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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不愛他,需要極大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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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問:“你怎麽會知道?”

“問人問題前,先介紹一下自己應該算是基本禮儀。”

“我不會告訴漢奸自己的身份。”

“你忘了一點,如果不是我這個漢奸把你帶走,你這位義士現在恐怕是不能在這鏗鏘有力地說這些話的。”

這人略一躊躇,說:“白玉蘭。”

“這是你給自己起的代號?”

“真名不便透露。”

明誠微微一笑。這麽一句話就暴露不少信息,看來沒受過系統訓練。這代號的確是他給自己取的,他沒什麽正式組織,就是憑著一腔熱血自己搗騰。

明誠並不深究,只說:“你過來。”

“做什麽?”

“我只是個文職,而你是個殺手,你還怕我吃了你?”

白玉蘭走過來。

明誠把紗布丟給他:“幫我包紮,我一只手不好使力。”

“我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傷是你造成的,也因為是我把你帶出來的。”

白玉蘭幫他包紮,但因為心中不滿,格外多用些力氣。

明誠輕輕喘息一聲:“疼。”

“你也會疼嗎?”

“我為什麽不會疼?”

“這麽多中國人在日本人的鐵蹄下痛苦掙紮,而你卻在為日本人做事。”

“上海已經淪陷,但是,留在這裏的中國人卻還要生活,還要吃飯。新政府背後的確是日本人,但新政府的經濟政策目的是讓中國人活下去,至少經濟部門所做的事是這樣。你希望這些人活不下去嗎?”

“巧言令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白玉蘭不以為然:“我不會自甘墮落。”

他以為他純粹是為五鬥米折腰。

明誠只笑笑。類似的歧視天天能見,沒有任何出奇。

早就習慣的事情。

他不解釋,只說:“我的錢都在床頭櫃第一個抽屜裏。”

“為什麽告訴我?”

明誠淡淡道:“你脫身出來,不趁機遠走,卻跟我上來,無非是為了殺了我然後拿走錢。反正,日本人的走狗,殺了也就殺了。”

白玉蘭一怔,既為心思被說中,又為他這樣貶損自己,臉色絲毫不變。

“你真是個怪人。”

“人都是惜命的。”明誠解釋給他錢的理由。

白玉蘭打開抽屜拿到錢,明誠說:“錢不算多,大概夠你用二十天。”

“不怕我拿了錢再殺你?”

“非常害怕。”

白玉蘭看他一眼。

混亂的世道,骯臟的人事,每日所見都是這些。

亂世中的個人太渺小,因為總是被剝奪,總是在失去,每個人都益加想要抓住手邊的利益,深陷泥沼中不可自拔。

可他看不出這個人會在意什麽。

他身上的一切都很淡,不管是膚色、唇色,抑或存在的氣息。

臨走前,白玉蘭問道:“像你這樣的人,會不會做噩夢?”

說完,就由窗口一躍而下,他不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在他心中已有定論。

虧欠良心的人理應噩夢纏身。

明誠笑笑,他的確不曾與噩夢斷交,只不過不是因為自我譴責。

半夜,他在床上慢慢將身體蜷縮起來,閉著眼睛,手指擰絞進被單裏。

他的牙齒嗑在嘴唇上面,將淡色的唇咬出一道白色的月牙痕跡。

他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他非常習慣忍耐。

發生過的,必然在人身上留下印記。尤其是,那樣暗無天日的十年發生在他心智尚未成熟、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何模樣的年月。

後天的磨礪可以讓他對抗它,卻不能把那段時光抹消。

於是,在夢境裏,意志對身體的控制最為薄弱之時,它重新出來,展露猙獰爪牙。

在不斷重覆的輪回裏,他仍舊是那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等到終於從夢中醒來,意志控制身體,才轉為平靜。

他坐起身來,看了眼鐘。

絕佳的視力在黑暗中辨認出時刻。四點一刻,還很早。

在一片漆黑的空蕩蕩的房間裏面,他略為回憶了一下方才的夢。

還是那些舊東西。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影響也沒完全散去。可見修煉還不夠。

也許,還需要一些時光沈澱,才有可能忘卻。

他走到窗邊去,點了根煙,靜靜燃起的煙霧輕輕親吻他的面頰。

和平大會要召開了。這樣一個好機會,各方抗日勢力應該都會有所打算。

在哪裏下手比較好呢?

