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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喜歡,從來不是一件可以等價交換的事情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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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開車送明樓回去。

明樓報了個地址,是家酒店。

明誠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明樓便順勢透些信息給他,正好做些感情攻勢:“家姐恐怕不能接受我的政治選擇,所以,我回上海的事情暫時還沒讓她知道。”

明誠還能記得起明鏡的樣子。她是和明臺聯系在一起被他想起來的。

她待明臺如珠如寶。

小時候明臺很淘氣,明樓往往對他嚴厲,而明鏡卻始終是溫柔的。

明誠知道,每天晚上,不管有多忙、多累,明鏡都會坐在床邊,帶著明臺,給他講故事。

她在外面呼風喚雨,是個女強人,然而對著明臺時,卻只有無盡的溫柔。

有的時候,他在明家跟明臺一起溫課留得晚了,他出來之後,便會見明鏡會進去陪伴明臺。

他在走廊上,能夠聽得到房間裏面明鏡對明臺說話的聲音。

這種時候,他會貼近門口,使自己能聽得更清楚一些。

明鏡不像明臺的姐姐,倒更多像是明臺的媽媽。

明誠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媽媽給他講故事。

夜裏常是冷的,但明鏡的聲音柔聲細語,似乎能驅散夜裏的寒氣。

她買了很多故事書,她能說得很長很長。

明鏡說:“明臺困不困啊?要不要睡覺了?”

明臺說:“不想睡啦,再講一個嘛。”

“就會耍賴。”帶笑的聲音:“最後一個了啊,講完這個一定要睡覺了哦。”

“好嘛好嘛。”

其實明鏡講的故事明誠並不能全懂。裏面有一些名詞,有一些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並非那時的他可以完全理解的。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很喜歡聽明鏡講故事的聲音。

他記得他聽過的每一個故事。

有一個故事是印象最深的,因為它的結局悲傷得不像是個童話。

小人魚愛上了英俊的王子,她用聲音交換了海巫的幫忙,將魚尾化作雙腿,走上陸地去找王子。她不能再說話,而且每一步都好像在錐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願忍受這苦痛,留在王子身邊。

王子很喜歡小人魚,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兒”,他和她談論風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裏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

但王子終究愛上了鄰國的公主。他們結婚的時候,小人魚不願殺死王子換回自己三百年的生命,於是在清晨的時候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為什麽王子不和小人魚在一起呢?”明臺這樣問。

“因為啊,不是你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一定要喜歡你。喜歡,從來不是一件可以等價交換的事情。”

明鏡是講給明臺聽的。

她並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也在聽著她所說的故事。

明誠覺得,明鏡說的是對的。

他沒有見過親生爸爸和媽媽。

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模樣,現在過得怎麽樣,當年又是因為什麽理由,將他放在了公園裏的一截樹杈上面。

亦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偶爾地想起他來。

他沒有姓,只有名,大家都喚他阿誠。

他的姓是明樓給的,明樓說,既然要跟明臺一起讀書,便不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

他便從了明家的姓,終於有了姓名。

現在的媽媽將他從孤兒院抱了出來,他當然很感激她。

他想要被她喜歡。

可惜始終不能夠做到。

打開大門的時候,剛好一道閃電打下來,伴隨著隆隆雷聲,接著便落下了豆大的雨點。

明樓剛好從房間出來,看到他,說:“今晚就別走了,睡這裏吧。”

想了想,明樓又說:“就跟我睡好了。”

明家並非沒有客房,但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閃電和雷聲,小孩子不可能不害怕。

明誠從小就是個沈靜的孩子,他不說,但不代表不怕。

明樓帶著他穿過客廳,走到自己的房間去。

不好離開他,明樓便拿了自己的睡衣給他穿。

明樓的衣服又長又大,上衣袖子要挽起半截,下擺到他膝蓋上,所以,單穿件上衣便已足夠。褲子是穿不了的。

他光著兩條細幼的腿,躺進明樓的被子裏。

明樓伸開雙臂,把他抱在懷裏,說:“睡吧。”

