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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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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深黑的一扇木格小窗前,忽然忘記了要說什麽。

他絕非一個虔誠的信徒,卻比任何一個信徒都需要寬慰與開解。他預料自己即將犯下一件大錯,理智曾是唯一約束他行為的繩索,然而他忽然這繩索早就發黃腐爛了。

Do you not know that the wicked will not inherit the kingdom of God?

Do not be deceived: Neither the sexually immoral nor idolaters nor adulterers nor male prostitutes nor homosexual offenders nor thieves nor the greedy nor drunkards nor slanderers nor swindlers will inherit the kingdom of God.

他記得《聖經》裏的話,想站起來離開,神父卻已經發問他親愛的孩子到底有什麽罪愆想要懺悔,如此卻也走不脫了。

“我愛上一個人……一個不恰當的人……”

他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在巴黎第一次看國慶的煙火時?自作主張地在他的課表上加了一門自己教的宏經時?又或者,他們在Saint-Michel一起等著潮水退去時?他已經根本記不清到底是什麽時候起了這樣的心思。它們一層一層地纏繞束縛著他的回憶,全都糾結起來,仿佛原先就長在心室的深處。理不清楚,拔不出來,只反反覆覆覆覆反反地在不經意的時候出來,叫他望著一雙黑眼睛心緒難平,然後又翻湧著平息,自欺欺人地活過一天又一天。

早年是讀過《源氏》的,他無法接受這樣的關系。自持父兄的身份,他要將這人養成一個獨立的人,受過高等教育的,能自主的英才,而不是像紫姬一樣依附於源氏的愛情而存在。可真當他要自主的時候,明樓卻又這樣難過。他反覆思量過自己的心境,就是難過,不是別的。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崩塌,再也沒有辦法直立起來。紛紛揚揚地在心底揚起灰塵似的回憶,都是只有他們的曾經。

他又不能說些什麽。站在怎樣的立場上去說呢?父親?兄長?朋友?他都應當鼓勵阿誠,畢竟是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女生的情書。教他應對,鼓勵他約人出來,給他錢,借他汽車,推他開車出去接女孩兒出來玩,連餐廳也給他訂好,怕他害羞說不出話來。

坐在沙發前和金家人談婚禮細節的時候,明樓忽然想起在巴黎黑暗的懺悔室裏的自己,只覺得格外諷刺。他會因著阿誠第一次約會而心緒不寧,如今卻也平靜地坐在這裏談論一樁親事,一樁終於把他的阿誠變成別人的阿誠的親事。

對日戰爭已經走向了尾聲,他安排好叫阿誠離開上海,去西北,帶著金老師一起,因為新的戰爭即將開始。他知道阿誠不願意,但他的阿誠從來都明辨是非,知曉輕重。只是走之前,蘇太太叫他們在上海辦了婚禮,也叫大姐在天之靈能有所寬慰。婚禮這些事情,又多又繁瑣,蘇太太來幫忙,明樓只顧著寫支票就好。阿誠其實不想要個大婚禮,他只要兩人登記了就好,但終歸不想委屈了別人家的女兒,該有的,全都不少了她。

明樓尋思著要送他件結婚禮物,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些什麽。他應當是由不少產業,房產,地產連同古玩珍寶什麽的,這些都是阿誠記錄在冊的。至於隨身的衣服手表也都是阿誠一件一件置辦回來的,一定比他更清楚。

他忽然意識到,他只有阿誠了。

這麽多年的生死相依,也終於走到無不散筵席的地步。仔細想想,明樓也是有些唏噓。

阿誠小學畢業和有些同學分開的時候難過得很,回來就撲到他懷裏,不叫他看到自己哭了。哄了很久,無非就是那老幾句哄小孩。那時候阿誠問他說:“那你呢?我和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是要散的筵席?”

“不會,就算你結婚了,也是娶了人家的小姑娘到明家來呀,我們不會分開的。”

時局如此,誰許諾都沒用。

向阿誠敬酒時,不是沒想過如果自己在法國時勇敢些,他們會不會不止是戰友。

然而他不敢冒這樣的風險,不想叫自己那些不堪的念頭把兩人的關系破壞到無可挽回。他甚至願意承認自己的怯懦——於革命,他英勇無畏,從不懼死;於愛情,他從來都是猶豫的,與汪曼春的初戀是,對阿誠似有還無的心思也是。他試圖說服自己愛情是最無關緊要的奢侈品,卻發現自己就是養尊處優太久了,早就由奢入儉難了。

新郎新娘在賓客的歡呼中擁吻,他隨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感覺終於有什麽碎成了齏粉,飄揚開去,不留痕跡。

與阿誠約好,日後上海重逢,屆時要帶小家夥來。他也要帶他去買衣服,那時候他退休了,也能接他放學的。帶他養一對黑眼睛的兔子,絕不餵一點巧克力。他想阿誠到時身為人父肯定要不開心,便不告訴他,他還想著偷偷給小家夥吃國外進口的牛奶餅幹,想吃多少吃多少。如果同別人打架了,就帶他去鎮場子,不叫他吃一點虧。教他念英文和法文,明大教授肯定比學校裏的尋常老師教得好的,定叫他們父母放心。

只是剛結婚,他就想到這樣遠。若是早些能想到這樣遠,就在留下阿誠時離他遠些,再遠些,倒省去今日種種煩擾。

他送他們去車站,汽笛的聲音大得蓋過了他說的那句“再見”。聲嘶力竭不是他的習慣,但他實在想好好道個別。伸出手去握他的手,火車發動起來,他握不住的。

醒來的時候,明樓想去握他的手,又怕吵醒他。他盯著那人看,看他耳尖慢慢地紅了,看他呼吸聲越來越急,然後撲哧一聲笑了,睜開一雙黑亮的眼睛:“我睡覺,你盯著我做什麽?”

“你睡覺,怎麽知道我盯著你?”

“我就是知道啊。”阿誠笑著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拽他,“今天又不上班,再睡會兒。”

其實沒多少睡意了,只不過新婚燕爾,如兄如弟,都聽你的。明樓躺下來,過了一會兒,緩緩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恩,我聽見你說夢話了。”

“我說什麽了?”

“你揭我的短,說我跟人打架,連我養死了一只兔子都說個沒完沒了,也不知道跟誰告狀呢……”阿誠打了一個哈欠,翻過身來對著他,“明長官真是記仇啊。”

明樓笑了笑,只說:“我夢見我去Sacré Coeur懺悔。”

“懺悔什麽?”

“懺悔我喜歡你這件事。”

“你跑到天主教堂,懺悔這個?”阿誠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伸手將他臉上一根斷頭發拿掉,“真的假的?”

“假的。”明樓眨了眨眼睛,“做夢嘛……”

假的就好,叫你知道我真去過,定要笑我。阿誠翻過身去,舒展了幾乎要折斷的腰。當年,他的懺悔裏隱去了明樓的性別,只懺悔自己對如兄如父之人的綺念,更懺悔自己想介紹他加入他們,與他同行的自私。

也是有趣,神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上帝會寬恕他們的罪孽,只道:“上帝是不會因為愛而懲罰任何人的。”

“即使不恰當?”

“凡事相信,凡事盼望。”

是啊,總要有相信,總要有盼望。誰也說不準,最瘋狂的綺念會有怎樣熱烈而綿長的回應,正如誰也說不準,你愛的那個人會不會正巧也把他的心事說給過你面前的神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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