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燦有些想不起自己是怎麽抱著林至川沖進醫院，看著醫生給他急救，又送進病房，掛上各種點滴的。他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失去冷靜，但腦子好像被人開刀抽走了那段記憶，什麽都記不清了。

只記得林至川忍耐的痛苦，和自己蔓延的恐懼。

霍雲真回到病房時，顧景燦握住林至川的手，坐在床邊看著他發呆。夜間的病房沒有開燈，走道的感應燈忽明忽滅，顧景燦坐的位置剛好擋住了林至川的臉。

“醫生說沒事了，他喝的不多，只是空腹喝冷酒，反應要比一般人快，也明顯一點。”

顧景燦點點頭，“謝謝你。”

鬧了小半夜，霍雲真也感到很疲倦，順著墻角就坐下了。也許是一種命運安排，在林至川又一次酒精過敏的時候，他也在場，那就隨便來吧。

“我跟你提過我初二就認識林至川了吧，原因也是因為酒，那次要嚴重得多，林至川直接進手術室了。”

顧景燦驚到了，他擡起僵硬的腦袋，“所以你才知道他嚴重酒精過敏的？”

霍雲真點點頭，又自嘲地笑了，“你聽我講講吧，三年了，我都沒法原諒我自己。”

顧景燦看了眼還在沈睡的林至川，給他拉拉被子，輕聲說可以，霍雲真也就說了，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

“我從小就不安分，到處惹是生非，仗著家裏有那麽點錢，總是拉幫結派打架，覺得威風死了。我跟林至川也打過幾次架......哦，他跟你說過他初中也是個問題學生沒？”

“說過。”

“那行......林至川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是他媽媽出事以後才崩潰。他爸媽的事當初鬧得很大，你們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家跟他爸爸有點生意上的往來，就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了，我沒仔細聽，誰想到我以後會跟林至川扯上關系。”

顧景燦確實不知道，林至川家之前應該挺有錢，霍雲真能聽到點什麽不奇怪。

“具體發生了什麽我就不說了，總之讓林至川非常痛苦，大概是想借著暴力發洩吧，哪裏有小混混哪裏就有林至川的大名出現。我有一次落單了，差點被十來個高年級群毆，是林至川救了我。”

說到這裏，林至川忽然笑得燦爛，“我覺得他主觀上不是想救我，他可能......他一定知道自己酒精過敏，他看啤酒的時候很微妙地笑了一下，卻仍然接受了吹瓶的挑釁。我不記得有幾瓶了，反正桌子上都是，林至川仰起脖子咕嚕嚕地喝，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是冬天，林志川穿的衣服很厚，而過敏反應是從胳膊開始的，所以霍雲真到最後才在他的臉上發現過敏反應。

顧景燦心臟一抽，明知道自己嚴重酒精過敏，卻仍然喝了一桌子的酒，這和自虐有什麽區別？

霍雲真陷入回憶，神情開始恍惚，“林至川倒下的時候，所有人都嚇跑了。我也嚇哭了，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最後還是旁邊的大人打的120，把他送進了醫院。”

“你知道我之後幹了什麽事嗎，顧景燦？”

顧景燦平靜地看著他，“你逃跑了？”

霍雲真誇張地捂著嘴笑，“你他媽給點面子行不行！裝作沒猜到會死嗎！我他媽......我他媽真的逃跑了！居然逃跑了！”

在他媽趕到醫院處理後，霍雲真慌不擇路地跑了。他一刻都無法待在醫院裏，他怕林至川死了，怕看見醫生，怕醫院裏來來去去的人。那一刻他被死亡的陰影嚇得失魂落魄，完全想不起那個躺在手術室裏的人是因為他而遇到危險的。林至川要是死了，也是他害死的。

“我不知道老天是要拯救我，還是懲罰我，我倆高中上了同一個學校，居然還同班了，就隔一條走道！”

顧景燦看著霍雲真抱頭蹲在地上，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高一就知道林至川和我一個學校了，看著他在學校迎新晚會上全英文演講的樣子，我就知道，我要開始還債了。”

顧景燦把涼毛巾換個面，小心地裹住林至川的手臂，“你媽媽有好好處理接下來的事嗎？”

“當然了，該給的錢一分不少，請護工請阿姨送禮物賠禮道歉樣樣不落，回家還拿著雞毛撣子追著我抽，那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打我，抽的我幾天下不了床。”

顧景燦明白霍雲真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他唾棄自己的膽小懦弱，和對林至川的拋棄。如果他當初沒跑，就算是只等到林至川手術結束清醒過來就好，他也不會有這麽多年的愧疚。

“想告訴他嗎？”

霍雲真還是低著頭，“想過，但是不敢。林至川也不記得我，說出來只能安慰到我自己，林至川不想回憶那些事吧。”

站在顧景燦的角度，他也不希望霍雲真說出來，那樣的自虐行為背後一定有無盡的傷痛，林至川再想起來也不會快樂。而且已經三年過去了，林至川沒想過找到霍雲真，可能也不並在意當初害他過敏的人究竟是誰。