他閉上眼睛,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在窗外的電閃雷鳴之中,漸漸覺得不再害怕。

那懷抱溫暖而可靠,叫人聽不到外面所有的風雨。

雖然什麽都沒有,卻感覺快樂。

他聞得出這個胸懷的味道。

明家制香,明樓當然也是用香水的,身上除了肥皂味之外,還帶著海芋的香味。

即使閉著眼睛,於萬千人中,他都能辨認出這種味道。

他忽爾這麽輕輕說道:“我喜歡你。”

童言童語,十分真摯。

明樓是他遇到過的人裏面,對他最好的一個。他當然會喜歡他。

明樓輕笑,大手在他纖薄背上慢慢撫動,說:“我也喜歡你。”

他像喜歡一個好孩子那樣喜歡他。明誠乖巧懂事,識禮數,知上進,很招人疼。

他溫柔地對待他,並未嘗期待什麽報答。

只希望有一日,他能長大成才,找到自己的路。

明誠又說一句:“我想跟你結婚。”

傻氣至可笑。

那時只知道,結婚的人就可以永遠不用分開。

明樓胸口傳來分明的震動,顯然笑得十分開心。明樓問:“為什麽會想嫁給我?”

明誠肯定地答:“因為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謝謝你把我說得這樣好。”明樓說,“等你長大後,自然會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跟她結婚生子。”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並沒有遇到喜歡的女孩。

很多的女性喜歡親近他,甚至也包括同性,他似乎有種奇異的引力在身上。

所以,即使在風月場所,他跟同一個人約會,亦不能超過三次。

不知何故,她們總是很容易地喜歡上他。

而他是不能叫人喜歡的,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工作。

時光流淌了這麽久,他仍只是喜歡明樓。

明誠收回思緒。明鏡雖然對明臺溫柔,對明樓卻很嚴厲。她天生的正義俠氣,眼裏揉不得沙子。若知道自家弟弟是漢奸,當然會震怒失望和傷心。

但明樓應該是不能洩露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的。便只能背負起這些。

明誠知道明樓說這些,是在他跟前打感情牌。明樓跟誰說話都是有目的的,絕不會無的放矢,提這個,無非是扮可憐軟化人心的意思。

但他的這份無奈是真的。

明誠低聲說:“然而她終究是要知道的。”

“是啊,總有那麽一天。只希望,這一天能來得晚一點。”

明樓看向窗外夜景。即使夜已深,夜上海仍是亮麗繁華的。他說:“我喜歡這座城市。希望以後能埋骨這裏。”

過了一會兒,明誠才說:“您不會死。”

“怎麽不會死呢?你可知道,在這大上海,有多少人整天想著要我的命?”明樓低聲喟嘆,將自己說得無限可憐。

明誠再說一遍:“您不會死。”

明誠並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我會保護你。”

但明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那麽,他跟明誠說這些,便不算白費。

到了地方,明誠下車去,開了車門,讓明樓出來。

明樓忽然用雙手扶住他的腰。

雖然他已經長大,再不是年幼時的樣子,但他的腰仍然十分細,依舊適宜讓人用手圈住。

以立場而言,明誠並不能拒絕。剛睡過長官,理應繾綣。

明樓說:“不上去坐坐?”語聲十分暧昧溫柔。

明誠微笑:“夜深露重,明先生還是早點休息。”

他將措辭從長官換成了先生,多了一重親密意味。且最後又多加一句:“來日方長。”

他的聲音在夜晚裏如同春風柔柔拂過,雖然是回絕,卻絕不會叫人生氣,措辭雙關,反而有些暧昧的引誘意味。

明樓松開手,說:“也是。”

他走向酒店大門,確定剛才的停留已足夠讓暗中盯梢的人留下證據。

正要如此,虛虛實實,讓背後的人費心思量。

明誠回到車裏,驅車離開。

他知道明樓只是騙他。剛溫存過,不至於貪求。多半就是逗弄一下,多加些感情牌,或者純粹是做戲。

明樓待人有幾分真實,他有什麽不知道的呢?汪曼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他的戲又何曾停過呢?

