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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就像把珍貴的瓷器打碎了之後,再一片片地粘合起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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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策略。

接到電話的時候,明誠就知道這是個不能拒絕的邀約。

高木說已買好票準備明天回北平,於公於私,拒絕對方都是不合宜的。

掛了電話,他就開始思索。

既然必須得去,便不能打無準備之戰。

他將目前的形勢在心中過了一遍。

明樓的事情眼下應該暫時能過關,但以高木的敏銳,發現什麽疑點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高木的手段,是可以從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順藤摸瓜,將一線兒的人都扯拉出來。

高木在的時候,他們這條線基本上是在潛伏,以獲取情報為主,很少執行暗殺。因為高木有太強的還原現場的能力,能夠根據暗殺現場的痕跡推測出作案手法、實施方式、撤退路線等等。

這種人搭配上情報能力出眾的南田洋子,不啻是雙倍的殺器。

而他們目標明確,直指明樓。

最好是想辦法讓高木迅速離開,且不想要再回來。

就算有什麽疑點,也要讓他全部托付給南田,而不是自己繼續參與。

高木不是那種愚蠢的侵略者,簡單粗暴地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他清楚那是很不穩固、極易破裂的關系。

高木更願意用跟人交好的方式去控制人心,是他見過的對中國人最客氣的日本軍官。

這份客氣背後隱藏的並不是善意,而是無處不在的查核和驗證。他幹的就是揪奸的工作。

高木從不無來由地對誰好。至少,對中國人,是如此。

高木和他交際,當然是要利用他,可是,又並不只是利用他。

他對高木做了情感投資,是有利息返退的。沒有誰的心是一塊鐵板。

這份利息比他預估的稍微多了那麽一點。

高木有時候會一言不發地凝視他,目光裏除了研判,還有些什麽在無聲崩落。

從小就習慣了察言觀色,他在這方面的直覺相當敏銳。

為明樓提供證據這事,於他而言是有些危險的。

那是有著鮮明的官能上的暗示的。

就像給埋在土裏的種子澆水施肥一樣,可能讓原本的蒙昧發出芽來。

出身紅房的緣故,他身邊有各種可以改變身體狀況的藥物。他撿出其中的一種,如果有什麽跡象的話,就用它來一石二鳥。

不只是防守,還可以進攻。

高木的手像手銬一樣卡進手腕的時候,藥效適時地發作。

一種巖漿般的熱感,在他全身散開,他開始疼。

這種疼是真實的,會有理所當然的抽搐和顫抖。

他的後遺癥當然是有的,但時間不可控,想讓它成為工具,只能依靠藥物的刺激。

他不可能毫無防備地在敵人面前發病。即便萬一發生了,也可以通過物理刺激使得自己仍然保留戰鬥力。

會不加抗拒地任人帶到床上,是因為表演還要繼續。

痛苦排山倒海,他非常自然地蜷起身體,發抖。

就算以高木的眼神,也不會發現什麽異常。因為這痛苦是真實的。

本來,這種程度的痛苦,是能叫人連意識都模糊了的。可他的意志力卻不是一般人的意志力。他從小就習慣在疼痛中掙紮,何況還有接受訓練後的刻苦修習。

他依然觀察著高木的表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眼神,高木不是一個容易流露表情的人。

他痛得發顫的手指無力地絞擰著床單。

足夠無助。

他沈默地忍耐著,高木坐在身邊,沈默地望著他。

他越是痛苦,越是忍受,便會把一件事昭彰得越清楚。

令他承受這樣苦難的人是誰。

在高木的眼睛深處,那種機器一樣的冷酷現出細微裂痕。

他輕聲喘息,像片樹葉般浮動。

在痛楚中沈浮的手“茫然”地夠到了另一只手。

他軟軟地勾住了高木的一根手指。

這是何其荒謬的一幕。

受害者對著加害者求助。

他沒有說話。但他不出聲地讓人知道,他沒有怪過他。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疼過之後,他倦極“睡”去,高木便熄了燈。

但高木應該會很難睡去。

他感覺到對方依然坐在床邊,同樣的位置。

他留在這裏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會令對方想起無法逆轉的過去。這就是他之所以不離開的原因。

到後來,他真的睡著了。

高木獨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想,倘若時光倒流,他會如何去做。

只怕,依然還是要做同樣的事情。

如果不把對手壓榨到極限,怎麽能夠確認他不是需要鏟除的奸細?

