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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彼此最黑暗的部分,永遠無法與對方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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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當天晚上確然是不好過的,在小祠堂裏跪著聆聽長姐教導。

明樓給了她曲線救國的暗示,但關於自己姓“國”還是姓“共”,他做著文字游戲,始終不予正面回覆。

這事在他跪著給明鏡簽完免檢貨物特別通行證後,暫告一段落。

他願意簽字,基本說明了問題。若貨物沒問題,明鏡不會處心積慮叫他簽這個。明鏡當然是在做著不為偽政府所容的事情。至於偽政府不允許的事是什麽,他們都心知肚明。

他清楚他的姐姐在做什麽,他派人盯過她。她是個紅色資本家,在黨內沒有地位,處在外圍。她要求放關的貨,一定是禁品,中共需要的物資。

這個水是可以放的,就算被追究,也可以憑借巧舌如簧靈活地轉變陣營。

明鏡拿到通行證,暫時放過他。

第二天,明樓就投入了極度的繁忙中,周佛海下令,讓他籌備和平大會的安保事宜。

他一面忙得不可開交,一面悄然將名單傳遞給了下線。

要上赴會專列,需要有偽裝的身份。而身份不是憑空到手的,必須以真實的人命換來,也就是暗殺。

又過了一天,明樓“發現”男洗手間裏的燈突然壞了,叫了人過來修理。

打扮成修理工的人就是他在中共的下線,叫做黎叔。

他們用暗語狀似閑聊了幾句。

黎叔告訴明樓,偽裝身份已經弄好,是日本著名經濟學者中村千樹的隨行私人醫生,叫千代惠子。

明樓以暗語確認道:“你手底下有精通日語的女人嗎?”

在得到否定回答後,明樓說:“暫時不要行動,等我下一步指令。”

為了出脫責任,他所安排的安保一定要十分嚴格,才能在事後追查時洗清自己身上的懷疑。所以,不管是上車前還是在車上,偽裝者一定會被細致盤問,這是針對每一個人的。偽裝成日本人不會那麽容易。想要像以前那樣,光夾著舌頭裝模作樣說幾句生硬的中國話就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事。

這件事這麽大,他絕對不想在偽裝上面出紕漏。

既然自己這邊力有未逮,就不宜冒險逞強,不若將情況上報,等待上級決定。

明樓回辦公室,聯系了夜鶯,潛伏在76號電訊組的特工。

夜鶯發報。

半日後,上級的指示來了,譯碼過來是五個字:候青瓷出動。

青瓷是一個代號,身份信息不在他所知的權限範圍內。有關青瓷的消息,他知道的極其有限,並且其中有一些顯得過於傳奇,比如,從無失手的暗殺成功率。

這個代號背後,竟然是女人嗎?

明誠開始生病。也不怎樣嚴重,就是嗓子啞著,不好說話。事情仍是一樣在做。

這幾天正是最忙的時候,休假太奢侈。

他養成一個習慣,隨身攜帶一個本子,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

“真的,還是假的?”明樓隨口問了一句,語氣是漠然的。

不是他冷血,而是他的確不太相信明誠會輕易生病。

明誠微笑一下,在紙上寫:不告訴你。

明樓放過他。

幹這一行的,永遠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就算他避而不答,至少,不是在騙。

連軸轉的工作,持續了三天之後,誰都能看出他臉是紅的。顯然病情漸重,開始發燒了。

所以,明樓把他抱出去的時候,大家也不是太吃驚。

話都不能說了還能堅持三天,病倒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只是,明長官選擇自己親自動手,以及那面沈似水的臉色,是頗耐人尋味的。

今天的明長官和明秘書也依舊在敬業地為新政府辦公廳的八卦事業提供著素材。

女職員們抓緊時間竊竊私語交流八卦。

繁重的工作並沒有打消大家八卦的熱情,相反是,工作強度越大,人越疲憊,想要八卦的興奮度越大。八卦是一劑能莫名地提振精神的良藥。

明長官還是愛明秘書的,不管怎樣鐵腕手段,真把人折騰病了還是要心疼。

明秘書也是挺能撐的,知道明長官忙不過來,硬是生生捱了三天。

明長官用大衣把人裹起來抱進車裏氣場逆天。

明秘書居然也有這麽軟弱無依的一面。

……

沒有人知道,幾分鐘之前,在明誠用手撐住桌面,虛弱得快要暈倒的時候,明樓怔了半秒,心裏想的是:這演得過了點吧?