就算看得出,也一樣要陪著演。總不能把這場戲戳破。

他將車開向法租界的振隆賭場。今天的戲還沒有演完。

前面漸漸喧嘩起來。

那是很繁盛的風光,那些燈火輝煌幾乎有一種波濤洶湧的感覺。

法租界是個名利場,多少顯貴都在這裏。願意一擲千金的也很不少。

振隆賭場就在這片絢爛的光色裏。

明誠停了車下來,向門口走去。

進門後,立刻有人過來,附耳低聲道:“沙門會的人在1號貴賓室裏候著,都等您好久了。”

在這大上海,有那麽一些人,平日裏未見得顯山露水,其實暗地裏攪弄風雲。任你政局乾坤怎樣顛倒,他們都可巋然不動。他們就是黑幫。

每一家賭場的後面,基本都有黑幫的身影。

振隆賭場的實際把持者,是榮幫。而明誠在榮幫是有位份的。

幫派與幫派之間當然有利益沖突和相互攻殲,現在這檔子事就是幫派間的互鬥。

他要繼續混在裏面,有些麻煩自然是不能不去解決的。

明誠脫了大衣交到人手裏,走到貴賓室,看到坐在裏面的人,微笑道:“勞你久候,辛苦了。”

“也沒什麽辛苦的,又不是沒人解悶。”面相富態的中年人擡起頭,也笑了笑。

他桌上的籌碼高高堆起,而坐在他對面的人面色慘白。

中年人拿了枚籌碼在掌心把玩,說:“你的人賭輸了一只手,卻不敢自己剁下來,你說,這事要怎麽收場?”

明誠看桌上的人一眼,說:“他賭藝不精,勞你費心教育了。”

“呵,雖說是教他,這賬可不能這樣賴了去吧?”

“當然。”明誠語氣誠懇:“既然他是我的人,他的債自然由我來償。”

明誠拉起賭輸的人,自己坐到賭桌上。外套脫了,掛在椅背上。

脫去外套之後,他身上便只剩下白襯衫搭棕色馬甲。他將手擱在桌上,輕輕解開了袖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像瓷,潔凈清白。

中年人故意表情誇張地看過來:“你替他?”他將視線移到明誠手上,神情轉為暧昧:“這只手若是剁了,豈不可惜?”

“他的帳記在我頭上。我再跟你賭一把,若我輸了,連我的手一起給你。”明誠微笑道:“這筆帳你應該不難算。你該知道,很多人想要我這只手。”

“這只手的確很貴,所以,若是沒了,太過可惜。”中年人看向他的臉,刻意帶上狎昵神色:“不如我們換個賭註,若是你輸了,就陪我一晚。”

雖然明誠一手賭技出神入化,但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在江湖中自然不是沒人議論的。他跟少主親厚,便有許多人私下傳言他是靠身體才爬上去的。

明誠並不生氣,他很清楚對方這麽說並不是真心想要,而是存心羞辱,擾亂對手心境。

所謂賭術,其實無非是運氣技術加詐術。若是心不定,已然輸了大半。

明誠將身體靠向椅子後背,擺成一個更加閑適慵懶的姿態,勾了勾唇角,不無嘲諷:“你覺得,這點籌碼夠了?”

他冷然道:“若我贏了,籌碼我可以不要,你留一只手下來。”

賭至最後一輪,兩人都是散牌,中年人點數占優。

明誠輕撫扣在桌面上的底牌,這是一開始就扣下的,雙方都知道自己底牌是什麽。

明誠微笑道:“看來你要輸了。”

中年人臉色微變,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底牌大過我?”

明誠說:“你認為,自己的點數能贏我?”

中年人盡力安慰自己:“現在,是我牌面更好。”

明誠點頭承認,淡淡道:“是,高了1點。”他以悠然的語調繼續說:“那麽,誰先起底?”

他略微歪頭,說:“我來?”

明誠將底牌翻過來。他輕撫它的時候,好像他扣著的是一張非常好的牌,可是現在翻了牌,卻不過是張6。

這樣的牌,還敢認為自己能贏?

