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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讓人無法不動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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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社的朋友給他們做了引薦。前原佳彥擡眼望向明誠,笑了笑,說:“原來是你。”

視線交接,明誠目光略微閃動一下,繼而微微一笑。

前一晚,他們在療養院有過一面之緣。而且,印象深刻。

突如其來地出現,卻不令人尷尬,而是自如地融入環境之中。情緒深隱,然而不覺傲氣只覺親切,不是有一定位置多年歷練不會有那份從容。事實也果然一如預判。

來畫展前,他先去過一趟機要室的銷毀間。想要在文件銷毀前拿到日本軍方的來往公函基本不可能,能做的就是弄到一些碎片,由此覆原出幾份有關第二戰區的炮火封鎖線區域劃定的文件。

前原的身份是極好的切入點,既然有機會接近,那就有必要盡量獲取他的好感,跟他成為朋友,多拓展一條情報線。

他眼角微彎:“是挺巧的,前原先生。”

前原說:“叫我前原就好。我剛才琢磨著畫出這樣畫的會是什麽人,是你的話,倒是很符合推想。”

“願聞其詳。”

“這幅畫,有呼吸。初看灰淡、平常,所有的意象都在細節裏面。我以為,要久經世事、有一定年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達。然而,畫中內蘊的意味又太生鮮了,生命力暖融得幾至於蓬勃,不像是中年人的氣質,倒像是未涉人世的少年。在遮蔽視線的外在景致之下,展現出的,是畫中人的內心世界,有濺散的陽光,自由的空氣,春暖花開。讓人看了,就感覺幸福。即使痛苦,也是歡悅。”

明誠眉宇微動:“您很懂畫。”

前原問道:“在刀尖上行走這一點,大約是出自人魚的那個童話?”

小人魚將魚尾化作雙腿,走上陸地去找深愛的王子,每走一步都好像在錐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願忍受這苦痛,留在王子身邊。

“小時候,很喜歡那個故事。”

前原笑一笑:“果然。不過,那個故事說的是愛情,你畫的卻跳出了那個窠臼,格局更大。畫紙上面現出的,是生命,這是比愛情更難的。就像唱歌,情歌好唱,生命卻是最難傳達的。”

這是才能,更是一種態度。

前原用清晰而肯定的語氣下了結論:“畫中的人,是你。這是你的世界。”

這個世界一片焦土,誰的心都是顛沛流離的,長久虛浮,難以落地。

他並不享受如今的位置。殺戮或許能令有些人得到心理上的滿足,但他沒有那樣的愛好。權力可能會令人飽足,而他也不沈溺其中。

來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國家,意味著面對的大部分就是敵意和畏懼,雖然有光鮮的名頭。

他不喜歡用權勢去逼迫服從,這是件愚蠢的事情,而且極不穩固。然而身邊能看清這一點的人並不多,總是惹出大大小小的麻煩來。

心累,但工作仍得繼續下去。每天看到的,是灰色和逼仄。

最大的願望唯有一個,完成任務之後,最終就可以回家。

透過這幅畫,看到的是一個新的世界:溫暖、明亮、甜美。

在滿目瘡痍之上的綠草如茵。

好像對目前的一切非常滿意。

讓人想要借用畫者的眼睛,去看到那個世界。

他深沈地看向他,問道:“喜歡財政司的工作?”

明誠以明面上的理由去答:“我是學財經的,可以將興趣變成自己的事業,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這話算是事實,但實際上視作事業的,當然不是表層的財經。

前原又問:“你做了幾年?”

明誠簡單回答:“兩年多。”

前原濃眉一軒:“那麽,能有現在的職務,必然能力出眾。”

明誠含笑道:“日常的工作不至於太為難,再難一點的,就要借長官的力了。”這當然就是扯謊了,但是話只能這樣說,不能說滿,要有合宜的態度。總不能直言上司一向把所有的工作壓下來。

他們談話的時候,在另一頭,起了騷動。

那邊的地面上落了一把刀,看起來是被打下來的。

被抓起來的中國青年身形瘦弱,不難猜想事情的經過就是,他想朝人動手,但體力和技巧都不成,略為擰一下手腕就輕松奪下他的武器。

前原口中吐出四個字來:“柴崎正司。”

“他是?”