不說是重來一次,就算重來更多次,結局也不會有所改變。

必然要加害。

作為帝國的軍人,沒有別的選擇。

清晨來臨的時候,大家都重新又戴上面具。

他們說了再見,可是明誠知道這一聲再見其實是再也不見。

高木是信念堅定且非常驕傲的人。他無法改變自己加害者的身份,又不可能對自己造成的傷害無動於衷,那麽,就只有遠遠走開。

他不會有什麽歉意,因為歉意是沒有用的。

但在他心底,已經出現裂痕。

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他還得繼續自己的工作。為了不讓那裂痕繼續擴大,他不會願意再見自己。

明樓一晚沒睡,但依然精神極佳。像他這樣的人,幾宿不睡完全不是什麽問題。他不會讓人看出他前一晚都幹了些什麽。

不管他多麽憤怒,他都可以良好地控制自己。

汪曼春來跟他匯報工作。

汪曼春顯得有點挫敗。這是當然的,龍山的案子,她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她抓來的那幾個人,高木一個個看過之後,認為沒有一個是要找的。

她很不服氣,但南田亦站在高木那一邊,她只能放人。

連虐殺發洩都不成了。看來,得另外再抓幾個來洩憤。

這其實不算匯報,可能更多該看成一種撒嬌。畢竟明樓早說過了,76號的事情她可以自己做主。

明樓漫不經心地抱住她,輕撫她的背部,臉上合宜地露出溫柔的表情:“曼春,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你不該給自己太大的壓力。這個案子,慢慢來就好。我相信你的能力。”

“師哥……”汪曼春嬌嗔一聲,益加靠進他懷裏。

汪曼春一直是個美人,明艷照人,這麽多年來不曾變過。

就算她穿著一身軍裝,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的,修身軍裝將她的身段展示得十分漂亮,且又做小鳥依人狀,自然十分動人。

若在從前,這樣在一起時,他多半已經低頭吻下去,在那張嬌麗的紅唇上。

汪曼春的嘴唇是柔軟而芳香的。

明樓掃一眼她鮮紅的嘴唇,很確定自己如今親下去,在碰到她舌頭前,便會親到滿嘴的唇膏。

明樓便把話說得更漂亮些:“你知道,身邊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敢信。我能依靠的只有你而已。”他將聲音放輕些,如同耳邊絮語:“曼春,別叫我失望。”

汪曼春心肝震顫。

明樓又慢慢說道:“其實我是真不舍得,看你在76號幹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然而又能有什麽辦法呢?在這亂世之中,個人何其渺小。幸而,我身邊還有你。”

明樓太會說情話了,他的措辭,他的口吻,他的聲音,樣樣都叫人心神俱醉。

汪曼春渾身火熱。主動將嘴唇送了上去。

有人推開門。

明樓沈下臉:“怎麽不敲門?”

明誠微一躬身,說:“抱歉,我等會再來。”

低沈而清冽的聲音。

明誠今天也穿著一身軍裝,清晰地勾勒出流麗的身體線條。柔韌的胸膛,纖細的腰,修長的雙腿。

他面上的表情很平靜,漆黑的眼睛裏面,還微微含著一點笑。

望了他們一眼,他重新將門闔上。

在門被推開的時候,明樓和汪曼春就自然地分開。

現在,他也沒有什麽心思將人再拉回來。

汪曼春是要好好控制住的,她是自己手裏的一把好鋼。

不過,今天的逢場作戲,做到這裏也差不多了,汪曼春基本被安撫住。

被打斷是件好事。

每一次,當親密更進一步的時候,只是讓他更清楚地認識到,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他不再愛她了。她對他而言,只剩下“可用”二字。