明誠又將身體往後靠了靠,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十分悠閑的態度:“我覺得,我穩贏。揭牌吧。”

事實上,他能贏的幾率相當小。除非對手拿到的是3或者4。

而他要輸掉的是自己的手。這樣血淋淋的賭註。

中年人翻了底牌。居然真是張4。

明誠攤了攤手,沿著桌子走過去,語聲輕淡:“願賭服輸,交出賭註吧。”沒一點預兆,鋒刃已顯鈍的砍刀落下,只一刀,斷落處露出森森白骨。

這樣一刀,眼力、準度和狠度缺一不可。

明誠居高臨下地看昏過去的中年人一眼,淡漠地命人把他擡出去。

唱罷了這出戲,才算是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簡單交待過了之後,明誠穿回外套、大衣,走出賭場大門。

他開車回家,手指穩定,全看不出這手差一點點就要丟在賭桌上了。

不是沒有疲憊的,尤其是在這樣的長夜裏面。

然而,有太多事需要親力親為,連閉目養神的機會都是奢侈的。

第二天照常上班。

明樓不自禁多看他一眼。

明誠今日穿一身軍服,風紀扣束得嚴嚴實實。軍服是收腰的,越發顯得窄腰一握。長筒軍靴緊貼著小腿,身體線條十分流麗,整個人勁節挺拔,如同楊柏。

很自然便想起了昨晚的種種旖旎。

一句詩倏然湧上了腦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明樓搖搖頭,微微一笑。這話只能用在話本裏,才子佳人身上,對刀口舔血的人可不適用。明誠若真推他下坑,他自然會用對方來給自己殉葬。

他並不為自己活著,而是為黨、為國、為無數的人民。作為楔在上海灘的一顆重要棋子,他不能輕易死。若誰危害了他的安全,自是不能容情的。

明誠給明樓讀今日安排的行程,其中有一條:上海金融界救世沙龍。

又要與汪芙蕖見面了。

明樓用手按了按左邊的太陽穴,揮手招呼明誠近前,說:“幫我揉揉。”

明誠便走到他身後,纖長手指扶住他腦側,輕輕揉按。

明樓徐徐開口道:“你可知道我與汪芙蕖是什麽關系?”

明誠略一思忖,他若連這點都查不出來,明樓多半不會相信,不如據實以告。

他說:“知道。”

明樓說:“他雖是我老師,但其實二十年前背地裏設計陷害我父親,導致我父親英年早逝;為謀奪我明家財產,又派遣殺手要置我姐弟於死地。”

明誠說:“可您仍得去見他。”

“有時候,我真想一刀一刀殺了他。”

“您不會這麽做。”

“是的。”明樓低嘆一聲,“我不會這麽做。”

明誠想:明樓真是厲害。

與人打交道,關系的遞進,在於分享。而情感的分享,是最容易縮短距離,締造出親密氛圍的。

明樓跟他分享,當然不是真有多麽不能克制仇恨,而是要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可見得,自己在明樓眼中,還有幾分利用價值。

明樓的話說得十分真摯,九分為真,只一分為假。這麽私密的情感。

這樣的謊,最易打動人心,叫人心生憐惜感同身受。

知道他說謊,卻也知道那些少年掙紮、心中郁火都是真的。

明樓將它藏得深,但不代表忘記。

所以,他對明樓的安慰亦十分真心。

明樓反手向後,覆住明誠雙手,將他由後面拉過來坐到自己身上,捏住他下巴,吻了上去。

明誠心中還在想著明樓情緒,反應並不及時,只是微微張開了嘴,任明樓進去。

明樓吻他一會便停住,一手扶住他側臉,一手捏牢他下巴,說:“認真一點。”明樓聲音轉輕,耳語一般:“用你的舌頭……來舔我。”

明誠便將淡紅色的舌尖略微探出,到明樓嘴裏,細細舔舐。

他舌尖溫潤濡濕,每一點親吻都似落在人心上。

明樓只覺他唇舌甜如甘泉,一分分哺餵進來,沒有什麽挑逗的意味,倒更多像是撫觸和安慰。

仿佛十分至心。

但明樓不會相信。

在年輕的時候,他倒是真信過人的。可惜,教訓異常慘烈,是以一條條生命填進去的。

有些事早已告訴了他一個真理:誰都不能相信!