前原嘆一口氣:“和我同為領事,但他……”

後面的話是不太好出口的。柴崎在色上面男女不拘,而這個發難的青年又偏巧生得極為好看,是一見就難以將目光移開的那種。那麽,他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柴崎擰著青年的手腕,始終未放,表情莫測。

明誠抿一下嘴唇。他認得被擒的青年,是史俊超。

甚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也推想得出來。柴崎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他不能多流露情緒,但也不能一分也不表露,那就未免太不自然,顯得心中有鬼了。他試探著說:“柴崎先生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前原略微皺眉,含蓄暗示:“他有些不好的癖好。”

這樣做事太蠢,容易煽動對立情緒,對他們的工作一點好處都沒有。但他們是同級,他縱然看不慣,也頂多是拒絕與之為伍,而無法節制對方。

明誠低聲問道:“那麽,這個青年的命運已經定了,是麽?”

前原點頭道:“恐怕是的。”

學生的抗日熱情一貫可嘉,但到底年紀小,又缺乏經驗,發傳單宣傳是可以的,搞暗殺成功率就可想而知了。

明誠知道史俊超的政治傾向,但沒想到他會大膽到直接向人動手。

文弱書生在公眾場合暗殺,就算僥幸成功,也會被周圍的人擒獲擊斃,基本是必死的局。

這樣用著心勁,堪稱可敬。

可惜他遇著這樣一個人,不能好死,死之前還得受番淩辱。

單純而傻氣的一腔熱血,當然叫人憐惜,可如果要救他,卻得費心思量。

救人本身難度不大,關鍵是怎樣在事後不被人查出端倪。如果因為這件事,將之前的偽裝付諸東流,那麽搭進去的不僅是自己,還有他周圍一條線的關系。不到沒有辦法,不能如此舍棄。

現在去救,不行。

他在中統的代號為吳鉤,取自李白的俠客行。但事實上,卻做不得快意恩仇的俠客,有太多的枝蔓幹系、利害考量。

他知道史俊超會受欺、受辱,會有多麽痛苦也想象得出。

但他眼下決不能把懷疑集中到自己身上,所以,只能眼看著對方被帶走。

這想法冷血、狠心,可是,也只能忍,大局是更重要的。

如果現在匆匆離去采取行動,柴崎身上如果發生什麽事情,調查起來他會有莫大嫌疑。

好在柴崎既然存了陰暗心思,在逞過獸欲前,不會立刻殺史俊超。這中間還有一段可以轉圜的時間。不能保他不受侵害,但一條命倒是可以籌劃救下來。

明誠伸手撫摸身旁擺放的蟹爪蘭,鮮活的色澤綴在嫩綠的莖葉上,潔白的指尖在淡紅色的細長花瓣上緩緩滑過。花的命運各不相同,有的可以自然地雕零,有的花期沒滿就要被摧折。

這段時間是重要的演戲時段,不能引前原懷疑,還得利用對方做個人證。

他望向前原,說道:“您不讚成這種做法?”

“沒理由會認可。那孩子應該承擔後果,不過,被強制淩辱就是另一回事了。”

明誠語氣平淡:“的確有點可憐,不過,很多人的命運是不能自主的,他至少是自己選的,所以,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他的手從花瓣上離開:“如果是我做出這種事,那麽要面對的一切一定早就想好,選擇是自己做的,不管發生什麽,都是應得的。”

前原直看著他:“這是你的處世態度?”

“差不多如此。很少有人會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因為有客觀的環境在,誰都有無奈之處,環境不那麽好的時候,人就很有向下的理由,然後再去怨天尤人。但是方向是自己定的,變成現在的樣子也是自己造成的,那就沒有抱怨誰的道理。比如,您在中國做對外關系,一定比在其他國家困難,承受的壓力也更大,但既然做了,您就會拿出相應的態度來。”

前原含笑問道:“我會有什麽樣的態度呢?”