他很難吻下去。

那種黏膩的唇膏的味道。

他以前並不覺得,吻她是件這麽不堪忍受的事。

汪曼春走了之後,明誠再度進來,將文件遞給明樓。

同時,還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也放在了桌上。

明樓不用去嘗都知道,它一定不燙不涼,是剛好可以入口的最佳溫度。糖塊添得不多不少,最合他的口味。

明誠做什麽都妥帖周到。

如果沒有昨晚的經歷,他該對這一切十分滿意。

他有很多事要去忙,也可以把心神放在那些事情上面。可是,單獨面對明誠的時候,那種惱火的心情又湧了上來。

明誠的一切舉動都和平常一樣,儀態優雅,從容淡定。在他身上,看不出一點心虛,或者說是罪惡感。

視線停駐的時間過長,導致明誠看他一眼:“怎麽了?我有扣子沒扣好?”居然還開了個玩笑。

明樓便也不回以正經言語:“扣子扣得挺好。很適合扯脫。”

他起身,繞過桌子,把明誠扣在懷裏,一口咬住他。

明誠身上多了種香味,紫苜蓿味道。來自哪個人,他很清楚。

嘴唇也略微染上了這股氣味。

看來,是吻過了。

他把舌頭用力頂進去。

幸而,嘴裏倒還是一樣,柔軟濕濡的舌尖上只有清新的草葉氣息和淡淡煙味,沒多出什麽別的味道。

他的舌頭發狠地在他嘴裏頂了幾下,食肉動物埋進新鮮內臟的那種啃法。

明誠伸手抱住明樓的脖頸,柔軟的嘴唇更分開一點,溫順地縱容他的深入。

這個吻是有些暴戾的。

發生什麽了?

應該不是汪曼春讓明樓暴躁,看她來的時候那種又咬牙又帶些嬌縱的表情,便知道與其說她是來談工作,不如更多說是來撒嬌的。

應付這樣的汪曼春,明樓應該很得心應手。甜言蜜語灌一壺下去,讓人醉倒該是毫不費力的。

這是個讓人疼痛的吻。

仿佛存心要把他搞疼一樣,明誠的舌尖被吸得幾乎發麻。

像插入一樣,又深又強地戳和吸。

明樓並不要他做什麽配合。

他更希望把他弄到不能反應,打碎一般。

完全馴服、開放。

這當然會令人感覺吃力。

明誠微皺眉頭,輕輕喘息。

他沒有太強烈的表情,只是睫毛略微顫動,薄薄的淡色唇線吐息。

低回的、隱忍的聲音。像芳醇的紅酒一滴滴落在玉盤上。

被攫住的尖細下巴往下延伸,連綴著修長柔軟的脖頸。

旖旎的流水線。

薄弱敏感的皮膚之上,細小喉結如一枚小小的果核,偶爾浮動。

這條線到此倏然而止,因為再下面就是扣得一絲風也不漏的風紀扣。

明樓的舌頭跟鐵器一樣,侵蝕、深入。

存心讓人更辛苦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要見血,慢慢流出殷紅。

濃烈的、濁黑的暗欲。

到後來,明誠的舌尖已經完全失了力了,沒法去回應明樓。

明樓這才像是心滿意足一般,把他軟去了的舌尖裹卷起來,慢慢舔他。

就像把珍貴的瓷器打碎了之後,再一片片地粘合起來。

如是往覆,不覺怠倦。

明樓終於決定松嘴後,明誠輕喘了幾聲,伸出手,修長手指輕撫明樓的臉。

“我有個請求。”

“說說看。”

“下次,先擦嘴好嗎?這種水蜜桃味太甜了,我更鐘意草莓味。”

反將一軍。

汪曼春今天用的是水蜜桃味的唇膏。

“我也不喜歡你嘴上的味道。”明樓說。

明誠輕輕一笑:“什麽味道?”