他能活下來這麽多年,在那麽多人死去了之後,便是因為,他再不會相信了。

有人說,世事艱難,死生何時都未可知道,不如及時行樂醉生夢死。但他並不認可,正因世事艱難,才更應該堅定己心,明辨前路。認定了,便不猶疑地走下去。

他將明誠的舌尖卷過來不容置疑地吸吮,似要榨出上面的每一滴甘露一般。到最後,不知出於什麽意欲,忽爾在他唇上用力一咬。

即使嘴唇被咬破,明誠也只輕微顫動一下,並不推開他。

真能忍,明樓這麽想,不愧是特殊訓練過的。

明樓慢慢舔掉他唇上鮮血,他連血都是甘甜的。

一吻結束,兩人回覆常態,依舊是長官和秘書。

明樓看了他嘴唇一眼,說:“這個,知道該怎麽說吧?不用我教你吧?”

明誠點頭,說:“知道。”

第6章 他不可能再像十數年前那樣,看到一個無偽的真實的明樓

唇上的傷沒法掩飾,明誠也沒打算掩飾,依舊照常做事。

明樓既然敢這麽做,那就是估計到了後果的,那他又何必太費心。

政府辦公廳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聲,看到了便會猜到是怎麽回事,根本不會有人來問他。

那些人頂多就是在茶水間裏竊竊私語,各種傳播八卦小道,將他說得種種不堪。

翻來覆去也無非就是那些話,一點新意都無。

他沒心理會那個,每日的事根本做不完。經濟司的現行事務關乎普通百姓的經濟民生,十分要緊,不能輕忽。

他肩上擔子重,有很多文件明樓根本看都不看,直接要他評定審核簽字。

明樓只拋給他一句:“我的簽字,不要告訴我你不會。”

他自然會寫明樓的字。

他以前連話都說不清楚,一個字都不認得,更不用提會寫,明樓不僅給了他機會,讓他同明臺一道讀書,自己也經常教他們。

明臺貪玩,常常寫不了幾個字便跑出去玩,剩下明誠,明樓也依然教他。

筆要如何握,字要如何穩,明樓不僅言傳,而且身教。

他最先會寫的,便是明樓的名字。他央明樓先教他這個。

那時他身量小,明樓常將他放在膝上,握著他的手在紙上一筆筆寫來,到後來,整張紙上都是明樓的名字。

他不敢寫得不好,亦不敢寫得太好。

寫得不好,明樓會失望。寫得太好,明樓便不用再教他。

到後來,他會寫很多字了。且能寫得行雲流水一般,優美清雋。

但寫得最好的,還是那最初學會的兩個字。

在幼年時,是因為孺慕的心思,將這兩個字反覆書寫。

等到讀中學明白自己的心意後,卻是寫得更多了。

倒也不是刻意,只是有時候偶或失神,不經意寫了起來。

好像在訴說著什麽不好言說的秘密。

仿佛舊日時光仍在。回轉頭,便是那個人的臉。問上什麽,便有人微笑以答。

他的書寫習慣是明樓帶出來的,寫這兩個字自然與明樓本人十分相像。

一般的文件都是在他手頭上處理的,只有較為重要的,才要送到明樓那裏。

均為經濟上面的文件,明樓在這點上倒對他十分放心,似乎料定了他不會做有損民生的事情。樂得為自己卸些負擔。

忙了一個多鐘頭,自行處理了一些文件,只送了一份去明樓辦公室,問:“中儲股份申請調息?”

明樓根本不看,只說:“你看著辦。”

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明誠卻從中嗅出些不尋常的信息。

雖然明樓一切如常,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但他說話的聲音緩慢輕柔,他一般說這句時可並非如此。感覺上,像是在克制,克制著焦慮的心情。跟一個多小時前的狀態完全不同。

什麽事情……能讓像明樓這樣的人煩憂若此?

