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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慶祝某個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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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7月14號早上開始,整個巴黎的空氣都是甜的。路上擠滿了放假的人,他們開車帶著孩子去市郊散心,所有的飯店都歇業。大學也放假,明副教授坐在沙發裏讀報紙。明臺約了同學去普羅旺斯度假,帶上錢就跑了。偏偏阿誠也說約了他們一撥兒助教一起去野餐看煙火,晚上再回來,倒留了堂堂明副教授一個人在家,莫名其妙地閑了下來。

電話響了,是辦公室的同事,約在Le caveau des oubliettes, 下午三點,把之前要做回歸的一些數據帶去整理。

這是藍衣社的暗號,明樓的神色黯了黯。舉國歡慶的節日,偏偏要見血才算慶祝。

王天風又遲到了,遲到的時間足夠明樓給他點了咖啡和瑪德琳蛋糕並且預先付了錢。小費剛給出去,王天風就剛好姍姍來遲。明樓對於這種專業逃單的行為早已見怪不怪,只是今天他心情不好,叫人往咖啡裏少加了一包糖。

王天風這個人嘴硬心狠,偏偏愛吃甜食。這家離他們的活動區域都很遠,但瑪德琳蛋糕是全巴黎最甜的,於是王天風就假公濟私地把每次見面的地址安排在這裏。

坐定,吃蛋糕,喝咖啡。王天風這架勢像是專門叫了明樓出來給他買單結賬請客吃飯一般,往常明樓也只是一笑置之,不過今天對著王天風那頂舊得磨毛了的圓帽指點道:“這帽子都難看成這樣了,還戴出來丟人。”

王天風吐了一口咖啡,叫服務生再拿兩包糖一杯奶來——今天的咖啡真他媽苦——肯定是面前這個偽君子唆使的。

“那是,你們這種公子哥兒養尊處優,自然是家裏的下人都比我穿得好。”

“阿誠是明家的人。我們明家的人,長得好,穿什麽都好看。”

“說起來,我剛才過來在河邊瞧見你們家小朋友了,坐那兒給人畫畫呢。半天畫不出一個屁來,也是個繡花枕頭。”王天風說完,知道他素來很得意阿誠的學問,怕他不高興,趕緊把最後一塊蛋糕塞進了嘴裏。

明樓果然十分不快地皺了皺眉頭,喝了一口咖啡,道:“你跑河邊幹嘛去,全是人。”

“踩點啊。”越是說起緊張的問題,王天風這人就越是放松自然,滿眼瘋狂的平靜。

明樓壓低了聲音道:“有任務?”

“算不得什麽任務吧,陪太子逛街。”

“誰?”

“周幼海和楊淑慧。”

“周佛海手也太長了。”

“你老婆如果一門心思投奔共黨,換你能坐得安穩?”

“你說話註意點。”明樓的臉瞬間就掛了下來,心想也就是王天風窮鬼一個討不到老婆,不然現在拉他兒子下水挑上幾句,他的臉色也就好看了,“他跑巴黎來做什麽?”

“公子哥兒,誰知道?”王天風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明樓,“任務就是,盡量不引起騷動地,原封不動地給人家母子倆送回去。”

心裏琢磨著周佛海這公器私用的本事,明樓嘆了一口氣:“那何必你我動手,找隊保鏢跟著就是。”

“可連他的家人都反對他,這叫共黨宣揚出去,也太難看了。”

“共黨也在找他?”

“根據線報,他們定在游船經過塞納河,所有人都歡呼的時候在隨行人員眼皮子地下帶人離開。”

“都截到線報了還要我們都要出動?叫隨行人員改下行程啊。”

“上頭的意思是,與其把兒子送給敵人,不如我們做個人情,把兒子送還給他,反正老婆孩子少不了他的,也叫他知道利害。”

“一家人做成這樣,真是……”明樓嘆了一口氣。

這是第一次出任務,他握著畫筆的手都有些潮濕。

這圖畫了許久,也還是一塌糊塗。心裏十分緊張,連顏色都調得有些暗了。組織讓他接應執行任務的同志,把楊淑慧周幼海接到組織的地方。

說起來,這家人也是有意思,楊淑慧和周佛海都曾經共產黨的人,楊淑慧還甘冒大險做過交通員,然而隨著周佛海退黨,組織上和她的關系也斷了。如今夫妻的矛盾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更有南京方面的消息證實周佛海與一個叫陳曼秋的女人牽扯不清,他們的夫妻關系更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楊淑慧與法國共產黨這邊的人原先是在上海一起長大的,關系匪淺,且不說她曾經與組織的關系,單言她現在的身份,她和她的兒子想留下,至少在十分緊張的國共關系裏有了一枚讓周佛海投鼠忌器的棋。於是兩下商量好,楊淑慧與兒子以游玩為名來周佛海的手伸不到的巴黎,由他們的人接觸安排,如此,他們所要面對的不過是四個保鏢罷了。

