側,絲毫不亂。裏昂小心翼翼地爬到他的床上去,顧清背弓起來,盡量靠近那些高聳的書堆,為他空出更大的地方。他突然為自己魯莽的行為有些後悔,他可能是打擾到了他。

“爸爸。”

“做了噩夢嗎?”顧清問他。

“我有點害怕。”裏昂背對著他說。

“發生了什麽事?”

“打了針,就會變成像你一樣的英雄嗎?”

“威利斯說的嗎?”

“嗯。”裏昂點點頭。

顧清撐起自己的上身看著月光下的小孩。他一直在擺弄自己的手指,儼然一副非常焦急的樣子。他輕輕地躺回去,盡量通俗地為他講解:“有可能會變,也有可能死了,也有可能會變成病人。”

“生病了?”

“就像你困在充氣城堡的角落裏出不來一樣。”

“打針疼嗎?”

“可以忍受。”顧清想了想說。

小孩似乎下定了決心,他轉過身來,神情裏帶著孤勇:“那我明天就去打針了。”

“什麽針?威利斯和你說了什麽?”

顧清眉頭皺起來,聲音冷的可怕,但在這一刻裏昂突然覺得自己心裏的委屈好像泡水了一樣膨脹起來。雖然威利斯不讓他和顧清說,但是他還是想和他說一下。

“威利斯說我可以變得像你一樣,幫上你的忙。”

“我來問,你來回答。”顧清止住了他的陳述。

“好。”

“他在訓練你嗎?”

“嗯。”

“看電影、跳水、耐力跑,這些做過了嗎?”

“是。”

“吃過藥了嗎?粉色和藍色的,還有菱形的。”

“嗯。”

裏昂每點一次頭,顧清的臉色就難看一分。他站起來要去開燈,裏昂一把拉住了他:“我害怕,我不想開燈。你生氣了嗎?威利斯不讓我告訴你的。”

“我沒有生你的氣,是我的錯,我應該親自帶著你。”顧清想了想,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不怕打針,我只是有點擔心。”

“擔心什麽呢?”

“你……愛我嗎?”裏昂跪在床上有點憂傷地對他說:“我感覺沒有人愛我。那麽多人經過我門外,沒有人停下來……”

小孩努力地組織著語言,表情認真而痛苦。他的人生一切都剛剛開始,每一件顧清已經認為微不足道的東西對他來說都像世界上唯一的真理一樣珍貴。

顧清將他攬在自己懷裏,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我愛你。你很可愛,眼睛裏的藍色像大海一樣,是我見過最棒的寶寶,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快樂。”

“我也愛你。”裏昂壓著他肩膀站起來,也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極快地鉆到顧清懷裏去:“你的黑漆漆的眼睛也非常漂亮。為了你我願意打針,威利斯說要我的……錨定是‘紳士’,可是我希望你來當我的錨定,你明天能問問他嗎?”

“錨定是發自你內心的東西,別人不能決定。”顧清將他抱起來放在他自己的枕頭上:“我不會讓你做這件事情。”

“我是地面上的草,你是風箏,還有那根線,”裏昂仿佛沒聽到,一直在艱難地回憶著,“你的在哪裏?”

“按照你的說話,我是沒有線的風箏。”顧清捋順了一下,回答他:“我沒有找到我的錨定。”

“那你怎麽回到地面上來呢?”裏昂擔心地問。

“不要飛得太高,”顧清緩緩地說,“只要還看得清地面上的草,深吸一口氣就可以回來。所以我並不是一個非常合格的風箏,我並不敢飛到極限去看一看。”

“我可以替你拿住那根線。”裏昂捏緊了拳頭。

“來不及了,”顧清將他的手攤平揉了揉,“也許早上二十幾年,你可以幫我拿住。”

“回來的時候,疼嗎?”

顧清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了。他不怎麽喜歡睡覺,一旦睡過去,他只會在無盡的往事和思考中游蕩,每次回來都帶著不甘和憤恨,這兩種情緒似乎都比疼痛更難熬。

“應該有一點吧。”顧清簡單地說。

“爸爸,你飛走吧,”裏昂撲到顧清的懷裏哭了起來,“不要回來,你飛走吧。”

“不要哭了,我明天替你教訓威利斯。”

“我的爸爸,我可憐的爸爸。”

顧清又忍不住笑了,從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過他,也許等裏昂長大的時候,他也不會記得他曾經這樣想過顧清的人生。蓋亞,在小孩看來應該是可憐的吧,疼、沒時間玩、沒什麽飯吃。看來裏昂是真的信任他,為了他連這麽苦的事情都願意做。如果讓他知道會短命,他是不是覺得更可憐了?

顧清從小就已經是一個蓋亞,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自己的人生,這樣看起來也很有趣,他自認為極為精彩的一生,會有別的人認為是可悲而可憐的。

“來,別窩著哭。”顧清抱住他翻身躺成正面。

小孩蜷著腿趴在他心口處哭泣著,很多很多眼淚從棉T恤表面滲進去,溫熱的,有跡可循。他突然想起實驗室裏正在配置的那些溶液,為了保鮮而冷卻到了非人的程度,冰冷的□□能夠為離開母體的胚胎提供營養麽?

顧清在現實和工作中來回穿梭著,一會兒顧及一眼胸口的孩子,一會兒在腦海中不斷模擬著溶液配比。不知過了多久,胸前的孩子聲音小了不少,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哭累了,慢慢地睡著了。

顧清伸出一只手環抱住他,輕輕地閉上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哎,真的完全不虐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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