他凝視明樓,看到明樓視線偶或飄往桌面上的相框,心裏便有了幾分底,是家人。

那麽,是明鏡還是明臺?

他隨口扯了個謊:“前幾日我去銀行拿文件時遇到了令姐。”

“怎麽?你跟她說話了?”

“沒有,隔著幾個人,她並沒認出我來。我看她行色匆匆,也就沒有上前打擾。”

明樓隨口應了聲,並不多麽放在心上。

明誠便知道了,問題出在明臺身上。

他沒有多待,只拿走了明樓桌上的杯子,出了辦公室,走向茶水間。一邊走,一邊思考著事態。

據他所知,明臺前幾天赴港,現在應該在香港大學就讀。大學那樣單純的環境,能出什麽事情?令得明樓幾乎是坐立不安。

除非,明臺現在根本不在學校,落到了誰手裏。

這樣大費周章,會是明樓的政敵嗎?

看明樓表現,卻也不像。若是政敵出手,明樓自然早想盡辦法,去營救明臺出來。

明樓按兵不動,只是焦慮,便意味著他還在猶疑,到底要不要救明臺。

能讓他猶疑,意味著明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他仍不想讓明臺待在那裏。

這說明他熟悉帶走明臺的人的心性,知道即使暫時無害,久了仍將危及明臺。

汪偽和日方現在依仗著明樓,還要用他盡心做事,當不至於這樣得罪明樓。如此說的話,明樓這樣熟悉的人,難道……是他暗裏的同僚?

中共?不可能,中共的行事風格並非如此。那麽,便應該是中統或者軍統。

中統或者軍統有人帶走了明臺。

他們能用明臺做什麽?作為牽制明樓的人質嗎?

不,若僅僅是這樣,明樓不會這樣憂心。畢竟,只要不叛變,人質並無危險。

所以,軍統或者中統應該是要用明臺做些別的事情。而這事情在一段時間以後是會讓明臺陷入危險的。

進了茶水間,明誠並沒有續咖啡。而是將杯子洗凈,往裏面放了幾朵茉莉花苞並一點枸杞芽,用沸水泡開。又另外用個杯子盛了涼開水,倒一點蜂蜜進去。調勻了之後,倒入明樓杯子裏。都是些清心寧神降火的東西。

他將茶端回去。

明樓問:“怎麽不是咖啡?”

明誠說:“最近事多,有點心煩,便有人告訴我喝這個茶,能清心養氣。我想您事情也多,就多泡了點給您試試。”

明樓嗯了一聲,接了過去。

明誠並沒多說什麽。像明樓這樣的人,對身邊的一切都敏感無比,絕不會喜歡有人隨意刺探。他已經提過了明鏡,便斷斷不能再提明臺。

他雖然大致料想出發生了什麽,但並不能去幹涉。交淺言深是大忌,只會讓明樓對他猜忌。

明樓的猶疑,預示著最終這事可能就是忍下來。

明樓是能忍之人,縱然他絕不願意,亦會逼迫自己接受。

而他雖然猜得出明樓的無奈,預料得到明樓的隱忍,但卻是不能多說半句的。只能以清茶一杯,聊以相慰。

明樓在桌案上以手撐住額頭,依舊陷入了沈思之中。

明誠並不擾他,只是深深望他一眼,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惟願……他早些想通。

時鐘走到了下午,明樓依日程安排去參加上海金融界救世沙龍。

明誠看他神情言談,便估出他應是已經下定決心,平覆了心情。出門見人時,一張面具依舊圓融無缺,將自己武裝得十分嚴實。

再多的私事和心事,在明樓這裏,最終只怕都得歸諸為公事。

辦這個沙龍的主人是汪芙蕖,汪曼春的叔父,是明樓在法國經濟學院裏的導師,亦是他心裏十分明白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沙龍包間裏,一眾銀行家、企業家高談闊論,對於經濟、政治、時事,無不論其利弊,活像一個自由的財經沙龍。明樓聽著他們惺惺作態的表演和虛偽的讚美聲,並自如地匯入他們的言談中。