游船大約還有半個小時就能繞到楊淑慧和周幼海所在的那處,明樓和王天風兵分兩路,王天風嫌明樓婆婆媽媽,於是他要了在岸邊蹲守,擊斃共黨的任務,明樓則負責唯一一條可供汽車行駛的路線上進行堵截策應。如此也正中明樓下懷,他需要立即想辦法通知那個平行組,任務有變,否則王天風是絕不介意明天巴黎報紙頭版頭條上多出幾具屍體的。

阿誠看見了他們的目標走過來,按計劃,他們走到自己的身邊,楊淑慧會問他是不是在畫游船,然後游船過來,所有人都會湧過來,巴著欄桿看,他們就趁這個時候繳了保鏢抑或說是監視者的械,在人流中趁亂把人帶到安排好的汽車裏,一路往市郊的安全地點轉移。

“先生,你也在等著看游船?”

“對啊,我想畫一組巴黎國慶的風景組圖。”阿誠笑道,正要傾身與她說話,卻被保鏢擋住,他怔怔地看了一眼她,似乎被嚇到了。

“沒規矩,我同人說幾句話也不成?”楊淑慧罵道,“你別怕,我先生就愛找這些人來瞎操心——游船一會兒就過去了,來得急畫麽?”

“……呃……我、我是想臨摹莫奈的風格,只是印象派的風格……就是一瞬的光和影……”按照計劃,他們聊開了,保鏢見他們聊得起興,阿誠也確乎是個學畫畫的,似乎還挺懂點行,也放下戒心,不再擋他。楊淑慧牽著兒子站在阿誠的身邊,周幼海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他的畫。

明樓盡了他的一切可能通知了那個組,卻也不知道及時不及時,聽見歡呼和歌聲,然後一聲槍響撕裂了歡樂的氣氛——是從岸邊傳來的,瘋子動手了。他靜默地等待著,槍在包中,只等汽車駛過,他會迅速地幹掉追截者,絕不留一個活口。

然而沒有車經過這裏。

他低頭看表,離預定的時間經過了5分鐘,人流都已經湧了過來,卻不見既定的車牌號。

任務失敗了。人沒有接到。

他不知道是接應的人出了問題,還是他們已經放棄了行動,時間太短,他沒有辦法等到他們的回覆。

阿誠看到接應的人受傷倒下的時候就意識到任務失敗了。

他不知道周圍有沒有人在監視著,只能像任何一個二十出口的學生一樣惶恐地大叫起來,拉住周幼海的手,像是本能一般往目的地逃,人流擠散了保鏢和楊淑慧,他無法回頭,只能帶著周幼海往目的地跑,人流逐漸被小巷分流,他幾乎以為可以完成任務——除了半路裏跳出來這個帶個舊圓帽的男人。

他長得有些眼熟,仿佛今天在哪裏見過他一樣,但這樣打扮的人太多了,他甚至記不清看到了多少了。這個男人像是早就埋伏在那裏一樣閃出來擋住了去路,饒有興致地看著手裏還抓著一把畫刷的阿誠。

“那邊有槍,快跑吧!”阿誠十分著急地大喊起來。

王天風往混亂地幾乎要發生踩踏事故的岸邊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鎮定的神色讓阿誠的心中警鈴大作。

“這人是和那幾個保鏢一夥兒的,只是更難纏!”阿誠心道,急中生智拉著哭號不止的孩子,飛快地從他的身邊跑過去,還關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道:“先生,別傻了,快跑吧。”說著就要從他的身邊跑走,卻被王天風一把扣住了胳膊,猛地摔在了地上。

“你幹什麽!趁火打劫麽!”

摔在地上的時候,他瞧見了王天風腰間的槍套,已經確定是沒辦法對付的了,只想著騙過他帶走周幼海是不可能的,只能眼下自己先裝成無辜的路人脫身,然後和組織聯系再討論下一步怎麽做。左右周幼海與楊淑慧身份特殊,不會被怎麽樣。與是把錢包掏出來遞給他,道:“我的錢你拿去,他這麽小,沒錢。他和他媽媽走散了,我要想辦法送他回去的……你要多少錢都行……”

“你覺得我是打劫的?”