自然是在路上。若到了駐地,兵士眾多,戒備森嚴,難度會大得多。

那麽最重要的,就是搞清楚那些人的交通方式、路線、兵力配置,並準備好足夠當量的炸藥。

後者問題不大,是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至於前者,他突然想到明樓身上。

除了經濟司的職務之外,明樓還有另一個職務。

這件事這麽大,明樓多半也會想要參上一腳。

以明樓的職務,是有可能爭取到籌劃和平大會的交通事務的。

問題只在於,明樓怎麽想辦法讓這差事落到他頭上。畢竟,明樓一向裝扮成醉心經濟改革的模樣。

看來,上班時要去探探明樓的想法。

工作時間,明誠照常給明樓送咖啡。

明樓眼睛微微瞇起,這天的天氣太好了些,自拉開的窗簾透進來的陽光略顯刺目。

在這樣的陽光裏面,明誠身上的色澤又更淡了些。

淺淡的唇色薄得似乎快要化去,那雙點漆般的眼睛也更像一汪湖水,帶著一點笑意,仿佛春天的湖面靜波微瀾。

這是他非常熟悉的姿態。

平靜和溫柔。

不涉及公事的時候,一貫是這樣怡然的溫度。

不愛他,需要極大意志。

明樓接過他手裏不熱不涼的咖啡。

他聽得明誠說:“今天天氣很好。是不是,先生?”

前面這句話是陳述天氣,比較尋常。後面一句問他的看法,就有點耐人尋味了。畢竟是明擺著的事情。

明誠接著說下去:“但對有些人來說,就未必是這樣了。”

至此,明樓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微微一笑,說:“正是。”

“先生也喜歡這樣的天氣?”

“這麽好的天氣,錯過了太可惜。”

明誠看著他的臉,說:“先生的辦公室位置極佳,連陽光都比別處好。”

“所以,我拉開了窗簾,要多曬曬太陽。”

“怎麽只拉開了一半?”

“慢慢拉,不急,總會全拉開的。”

“有個外地朋友托我幫忙買樣滬產胭脂,先生知道哪款比較好嗎?”

“就我所知,興國路有家不錯的店。得空時,可以去看看。”

“謝謝先生。”

好天氣寓指好機會,什麽好機會?最近的自然就是和平大會這一樁事。

明樓說不願錯過這樣的天氣,就代表他決定要采取行動。

明誠說明樓辦公室位置佳,是說他的職務比別人更有機會獲取信息。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親手督辦大會的交通事務。

問窗簾為何只拉開一半,是問準備情況如何。

問胭脂,實際是暗指女色。眾所周知,周佛海好色成性。中儲銀行的潘三省之所以頗得周佛海歡心,便是因為他常幫助周佛海在上海尋訪名媛。這句話暗示可在女色上下手。

胭脂去興國路買,便是直接點明了周佛海最新的姘頭名伶筱玲紅。興國路正是周佛海金屋藏嬌的地方。明樓不好直接開口向周佛海貿然要求,那太著相,有人吹枕邊風是最好的。

這事,自己去做恐怕不適合。衡量了情況之後,明樓下了這樣的判斷。

並不是對自己信心不足,對付女人他很拿手,為難的地方主要有兩個。首先,時間太緊,要從素不相識達到讓筱玲紅甘心為他說話的程度,難度較大。其次,以他的身份,關註的人不少,萬一被人註意到他跟筱玲紅有接觸,只怕會引起周佛海懷疑。

他很自然地想到明誠身上。明誠出手的話,問題應該會小一些。

思量一陣之後,他撥了內線電話叫明誠過來,以眼神示意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那麽就是打算長談了?

明誠落座,聽得明樓問:“能否幫我個忙?”

明誠猜他的意思:“先生也想托我買份胭脂?”

明樓點頭,跟他說話相當輕松。夠聰敏,由一個話頭就能猜想出後面的話。不過,也有些困擾,事情要瞞他也很難。

這個忙,明誠會幫,因為他們的最終目的一致,但他不會一開始就把牌亮出來,他要看看明樓手裏的牌。

“為什麽找我?”先由容易的問題入手。

“我的身份不適合做這事。”明樓簡單地回答,隱蔽起更重要的原因,畢竟面子上有點過不去。

“只是這樣?”明誠略為敲打了一句。明樓說的不是決定性的原因,明樓固然位高,但如果他想把事情做隱蔽些,是完全可以有辦法不讓人發現的。

“就是這樣。”肯定的語氣。

明誠忽然沈默了下來,只用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明樓。

那種眼神會讓人覺得,自己像個壞人。

良久,他才垂下眼睫。

明樓輕咳一聲:“當然,還有一些別的難處。”

明誠收起之前的眼神,微微一笑:“那就請先生說清楚,多少展現點誠意。”

演技而已。他想要招人歉疚簡直太簡單,但他只在工作上使用這樣的技能。

談公事的時候,無需太保守。

將更重要的原因說過之後,明樓問:“你以為如何?”

明誠略一思忖,說:“也不是太難。”

“你願意做?”

“不,我不願意。”

“為什麽?”

“年紀較輕的女孩通常容易不計後果,我一般不會招惹這種。”

“不能妥協?”