不過,即便是假的恐怕也得陪著演,事情既然出了,總得擺些樣子出來,否則對不起那些緋聞。

明樓把衣架上的大衣取下來,裹在他身上,把他抱起來。

明誠身體單薄纖細,跟女人的份量差不多,抱他並不吃力。

把他抱進懷裏的時候,明樓才有了點他在生病的實感。明誠軟軟地靠在他胸口上,沒骨頭似的,連手指尖都染著濕氣,軟綿綿的。

真的,還是假的?明樓心中再度閃過這個問題。

開車的是李秘書,坐在後座上的明樓抱著半昏沈的明誠。

明樓的腦海裏數道暗流交匯奔流,他止不住要去想。

看似簡單的事情,發生在明誠這樣的人身上,就讓人始終覺得,不會這麽簡單,應該存有陰謀,藏有陷阱。

明樓覺得自己似乎隱隱抓住了什麽,但待要去細究時,那縷不知名的思緒卻又悄然溜走了。

明誠看起來很累,纖長細密的睫毛輕輕撲簌,睫毛掩映下半開半闔的眼睛裏面是一種茫然的神情,再看不到那種盡深處的亮光。

但明樓心裏沒什麽愛憐的念頭。他只是就著抱住對方的姿勢,將嘴唇挨近耳朵,輕聲說:“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什麽實際的回答。所以,這麽問只是純粹的稍微施加一點壓力,而不是真寄望有個答案。

從形態上看,這聲耳語仿佛情人間的低喃。

李秘書從後視鏡裏看他們一眼。

到了醫院,醫生確診:免疫機能失調,高燒。

護士先打一劑退燒針。

明誠原本茫然地半睜著眼睛,待看到向他走過來的人之後,忽然把自己縮成一團,像一只畏縮的小動物,惶然地看看護士,更確切地說,是看著護士手裏的針管。

他看起來很怕打針。表面上是這樣。

但他手上的動作似乎不只是如此。

無力的雙手胡亂地擋住了臉,泛著紅的指尖不斷顫抖。

明樓抓住他的手,看到那張泛紅的臉上,眼睛裏蒙著一層霧氣,似乎連呼吸都梗住了。

明樓忽然想到一件事,高燒中的人意識常常是模糊的。

也就是說,明誠現在眼中看到的,未必是真實的景象,而可能是跟意識中的幻覺結合在一起。

意識清楚的時候,明誠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動作和表情。

他可能看到什麽?

明樓想起許一霖告訴他的話,明誠小時候幾乎被養母虐殺。

那麽,他是在迷茫中看到了那時候的桂姨嗎?用手護住臉,是挨打時習慣性的保護動作?

如果是這樣,現在就應該是明誠心理防禦最弱的時候。

也就是說,是最好的試探機會。

“別怕。”明樓抱住他,手指輕柔地慢慢在他背上撫動,聲音非常溫柔,“沒有人要傷害你。”

明誠猶豫一下,睫毛輕輕顫動,似乎抵抗不住這樣的安撫,徐徐放松下來。

“不會太疼的。”明樓說,“讓我幫你,一會兒就過去了。”

針紮進去的時候,明誠瑟縮一下,但仍然安靜地接受了。

整個過程中,明樓一直抱著他,懷抱、手指和表情都適如其分地釋放出善意的溫暖的氣息。

“你看,沒騙你,不怎麽疼,對不對?”明樓說,手指溫柔地將他額角的濕發輕輕撥開。

明樓觀察他的表情,他已經漸漸平靜,面上神情恍惚,閉著眼睛。

明樓誘引著問:“你是誰?能告訴我嗎?”他的聲音非常輕柔,如靜靜拂過的微風。

沒有回答。

睫毛微微撲簌幾下,明誠仍舊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般。

明樓心底暗嘆一口氣,知道最好的時機過去了。

他的問題啟動了明誠的防禦機制。

明誠不會再像剛才那樣,在顫抖中不自覺地用臉頰輕輕蹭他的手掌,對他無限依賴。

明樓走出去,對門外的李秘書說:“去找輛車,送他回家。”

然後,明樓離開醫院。

明誠這樣,他當然不可能全然無感。他從沒見過明誠這麽脆弱的樣子。

但是,如果事情是假的,心疼和憐惜就會變得像個笑話。

你不能奢求一個被欺騙的對象輕易放置情感。

直覺上,明樓始終覺得,明誠生病背後絕對不單純。

而且,他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了,沒有多耽擱的餘裕。

他訂的計劃是雙管齊下的,為了加大成功率,中共和軍統都要出手櫻花號專列的行動。軍統這邊,明天要出任務的是明臺。明臺雖然是他的弟弟,但既然來到了上海,成為了他的下屬,他只能狠心地叫他去出生入死。

明天何其兇險,稍一不慎,九死無生。

若明臺真有個萬一,他要如何去面對明鏡?

明誠起初還有幾分清醒,只是身體綿軟無力。

明樓的氣息始終裹著他。他意識到自己被明樓抱著,從辦公廳出來,然後,在車上,在醫院裏,明樓一直抱著他。

他其實非常辛苦,只是他不能說。

所有的癥狀都是真的,是服用特定的藥物造成的。粉碎計劃定在明天執行,他需要混上櫻花號專列。那麽,他的缺勤就需要合理的理由,事後被人追查起來,有大量的人證、物證以茲證明事情跟他無關。

否則,他一向出勤記錄良好,偏偏在專列出事時請假,未免也疑點太大。

他已經疲憊得太久,並無任何人可以依賴。

當身體難得軟弱下來的時候,精神防線不可能嚴密得毫無縫隙。

空氣裏全是明樓身上的味道,這味道像一張遮天蓋地的網,密密地覆蓋下來,叫人無處可躲,只能被拘捕。

明樓一直繃著臉。這既是演給其他人的戲,恐怕也是明樓內心情緒的體現。

明樓不可能多相信這件事情。明樓對他的能力了解一二,不會像其他人一樣,認為他的病倒正常自然。

他的起意不是為了騙明樓,而是為了給自己造人證和物證。不過,在執行的過程中,明樓也成了他欺騙的一部分。

明樓會對此感覺不豫,也是自然的。他雖不願意騙明樓,但到底還是騙了他。

如果換成一個性格暴躁的人,說不定還要掐著他脖子對他吼:你到底想玩什麽?