阿誠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天風,十分想點一個頭。他雖然沒點頭,但神色說明了一切。

王天風有那麽一瞬間真想大罵明樓連身邊人都帶成個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勢利眼。見阿誠臉色刷白,卻強撐著鎮定,像是個正義責任感爆棚的青年學生。雖然他的原則是從不相信任何人,但任務只是帶周幼海和楊淑慧回去。他知道自己的人已經控制了楊淑慧,就擱下心中的一點懷疑。因著他是明樓的人不便殺他,又實在懶得與他廢話,只一個箭步上前用槍托狠狠敲他的腦袋,阿誠還沒反應過來,登時就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周圍圍了一圈人,問他要不要送醫院。孩子已經被帶走了,他的頭腫起好大一塊,疼得要命,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因為怕人跟蹤,沒有回聚集地。他不知道河岸上受傷的同志情況如何,卻知道不能回去,那邊已經被警察包圍了。白日的騷亂已經平靜下去,人們如同金魚一般忘記了槍響,只擡頭看著煙火。

明樓與王天風接頭後,了解了情況,知道另一邊的任務失敗了,若無其事地安排著楊淑慧和周幼海的歸國的事宜。那邊傷了一個,在警察局,錄口供,什麽也不會說,只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槍在腿上。不過他身份暴露了,以後的危險更難言說。其他人沒有被捉住。警察局那邊已經打算定性為持槍搶劫,算是勉強完成了“盡量不引起騷動”這個任務。

鬧騰了一個晚上,明樓在安排完母子倆的飛機後,看了一眼王天風,這才發現這個警方正在通緝的持槍搶劫犯把外套脫了擔在手上,破舊的圓帽子不知道丟到了哪裏,他的手上正拿著一頂十分精致漂亮的鴨舌帽。

“我的新帽子,好看麽?”他把帽子在明樓的面前反覆晃著,“你說,是不是特別貴?”

“王天風!”明樓感覺自己身上的血液涼了一半。

“急什麽,你那小朋友好好的。”王天風把帽子戴到了頭上,意味深長地說,“傻兮兮的學生樣——你教得好。”

明樓丟下他趕回家,人還沒有回來,又開車跑回目的地,費勁地撥開人流,可哪裏也找不見他。王天風是個瘋子,他可說不準能做出什麽事——至少今晚巴黎警方通緝他的時候,他也敢在大街上溜達去看煙花。

到處都是歡呼和歡慶,他心裏卻著急得快瘋了。王天風見到了阿誠,並且懷疑他,這點已經夠讓他頭疼了。但是阿誠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河岸?他不是約了人去野餐看煙火?他現在在哪兒?他只想知道這個,然後帶他回家,把這小子和明臺一起打包塞到香港去,或者美國,只要離開巴黎。他到底在哪兒?

“大哥!”

他聽見有人叫他。在巴黎的街頭,國慶的煙火下,用中文叫他。

周圍不是有很多聲音麽?煙火升空炸裂的聲音,法語的國歌,人們的歡笑,汽笛,這些聲音全去了哪裏?他只聽見這一聲,仿佛雙腳終於踏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你跑哪兒去了!”

“下午河岸上有人搶劫,還有槍!我同學受傷了,陪他們去醫院的。”

“那這兒怎麽回事?”

“摔了一跤。”

明樓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迅速地決定以後王天風的咖啡錢讓他自己扣牙縫省出來。

“算了——你還想看煙火麽?”

“頭疼,我們回家吧。”阿誠望著他,“哦對了,我今天特倒黴,帽子都擠丟了。”

“那帽子挑人,別人戴難看得很,也沒什麽可惜的。”明樓笑道,“改天我們去買頂新的……”

阿誠見他似乎沒有起疑心,也松了一口氣,和他一起笑起來。

其實那年的煙火巴黎市政府花了大錢,比往年的都好看,兩人卻各懷心事地錯過了,只背負著夜色回到他們在巴黎的家。明樓給他擦了藥,用幹凈的紗布包了,囑咐他不要碰。

眼下四圍靜了下來,明樓坐在那裏靜思,也不看他,也不說話。阿誠有些慌張,坐到他跟前,擡眼試探地望他,卻被明樓莫測的眼刀給逼了回來。

“你今天都跟誰出去了?”

“就是辦公室的同學啊,一起當RA的。”

“我看你在巴黎已經混熟了,都快玩瘋了。改天,我是不是要聯系美國的大學,讓你過去讀博算了。”

“大哥……你記得我上次說的如果我回國的話……”

“你是真的想回國?”

阿誠沈默了一會兒,忽然看著窗外說:“你說這煙火要是哪天雙十節的時候在上海放就好了,我們一家人都回去在家門口的草坪上看。”

明樓沒說什麽,手覆上阿誠手,輕輕地握了握,隨即松開。

“會有那麽一天的。”

不過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明樓決定認真地調查一下我黨平行組的執行人員名單。這調查之中的風波也是後話。

再往後乏善可陳的雙重間諜生涯中,唯一值得回味的,大約就是阿誠戴著一頂漂亮的羊絨帽在軍統小組的會議中認出了王天風。

“帽子不錯。”王天風面不改色。

“謝謝。維也納冬天有點冷。”

哼,維也納,我還沒去過維也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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