應酬得差不多了,明樓便走到汪曼春身邊,跟她悄言細語。

明樓收了方才高談經濟的派頭,顯出些平凡人的煙火氣來,悄聲抱怨著這裏的酸腐氣味。

一句話而已,不顯山不露水,立刻將汪曼春跟其他人區分開來,顯得她十分不同,跟自己十分親近。

明誠在旁看他表演,幫他斟了杯酒放在面前。

看汪曼春因這一句話便現出開心的樣子,便知道明樓做戲的效果不錯。

接下來無非是情談款敘,將些暧昧言辭反覆說著。

若不是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只怕還得攬進懷裏慢慢敘說。

這樣的明樓,真好,眉目柔和,言談溫情,像一幅動人的油畫。但好得太過,自然不會是真的。

明樓的心裏,有國,有家,有民眾,哪裏還有什麽位置,去容留情愛二字?

翻來覆去都是假話。哄人。但這又有什麽辦法?你若做不好一個演員,就不該來做特工,因為隨時殞命,根本無法做下去。

他不可能再像十數年前那樣,看到一個無偽的真實的明樓。

明樓費心地跟汪曼春說著無關痛癢的風話,女人嘛,就是愛聽這些的,自然得盡力哄著。

若換做十幾年前這樣在一起,他倒會欣喜歡悅。現下,卻只有倦怠,還有厭惡。

汪曼春跟他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每一次接觸,只是越加凸顯出了這個事實。這個昔年天真活潑的少女,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日軍汪偽的鷹犬,滿身血腥的劊子手。

他們現在這樣近身坐著,他便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她用很貴的香水,甜美馥郁,進攻性極強,對男人充滿了誘惑。但掩飾不去的,是她身上褪不掉的血腥味。