明樓雖然生氣,但並沒有發作,仍然照顧他。

不管這照顧背後的原因是什麽,它都是一種饋贈。

他對這份饋贈心懷感激,和愧疚。

他心知肚明自己給對方帶來了麻煩。

明樓天生有種迷人的味道,當他沈著一張臉、嘴唇抿成一條線的時候,只會更加誘人。

像一種難以抗拒的召喚,他在漸漸昏沈的恍惚裏一直凝視著明樓的臉。

敬意和迷戀在胸口發酵,他甚至想要像一只小狗一樣,用舌頭去舔明樓的掌心。

不知怎麽,在漂浮的意識裏,他竟然又重新看到了桂姨,年輕時候的桂姨。

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小小的孩子,只能無助地看著她拿著藤條步步逼近。

他非常害怕。

然後,明樓出現了。在那個總是一片漆黑的世界裏,唯有明樓是發著光的,神一樣的面目。

明樓抱著他,安慰他,用最溫存的動作和最柔和的語氣。

宛如神跡。

當那句“你是誰”入耳的時候,短暫的神跡徹底湮滅,露出事情背後森冷的本質。

神或許會偶爾抵臨人間,但到底會回歸瓊宇,不可能長留於世。

他們之間,終究是各有各的身份和陰霾。彼此最黑暗的部分,永遠無法與對方共享。

站臺上軍警林立,戒備森嚴。日本軍人的刺刀,一排排錚亮地對著天。一片白煙裊裊升起,籠罩在月臺上,汽笛長鳴,哐啷、嘔啷!一輛專列緩緩地進站。

明臺拎著皮箱出現在月臺上,他看見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子正在後面的車廂門口接受開箱檢查,隱隱聽見她用日語介紹自己的身份,她叫千代惠子,是一個私人隨行醫生。

明臺不自禁多看她一眼。她的五官平淡無奇,卻有種端麗的古典仕女般的味道,是這時代裏早就消亡了的氣息,像從俳句裏走出來的人物。

似是察覺了他的視線,那女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不知何故,他隱隱覺得,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憂傷。

他們都順利地通過了檢查,上了車。

千代惠子走進列車員的車廂。要等到了鎮江,中村千樹上車後,她才能換到貴賓包間。非常嚴格的身份甄別措施。

找了個包間坐定後,千代惠子通過包間的窗戶,默默看著外面的站臺,目光所及處,是陸續上車的官員。

化妝技術可以使得一個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讓人完全辨認不出原本的面目。

這是青瓷偽裝出來的假身份。

除了應用化妝改變臉型眼眉形態外,他還修改了一些基本特征。他的眼睛裏貼著隱形鏡片,將瞳色改成了淺栗色。身上塗了層膠液,以使得皮膚和女性一致。發型用的是真人頭發所編織出來的假發,擬真度極高。頸部以一條素色的絲巾作為配飾,掩住喉結。假胸是用矽膠做的,即使被人碰到都會有真實的觸感。

這些都是簡單的,唯一麻煩的是聲音。這幾天他都在吃一種藥,慢慢改變聲音的藥。這就是為什麽他要在辦公廳裏偽裝嗓子啞的緣故,因為他的聲音每天都在變。現在,他開口的時候,雖然還有些低沈,但已經是女子的聲音。

他回想著剛才在站臺上看到的那個乘務員。他一眼就看穿了乘務員的化妝。那分明就是明臺,跟明樓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裏一模一樣。

他立刻明白了,明臺已經成為軍統的特工,要參與炸毀櫻花號的行動。

難怪那一天,明樓會那樣憤怒痛苦,原來明臺被人帶走,是要他去做特工的。稍不謹慎就會萬劫不覆的工作,明家已經有一個人在做了,竟然還要搭上另一個。

印象中,明臺很貪玩,性格也有些冒失,當然,是很聰明,可是,這樣一份需要無限謹慎和小心的工作,恐怕並不適合他。

那麽,為什麽要是他?為什麽即使用抓走的方式,也一定要他做這事?

莫非……?

他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可能。他們是不是一開始就想要犧牲明臺?

軍統的作風他多少知道一點,他們是不介意用棋子去填,從而達到目的的。

那麽,明樓怎麽辦?

明臺會出這個任務,一定是出自明樓的授意。也就是說,他現在是明樓的下屬。以後,明樓也會繼續命令他去做許多事,甚至讓他一步步入坑,恐怕都得由明樓親自籌劃、親手實施。

明樓……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

需要有怎樣堅忍的心志和非凡的克制,才能涉過這片濁黑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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