他知道明樓可能察覺出的是什麽。

但他的聲音依舊悠然平靜,沒有任何局促或者不安的痕跡。

明誠生得很好看,不過還稱不上傾人城國。

但他有種“態”。就像中國的水墨和西洋的水彩,一般人只看得到後者色彩斑斕,前者單調枯燥。但在懂行的人眼中,卻能看出清淡墨色下的流光溢彩,色彩之繁覆絢爛何止是不遜於水彩,簡直是數倍於還不止。

就如他這簡單一笑,看來尋常,但在判斷和衡量過他所做過的事情和可能達成的結果之後,才能捉摸得出這裏面的狡黠和從容。

那種漫不經心又成竹在胸的掌控力。

進可攻,退可守。

像明樓這樣的身份,什麽風月場所沒去過?美人對他而言是量產的,穿得非常暴露、表現得極度風騷的也見過不少。但看過了也就是看過了,連在心上留個痕都不能的。

他的眼睛一向只是聚視和判定形形色色人物的一面鏡子,見了什麽就照出什麽,一旦過了,便一絲形影也不覆見。

面前的這個影像卻不太一樣。他自己也是個掌控力極佳的人,他當然知道,要經歷怎樣近乎自虐的克制和鍛煉之後,才能有最終這樣呈現的心平氣和。

這種態在無色中生出斑斕,在無華中凝出聲色。

撩人到十分。

明樓說:“你身上原本沒有這種紫苜蓿味道。”

明誠神色毫不閃爍,含笑道:“先生什麽都知道。”

話裏有話。他不著聲色地捧了明樓一把。

他昨天沒跟明樓交待一言半句,明樓如今既然知道,多半心中恚怒。

就像你的一支簽字筆,你未必覺得它多重要,但如果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別人拿去用,任誰都不會開心。

然後他才說:“就像先生要跟汪處長做感情交流一樣,我也有些工作要做。”

他收起笑容:“高木昨天和南田攜手試探先生,雖然眼下暫時過關無礙,但萬一高木發現了什麽可以順藤摸瓜揪下去的疑點呢?不能讓這兩個人繼續聯合下去,不僅是這一次,最好以後也不要。剛好,高木來電邀約晚餐,正可借機影響他。我所做的一切沒有任何問題。”

“你的工作時間很長。”明樓淡淡道。

這是可以由味道上去推測的,不是短短一會兒就能渾身沾上味道的。

明誠笑了笑,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高木並不好應付。一個晚上的時間,不能算長。”

這句語意模糊的話一出,明樓立刻就知道了,他不打算說細節。

幹他們這行的,最擅長的就是從別人尋常的話裏剖解出信息。

明樓刻意地沈默了片刻。他不用說話,只要適度的沈默,就可以無聲地顯出不悅。

作為上位者,任何一種情緒的傳達,背後都是有意味的。

這種沈默會讓人不安、惕然。

明誠估量得出明樓的目的,不至於被唬到,但仍然體貼地多給出些信息:“我的工作沒那麽困難,高木是個不一般的男人,不近各種色,跟汪處長不同。”

這話裏的信息量很大,已經說明了很多事。

汪曼春從第一次跟明樓再會時就直言性關系,是奔著床去的。但高木不同,高木不太有身體上的欲望。

所以,即使共處一夜,也可以什麽都不發生。

“這算是比較了?”明樓低笑一聲:“這兩個人裏面,你對高木評價這麽高?”

笑裏藏刀。

“汪處長容易情緒化,看事物不夠周全,且又常常被感情蒙蔽判斷,是個可以利用的人。而高木,恐怕就沒什麽人敢利用他,那太難了,他不圖利也不貪色,可以放縱自我卻偏偏有一種近乎嚴苛的自律。撇開國籍的話,是我會喜歡的類型。”

明樓金邊眼鏡下的眼睛瞇起。

他微微一笑:“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這麽好,”他用拇指徐徐摩挲明誠的嘴唇,“你的嘴上怎麽會多了一種味道?”

明誠輕輕咬了一下明樓的手指,唇線微微揚起:“僅僅只有這點痕跡而已,不正印證了我的論斷嗎?”