明誠輕輕說道:“不愧對自己,不愧對家族,不愧對國家。”

不需要背景資料,短短兩面也足夠做出一些評估。良好的教養和自然流露的貴氣是出身世家的熏陶所致,不同於一般侵略者的道德標準說明他不喜歡脫軌的秩序,會有嚴格的自律,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那麽,他想要的是什麽,其實不難推想。

前原稍怔一下,繼而一笑。早該知道的,對生命有著細敏感知的人,怎麽會沒有精細的洞察能力?想在他面前隱藏事情,會相當困難。

這樣的聰敏一般會使人戒懼,但當它以平和的面貌表達出來,卻令人有了被認同的舒心。

讓人不自覺地想要親近,想要進一步結交。

“你姓明,跟明家有關系嗎?”前原猜測著他跟上海灘明家的淵源。

明誠看他一眼:“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前原立刻明白其中意思:“也就是說,你不是明家人?”

“是,我不是明家人。不過,也不是全無關系。”明誠略微一想,便將往事說出,如果對方有心調查,相當容易知道,倒不如自己先說出實情,顯得較為坦蕩和交心。他平淡道:“我原本沒有父母,也沒有姓,養母十幾年前曾是明家的家仆,主人家的恩典,給了我現在這個姓,還給了我上學的機會。”

前原眉頭一挑:“你完全不像是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

“沒人規定寄人籬下該有的面貌。明家對我有恩,我會尊敬他們,也會報答他們。但,在此之外,生命依舊是自己的。如果成為一個附屬品,一味地依附和攀援,那就是自己為自己架設了牢籠,失去了生而為人的意義。我不為明家活,只為自己活。”他輕笑一聲:“有些狂妄,是不是?”

“所以,你沒有覺得命運不公、被虧待的時候?”

明誠微微一笑,簡單回答:“我不虧待自己就可以了。”

視線投向門口,看到明樓推門走進來。話說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一次也不能說得太多,關系是要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談話到此為止,美術社另有人過來招呼前原。

“怎麽會來這?”他走近明樓。

明樓微笑著看他:“你沒想到?”

“我不能下定論。”當然有所猜想,估量到他可能會來,但事情沒成真前,自然打不得包票。

“很久沒看過你的畫了,想過來看看。”

明誠引他沿著畫廊往前走:“要指導我嗎?”

明樓一笑:“那得看你的程度和誠意了。”

他們明面上說著這些話,其實,一路行來,明誠已經悄聲把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明樓面色不動,肯定道:“你的處理沒有問題,的確不能輕舉妄動。”

他腦海中映出史俊超的形影,毫無挑剔的美貌,天真無邪的氣質。是叫人不忍心傷害和染汙的。

但在這樣的世道,誰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他們不是救世主,沒法保護所有的人,只能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去幫上一把。

雖然那孩子很可愛,受辱是件難堪難忍的事情,可也只能如此。

他靜靜地望向面前的畫。他看得出其中的意蘊,明誠最初學畫還是他教的。可眼前的世界所展現的明麗生鮮是他不能教的。那是天賦,更是心境。

簡直是把一顆心具象化了現於人前。

純粹,堅定,溫暖。

讓人無法不動容的世界。然而,即使是這樣的世界,他都有一天可能會狠心去摧毀,遑論是其他呢?

明樓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你說前原很懂畫?”

“是的。”

明樓皺一下眉頭,評定道:“那麽,這份關系肯定可以建立得起來。”

這是在人與人之間實現快速理解的捷徑。一旦穿透表象看到內核,便無法不被如是的心靈所吸引。在汙水橫流的泥沼中,全無雜質的赤子之心。

外界的環境越是逼仄和不堪,就會讓人對這樣的靈魂越渴望。因為以前沒有遭遇過,以後也不可能再碰到。

眼神冷了一瞬,下一刻,明樓已經把心底的不豫壓了下去,簡單道:“這是個很好的突破口,多下點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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