這味道讓他簡直有些作嘔。

他視線餘光看一眼明誠。他想,自己始終還是更偏愛明誠身上的味道。

那味道並不顯明,只是若有若無地滲出來,清水一般,淡的,靜的。

他又想起明誠小時候的模樣來。是個好看的孩子,這也沒什麽,關鍵是周身那種清潤的氣韻與別人截然不同。

就算受了委屈都是安靜的。眼睛裏面的神情,好像在平靜地看著這個世界。

教習明臺或者明誠,出發點都是一樣的,為著一份如同父兄的責任。

明臺貪玩,他其實教的更多的是明誠。

他必須承認,這個孩子令他得到寬慰。

不是什麽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種心境。

他心懷救國之志,而周遭的環境那樣亂,人民那樣不開化,心裏自然是反覆受著折磨的,像是塊重石,日日地壓在心上。

而明誠總是安安靜靜的,沒一點尋常孩童跳脫的勁兒,只是聽他說話、跟他書寫時十分用心,仿佛除卻了這個,什麽都不重要。

他很喜歡這樣教他讀寫的時光,令人無形中感覺安然。

看他這樣專註地、心無旁騖地做著一件事情,是紛繁喧囂人世裏一點難得的清靜。

明誠很喜歡寫他的名字。

他把他放在懷裏,握著那纖弱潔白的手指在紙上面一點點勾勒出那些早已熟悉的筆畫,然後看著鋪了滿紙的自己的名字。

便知道有個人這樣信賴和喜歡著自己。

有時候明誠側轉頭來,問他問題。臉是個孩子,神情卻是認真的。

好像能跟他說許多話似的。

但明明他是不可能聽得懂的。

那烏羽般的柔細黑發隨著和風輕輕蹭挨胸口,仿佛連時光都能流淌得十分緩慢。

闊別十數年,彈指一揮間,他已長大成人。

恍如隔世,他變成似乎跟從前截然相反的存在,八面玲瓏,沒一句真話。

就連跟自己上床,都是假的。

很清楚他不可能再如幼時那般信賴和喜歡自己。

所以,即使有著共同的抗日立場,他也不敢施加多少信任在這位故人身上。

但像現在這樣,他安安靜靜待在自己近旁,不言不語的,卻頗有幾分昔日時光重回的意思。

讓原本難捱的事情,奇異地變得可以忍受。

明樓跟汪曼春說完最後一句調情的話,起身去洗手間。

明誠敏銳地發現,汪曼春跟座上的一個貌似商人的胖子使了個眼色,胖子便跟著離席而去。

明誠微瞇起眼睛,心道:汪曼春的確是個狠角色。縱然對明樓十分迷戀,亦不忘自己的本職,要去刺探明樓的身份。

明樓目前的位置原本並不是他的,而是屬於日本經濟學家原田熊二。原田熊二在香港遇刺,所以,明樓頂替了這個位置。

誰能從中得利,當然誰就是殺原田熊二的嫌疑人。

汪曼春不會拿不到這個情報,會因此懷疑明樓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雖做如此想,明誠卻沒有一點要跟去洗手間的意思。

殺原田熊二的人,應該就是明樓。即使不是他本人,也該是他那條線上的人。

一個像這樣的刺探者,只是個小角色,明樓不至於辨認不出,更不至於無法應對。否則,他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再說,他也沒有脫身的機會。

汪曼春已經將目光移到他身上。更確切地說,是移到他唇上。

微微嘆了口氣,就知道是明樓是要給他找麻煩的。

他唇上的傷如此明顯,汪曼春怎麽會看不出來?

明樓和明誠的事情,汪曼春自然一早便已知道。

舞會的時候他們前後腳消失,後來明樓又從二樓下來,難道他們是去單純地喝茶聊天?

而且,她因為懷疑明樓的身份,而派人跟蹤他,也已經拍到了確鑿的證據。

在酒店外面,明樓以雙手扶住明誠的腰,深深凝視。已然逾越了上級和下屬的本分。

明樓這樣做,她其實並不覺得如何出奇。

明樓不敢碰她。

雖然她幾次三番拿話去撩,故意把他口中的新關系說成性關系,又屢屢暗示自己只想及時行樂,但明樓並不接茬。

他連吻她都猶豫。

為著什麽緣由,她當然也心中有數。

還不是為了他那個殺千刀的老處女姐姐。自己不結婚,還要各種千方百計地阻撓弟弟的好事。

若不是因為那個老女人,他們十幾年前不用分開。更不用現在明明彼此有意,卻不能越雷池一步。

明樓是糾結著的,也是多少防著她的。她到底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若是懷孕有身,明樓不娶也得娶。屆時自然要跟他姐姐鬧至不可開交。

明樓不願意這樣。所以索性連碰都不碰她。

他們之間身體上的關系,除了一些擁抱,便再沒有什麽別的。

但男人這種生物,什麽時候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他既然在一方面得不到滿足,便自然要由別的渠道去紓解。

明誠有前科在身,一向喜歡跟上級發展工作之外的私人情誼,只不過沒人真拿這個去當大的錯處。畢竟給汪主席工作的人,心知自己大義有虧,或多或少都會尋些事情去安撫自己。只要能力足夠,不會有人去計較私德如何。都是烏鴉,去論誰比誰更黑嗎?

高木課長走了,他此番再盯上明樓,也算自然。

明誠若刻意誘惑,明樓也沒有推開嘴邊食的道理。

在最初的暴怒和嫉恨後,她好好想過了一遭,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壞事。

既然男人橫豎要偷嘴,跟男人,總好過跟女人。

畢竟,男人不可能懷孕生子,便不可能有什麽奉子成婚的事,進不了明家門。

她定睛端詳明誠。

模樣生得真好,眉如遠山,唇似橫波,即使規規矩矩站著,但那樣優雅漂亮的身體線條,是站著也有種風流態度的。

嘴唇的傷痕宛然,像上了咬唇妝似的,唇緣是淡色的,內側卻平添幾分鮮妍。看了,就想再咬上一口。

天生的好資本。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安分?

明誠……暫時還不能殺。要留著他,略為拴一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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