他有雙鹿眼,這樣的眼睛很容易顯得楚楚可憐,但在眼尾處有一個微微的勾起,就無端多出了幾分微妙的、反差性的魅惑。更何況這一勾尖角現在淺淺往下一彎,嘴唇上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像枚朱砂在人心上輕輕地一按。

他的表情太生動且暗蘊意味,如同水墨畫中的層疊千重,無形中催人去撥開那些雲遮霧繞,去一窺究竟。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進明樓的指縫中,一個很像是交尾的形態。就像他的腿正纏在明樓腰上,而明樓正將腿間那個份量十足的東西送進他的身體裏。

明誠略仰起頭,嘴唇貼近對方的耳朵,濕熱的氣流輕輕拂過明樓的耳膜:“換成先生的話,願意只留下這點痕跡?”

對這種大膽捋虎須的行為,明樓只是笑了笑。明誠拿定了他不會公然違規白晝宣淫,所以有恃無恐。

就算身體上有那個意思,要把這位口刁舌滑的主按倒了就地正法,他也不會表現出來。

明誠話裏面的含義,明樓已經清楚地接收到:一夜的相安無事,除了一個沒有唇舌糾纏的輕吻。他做得足夠出色

心情轉好的情況下,明樓不打算跟他鬥嘴。

他只收些苦熬了一夜的利息回來。他順著他們交纏的手輕撫對方的指隙。明誠的手有很強的性意味,手指秀美纖長,如同瓷器一般,光潔無瑕,極其適合攏住男人的性器,形成一個鮮明的反差畫面。

潔白與赤紅。柔軟和堅硬。

稍微想象一下,並不違規。

明樓不應戰,有人卻不打算放過他。

“我還有一點時間……”明誠在他耳邊低喃。

他吐出一點舌尖,在明樓耳廓裏輕輕一轉。

溫潤的,濡濕的。

明樓心如鐵石,吃不到的就不要張嘴是基本常識。

他撇起唇角一笑,內蘊冷淡的弧度生生被他演繹成暧昧:“你確定,一點時間夠了?”他低頭親明誠一下:“等會打算去哪?”後面這句才是目的。

“賺點小錢。”

明樓略挑高眉,訝異他這麽坦率。明誠跟梁仲春的那檔子事他在情報中看過,倒沒想到明誠敢說出來。

“秘書處的工資不夠多?”

“每天不知多少交際應酬,工資實在有點捉襟見肘。”

“不怕出事?”

“小本生意,還不夠入上面的眼。”

“把底倒給我,是要拉我同謀?”

“這倒不是,一份生意,多一個人分,就少一分收益。不過,先生既然問了,自然要說。”

“這麽老實?”

“瞞得了一天,瞞不了永久,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瞞。”

“這事,終歸是有些風險。”

“有風險也得做。不然,先生養我?”明誠開了個玩笑。

這個嘴炮明樓不介意陪他打:“那得看你要多少。”他適時試探。

明誠不上當:“我開銷很大,先生到時肯定要肉痛。不如,把明氏給我。”又一個玩笑,輕飄飄堵住了問題。

明樓又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了笑,用他的玩笑噎他:“要明氏,也不難。你嫁給我,多少能得些支配權。”

他們之間,當然談不上那檔子事。所以,可以無所謂地大開空頭支票,反正,不用兌現,只屬玩笑。

明樓壓低聲音,加多一句:“你說過的,要嫁給我。”語氣無限暧昧。

明誠略怔一下。

年紀小不懂事時,以為結婚就可以永遠跟一個人在一起。

但現在已經知道,事情不是這樣。

更何況,他們不是同路人。更加沒有什麽可能。

成為敵人的日子,在未定之時。在一層一層的面具之下,連真實的面目都不能展示。

明誠到碼頭去打點。上上下下的人他都沒有漏。

江面上,除了來往商船、客輪之外,還有十幾艘日軍小汽艦在巡視。

這些小汽艦氣焰囂張,動輒驅趕扣留往來船只,時不時地還搶上一把。

那上面的人他都認得,也一一打點過。殺了他們也沒有用,就算把這些人殺了,也無非是日軍再派人過來,換湯不換藥。

這是侵略者極其日常的樣子。

痛苦太深時,哭泣是不夠格參與的。所以,他只是冷淡地看著。

由這些人,他想到高木。

高木吻他這事,他是知道的。

他睡得很警醒,所以,當清晨的第一縷晨光浮現,枯坐一夜的高木俯下身來,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的時候,他立刻就醒了。