“那要看,您是以什麽名義要求我幫忙了。”明誠直直與他視線相對,悠然道:“私人性質,或者是,公事?”明樓難得要他幫忙,他當然得借機榨點信息出來。公事上面,沒有私情可講。

“如果是私人名義……”

“那就是明樓這個名字了。您能給我什麽?我做事不是無償的。”

明樓沈吟一下。

明誠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他身邊,纖薄的手搭上他肩頭,俯低身,嘴唇若有若無地檫過他的臉。

他的唇色很淺,一點淡薄的水色在優美的弧線上漫漫地化開,是誘人親吻的色澤。

他嘴裏有股草葉的清味,讓人想到他舌頭的溫濕和柔軟。

他會輕輕挑勾舌尖,縱容對手進得更深些,去嘗他嘴裏的味道。

他在明樓耳邊說話,濕熱的氣息拂過耳廓:“先聲明,我不要這個,這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想解決這種需求的話,我的人選很多。”

近在咫尺的距離。近到明樓稍一轉頭,就可以攫住那微微開闔的嘴唇。

但他不會那樣做。

明誠說完這句話,就坐回原位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靜靜地等明樓回答。

這是個謊言,明樓知道。他不會允許別人跟他有實質性的接觸。

但明樓也不會揭穿這一點,這是他所知道的明誠的秘密之一,他會把它保留著。亮了的牌就不再有作用。

不過,明誠的態度已經表達得很清晰了。他不需要明樓用身體去安撫他。

而性是明樓這個身份唯一能給予的東西。

明樓沈默片刻。

“看來,私人這條路您走不通。那麽,就公事公辦吧。”明誠坐正一點,問:“先生打算用什麽身份跟我交涉?”

這樣的話,就勢必要揭一張牌來作為交換了,明樓想。對一個中統的人揭開這張牌,倒也沒多大妨礙。

但,在翻牌之前,他要加重這張牌的份量,爭取更多的主動。

明樓狀似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一直很痛恨暴力革命。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做一個本分、簡單的學者,娶妻生子,好好生活。可是,在如今的世道,即使是這樣的願望都是奢求。很多事情,即使並不喜歡,我也必須得去做。”他看明誠一眼,“這一點,相信你應該可以理解。”

“我理解。”

“我祖籍在重慶,身邊的人普遍爭勇好鬥。我身不由己。”

一句話既說明了黨派,又點出了派系。軍統是暗殺派,中統是情報派。

“明面上,我手頭權力不小。但越是位高,越容易跌重,因為不知道多少明槍暗箭在候著。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像在懸崖邊行路。非常孤獨的一條路。”明樓一字一句,十分真情實感。他目光鎖住明誠雙眼,說:“我需要你,到我身邊來,好嗎?”

令人讚嘆不已的演技。

一股酸澀的暗流湧過心臟,明誠暗吸一口氣。

謊言九分真一分假是最有說服力的,明樓深谙其中三味。

明樓所述的感受當然是真實的,他深深理解那種滋味。但那些全部都是鋪墊。目的只是最後那句,顯明的感情攻勢。

明樓不可能多麽相信他。

他這樣說,為的不只是這次,也是為以後在鋪路。他希望自己以後也能幫他。

“我需要你”,很動聽的四個字。其實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不是沒有一點軟弱。

他雙目略為一黯,旋即恢覆如常。

黯然可以,傷神就不必了。

最好是裝作不知道。

他走到明樓椅子後面,伸手輕撫他眉頭。

不管騙他與否,明樓的無奈是真實的。好看的眉常是鎖著的,幾乎能擰出一個結來。

“先生的處境,我能理解。”他的聲音溫和沈定,“我會幫您。”

“你打算怎麽做?”

“很簡單。先生知道,像我這樣適婚年紀的男女,通常都要做什麽嗎?”

明樓略想一下,說:“相親。”

明誠慢慢敘說:“即使是新派女性,來相親時,都會有幾分怯場,要找閨蜜相伴。那麽只要想辦法跟筱玲紅的閨蜜相親就好了,她自然會拉上筱玲紅作陪。到時候,先生陪我去,也不算突兀。就算被人發現,也盡可推脫得過去。”

明樓心下轉過一圈,笑了笑,說:“你要我一同去,只怕不止為這次的事吧?”

明誠微笑道:“先生明察秋毫。若只為這樁事,我一個人去便足夠了。但筱玲紅是很得周佛海歡心的,先生如果能讓她對您印象良好,偶爾說幾句對您有利的話,對今後的仕途不無裨益。中儲的潘三省就是走的這條路子,您做不到像他那樣進貢,但也需跟這些後宮建立些聯系。”

“你倒對我有信心。”

“我的信心都在您身上。”明誠略頓一頓,說道:“您的儀表和風度,很容易叫人傾心。”

他略壓低身體,吻了吻明樓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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