如風過水面,非常輕的一個吻。

高木沒有試圖進入,但也沒有離開,就是靜靜貼著他的唇,很久。

這是訣別的意思。所以,他閉著眼睛,繼續裝睡,沒有動。

一個吻換對方的遠走,非常劃算的交易。

心中只有這麽冷酷的想法。

他們之間,沒有私仇,卻有國仇。沒有私怨,卻有家恨。

他走向碼頭邊的報販,掏錢買了張報紙。在報紙裏面,夾著他需要的東西。

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人也幾乎全變了。變得兇殘、無情、冷漠。

習慣了徒步於虛言和詭謀之中,穿梭在明槍和暗箭裏面,雙手沾滿血腥。

連自己都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面目。

唯一沒變的便是一件事。

信念。

長夜終將過去,黎明必然到來。

第13章 他說,即使在這樣混亂的戰場上,天空的太陽也只有一個

明樓在一個月中策劃了二十一起暗殺,把76號一眾人等忙得人仰馬翻。

明樓事前情報收集充分,計劃制定合理,執行人員也沒有出紕漏,76號只能徒嘆奈何。

明樓還不罷休,將汪曼春和梁仲春叫到辦公室裏一通責備,扮足了一心為新政府盡力的好官員姿態。

明誠送咖啡進去時,看到汪曼春一臉青黃,顯然沒習慣這麽被明樓申斥。

不過沒什麽好擔心的,明樓自然會擺平她,罵完了肯定接著灌迷湯,繼續牢牢控制住。

二春走後,為明樓續杯的時候,明誠隨口問了一句:“擺平了?”

明樓淡淡看他一眼,笑一笑:“這也算問題?”

他唇角揚起的弧度也帶著一線冷酷。

“喜歡一個人,總難免患得患失,情緒失衡。”語氣稍帶同情。

明樓忍不住一笑:“那怎不見你心緒起伏?”

明誠看他一眼:“期望值不一樣。期望高的,會有落差。沒有期望,自然也就談不上失望。”

“所以,貪心是不好的,對嗎?”

“不權衡清楚情況,就抱持上不切實際的期望,得不到預期中的回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好像,一次暗殺行動會否成功,只取決於情報是否充分、計劃是否周全、行動是否利落,而不是取決於你多希望他死。自己的責任,是不能推到別人身上的。”

不能否認,在人未成熟前,總難免不切實際。

比如,幼年時會想要結婚,少年時又夢到過親吻。

但時間和歲月會帶來沈澱和反思。

感謝這些年中發生的一切,讓他能夠不去給自己設限,這都是生活給他的饋贈。

當清心明志,能夠體察世事,明白自己的定位在哪裏之後,就會清楚什麽是不該去企盼的。

就比如,如果明樓今天多跟他說些話,他會覺得開心。可如果沒有,日子也還是那樣,一樣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無所求,無所圖,就不會有不必要的情緒侵擾。

明樓笑笑,說:“這算是為我說話?”

“先生覺得是,那就是吧。”

對於汪曼春的感情,他有一絲同情。

就算她看不清自己跟明樓立場不一致,也該看出她跟明樓格局有差別。

或許男人年青時會惑於美麗的容顏,可年紀漸長之後,皮相便不再那麽重要。

如果不能開闊思想和眼界,使自己能夠跟對方站在同等高度的地平線上,看到同樣的天空,便不能怪別人會變心。

倘若時間沒讓你百煉成鋼,那麽,即使有再多的期望,也只能是場沒有結果的苦戀。

他盡職地提醒明樓:“今天是汪處長生日。雖然她忙得不可開交,多半無心慶生。不過,先生最好送一份禮物過去,晚上再打個電話,顯出心裏惦記。夜深人靜,忙了一天之後,正是人最易寂寞孤獨的時候,適時的一點溫暖,更容易叫人感念。”

明樓點頭,說:“行,你去飾品店挑樣東西,給她送過去。”

他想了想,又說:“不,我還是跟你一起去。”

離市政廳最近的店面,是寶格麗的門店。

外國貨,精致、高檔,送給汪曼春,是能讓她高興的。

明誠推開門,側身讓明樓先進去。

寶格麗經營頗廣,珠寶、腕表、配飾、包袋、香水都有涉及。

門店內光明鋥亮,大理石地板能清晰照出人影,櫃臺裏的陳列林林總總,被白色聚光燈照得各種鮮明亮麗。

明樓朝配飾那邊擡了下下巴,對明誠說:“你去挑。”

他自走到一邊去看腕表。

明誠很快挑好。挑禮物麽,無非是一要契合對方的特點,二要傳達相應的心情。當然,對像汪曼春這樣的,必要的價格上的體現也不可缺少,要切合她的價值評判體系。

他挑了款絲綢配飾,黑色底上面是絢爛的紅色玫瑰花,既亮麗,又典雅。

汪曼春生得艷麗,與這樣的色系、圖案相得益彰。

絲綢是柔軟之物,圍在頸上又有些知冷知熱的意思在裏面,表征明樓的心意,疼惜和溫暖。

他挑完了,拿去給明樓看一眼。明樓原本懶怠看,後來一想電話中多少還要提一嘴,便略微一瞥,看清是什麽東西後,點頭叫店員好好包起來。

明樓自己已挑好了一只陀飛輪的表。他轉過頭來,問明誠:“你喜歡什麽表?”

明誠略挑一下眉,想起晚間有個慈善晚宴,問:“暫借我用嗎?”

“送你也可以,算作嘉獎。”

“不,還是暫借一晚好了。挺貴的。”明誠看了看櫃臺裏的腕表,以他的目力,一會兒就檢視完畢,說:“我比較喜歡這款雙逆跳功能的。”

這款表鋪滿長階梯形切割鉆石,別具特色的黑色陶瓷與純凈寶石帶來強烈的視覺碰撞,有種令人心醉的美。就算明樓不樂意戴,作為收藏放起來也很合宜。

所謂“逆跳”,是指手表指針運行的一種方式,和傳統做圓周旋轉的指針不一樣,“逆跳”式的表針是走單程的,當指示刻度滿程後,指針會瞬間歸回刻度起點,進而重覆新的過程。最容易展現逆跳之美的,就是30秒的雙逆跳功能,也就是由兩根30秒逆跳指針來完成1分鐘的運轉。

隨時準備好,一切歸零,心裏就不會有起伏和落差。

店裏有留聲機,唱針沿著黑膠唱片移動,送出一片燕語鶯聲。

很特別的唱歌方式,別人都是拉開嗓子大聲唱,這位歌手卻只是輕聲慢語地唱,對話一般。字正腔圓,柔和纏綿。

輕柔舒緩的旋律哀而不傷,似在耳邊輕訴著一段心聲:

無限柔情象春水一般蕩漾

蕩漾到你的身旁

你可曾聽到聲響

你的影子閃進了我的心房

你的言語你的思想

也時常教人神往

我總是那樣盼望 盼望有一個晚上

傾訴著我的衷腸

讓你添一點惆悵

惆悵是情感的波浪

也是情感的橋梁 情感的梯航

你若是需要愛滋養

從今後就莫再徘徊

明誠隨口問店員一聲:“你們這裏也放這首歌?”

店員客氣微笑道:“她現在很紅,很多人喜歡她的歌。”

明樓問:“誰的歌?”

明誠笑一笑,說:“先生不關心娛樂版,但應該也聽過周璇這個名字。”

明樓恍然:“原來是她。”

這兩年新躥紅的雙棲明星,既拍電影,又灌唱片。

明誠問:“先生沒聽過這首歌?”

明樓解釋:“聽唱片比較少。”

明誠便又建議道:“她的歌和電影都不錯。她的新片董小宛現在正上檔,先生若得空時,可以約一下汪處長。有的時候,陪伴比禮物更管用。”

明樓敏銳地捕捉到信息:“你對電影也這麽熟?”

“偶爾看看。”

“跟誰?”

“美人。”

“比你更美?”

明誠輕笑一聲:“先生真會說笑。”

明樓將他手拉過來,這只手在白光熾照下似通透瓷器。明樓給他戴上腕表,扣上表扣,看一眼,輕勾唇角:“你有雙很美的手。”

這話不算很特別,但出自明樓的口,被他磁性醇厚的聲音說出來,效果是不一樣的。

技巧成熟,經驗老到,惑亂人心。

隨時隨地可攪亂一池春水。

但是,假如你自己也通曉和谙熟類似的方法,就不會有太多的荷爾蒙分泌。

所以,明誠只是深深望他一眼,唇邊帶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這句話很好聽。”

晚宴大廳內既熱鬧,又華貴,紅酒和美人相得益彰。

無論到了什麽時候,總有些人能站在眾生之上,紙醉金迷。

明樓耐著性子跟人攀談,忽爾看到了一人,心中一震。

人群中有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少女。皮膚是雪白的,仿佛沒見過日光那種白法,竟然比身上的象牙白禮服還顯得透明些。

那張巴掌大的臉上,五官說不上特別美,卻有股說不出的古典韻致。

唇邊的笑容甜美純真,但眉宇之間又含著一絲淡淡的憂郁。

她整個人都不太真實,好像十分易碎。

但這些都不是讓明樓驚異的原因。

他驚異是因為,這人的面貌與明誠有八分相似,那兩分不像全在神情氣質上。

少年時代的明誠應該就是這種樣貌。

純白的。

明誠跟一人寒暄完,走過來,順著明樓視線望過去,笑了笑,說:“我剛見到他時也覺得驚奇,竟然有人能跟我長得這麽像。”

他視線黯了黯,想到這麽多年了這人也沒怎麽變過,仍是這樣稚氣未脫的模樣。像是時光都不忍心在他身上拉長年輪。只是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

他跟明樓解釋道:“他叫許一霖,從小就體弱多病,連學都不能正常上。醫生很早就斷言了,他活不過25歲。”

過於美好的,便往往不能久存。

至於其他的,明誠便絕口不提。

比如,他其實並不是少女。

比如,他從出生起就是天閹。

比如,他為了成全愛著別人的妻子而跳水自殺。

比如,他被人救起後卻又慘遭暴行。

幸而,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

也幸而,他遇到了榮石。

明樓又吃了一驚。難怪這人身形削薄得不似真人,眉間又隱隱縈回一段憂郁之色。

但奇異的是,那張臉上的笑容卻非常真心,好像對這世界十分滿意。

明誠問:“先生想認識他嗎?”

他引明樓過去,給他們做介紹。

他知道明樓會想要結識一霖。

如同鏡像一般,一霖更符合明樓記憶中的明誠。

不滄桑,不冷硬,不黑濁。

明樓記憶中的明誠,跟現在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端。

許一霖見了明樓,微微一笑:“你是明樓。”

明樓訝然,不止為這句話。

這個聲音也有明誠當年味道。但他面上不露聲色。

許一霖伸出手來,樣子是羞怯的,卻問了句大膽的話:“要請我跳舞嗎?”

他的手亦跟明誠相差仿佛,毫無瑕疵的美。

明樓用握慣了槍筆的帶繭手掌執住了這只手。

明誠隨手拿走侍者托盤中一只酒杯,未待淺酌,一個跟明樓像足了八成的男人走到他身邊。

榮幫的少主,榮石。

“他就是明樓?”

“一霖都認得出,你自然更不成問題。”

“他的確跟我很像。”

“你更好看些。”

“難得你這麽誠實。”榮石理所當然地收下讚美。

“第一次有人這麽說。”

“我不喜歡他跟一霖跳舞。”

“你的占有欲一貫旺盛。”

榮石不以為然:“占有欲又不是什麽錯。”

“的確。畢竟一霖甘願被束縛。”

“你說得我好像壞人。”

“難道你是好人?”明誠輕輕跟他碰一下杯。

榮石望一眼大廳中央,皺起眉頭:“我總覺得他對一霖不懷好意。”

明誠一笑置之:“不至於。”

“為什麽這麽篤定?”

明誠略仰首,嘴唇輕沾一點紅酒,然後放平杯子,微微一笑:“你可沒付我顧問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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