只是霍雲真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你自己考慮一下，要不要告訴他吧，總這麽拖著，對誰都不好。”

霍雲真終於擡起頭，神色不明，“你想讓我告訴他？”

“我沒什麽想不想的，這是你和他之間的往事，你們自己處理。”

不管他的意願是如何，他尊重林至川的選擇，也尊重霍雲真的決定。

霍雲真呆了半晌，抹抹臉走出去。

“宋柯馬上就到了，你想想怎麽說吧。”

“我知道。”

宋柯到了燒烤攤才知道林至川出事，電話是顧景燦接的，他馬上就到了。醫院不遠，相較於打車，走小路更近。林至川跟顧景燦吃完飯散步的時候跟他提過，沒想到很快就用上了。

宋柯沖進病房的時候，整個人都是陰沈的。他沒有憤怒發火，也沒有慶幸松氣，只是仔細看了看林至川的臉，又看看他身上漸漸消下去的紅斑，然後有些脫力地坐在霍雲真剛才的角落裏。

“醫生怎麽說？”

顧景燦擡頭看他，“普通酒精過敏，喝得很少，天亮就會完全消腫，現在吊點滴讓他睡覺，舒服一點。費用都已經交過了，看明天情況再安排是不是需要住院。”

宋柯的視線從林至川身上移到顧景燦身上，“誰給他喝的酒？”

顧景燦沈默了一會兒，道，“我給的，對不起。”

宋柯站起來拍拍褲腿的灰，神色平淡地掰了掰手腕，哢哢作響。

“跟我出來，放心，不會很久。”

林至川是渴醒的，嗓子直冒煙。他閉著眼睛掙紮著想要坐起身，忽然被人抱住扶了起來，一杯水遞到嘴邊。他來不及看是誰，就大口大口喝水，直到喝飽才有空看這人。

“顧景燦，我們在哪兒呢？”

顧景燦給他拉好衣服，夜裏涼，“在醫院，你酒精過敏了，現在沒事了，天亮我們就可以走。”

林至川才想起來自己做的蠢事，不好意思地笑，“嚇到你了吧，哎，我拿錯了，都怪旺仔牛奶和啤酒罐長得太像了。”

顧景燦卻很自責，“是我不該喝酒的，我再也不喝了。”

林至川想說這事和他沒關系，但覺得說了也沒用，顧景燦還是會自責，幹脆向他伸出手。

“抱。”

顧景燦只有瞬間的猶豫，很快彎腰抱住了林至川。

林至川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是不是腫得很難看啊？”

顧景燦低笑，“沒有的事，都消下去了，不會留痕跡的。”

林至川沈默了一會兒，腦袋親昵地蹭蹭他，“我以前有過更嚴重的一次過敏，差點死了。從那以後我就不敢碰含酒精的東西，怕死的難看。”

“你那不只是酒精過敏，還有酒精中毒。”

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林至川一跳，他飛快地轉過頭看向黑漆漆的角落，等看清宋柯的臉時，心臟都要停擺了。

“......哥，你怎麽在這兒？”林至川已經忘記和宋柯約著擼串了，自然也想不起他在病房的原因。

宋柯站起來面向兩個人，眉眼間有著壓抑的怒意和震驚，“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不提兩個人為什麽大半夜待在一起，林志川居然抱住了顧景燦！那顯而易見超出正常哥們的親昵，宋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顧景燦看林至川，他無所謂公開不公開，只要林至川願意。林至川咬咬嘴唇，握住了顧景燦的手，顧景燦立刻回握。

“我們在一起了。”

宋柯頭一暈，“我以為你們是在開玩笑，結果你們來真的？”

“不是玩笑，我喜歡他。”

宋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怎麽會是同性戀呢，你初中的時候只對女孩子吹口哨啊！”

林至川擡頭看他，縱然緊張眼神也不退縮，“我不知道我的性取向是怎麽樣的，但是我知道我喜歡顧景燦，他是什麽性別不重要。”

宋柯不想逼林至川，便看向了顧景燦，“你追的林至川吧？”

“是。”

“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至川跑馬拉松那天。”

宋柯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你們兩個想過以後沒有？”

不是他要做惡人，只是這樣膽大的行為，他們兩個還在讀書的高中生能對自己負責嗎？

林至川沈默了，擡頭看顧景燦。顧景燦摸摸他的腦袋，先開了口，“我想過一些，我想......現在我會努力學習，考上最好的音樂學院。等至川出國以後，我盡量爭取出國機會去見他，也可以打工賺機票錢。至川如果需要錢，我也會幫他的。如果家庭不接受我們的關系，我可以帶他離開這裏，去新的地方。”

林至川呆呆地看著顧景燦，這些事他也偷偷想過，和顧景燦幾乎完全重合。他不好意思跟顧景燦提，可是顧景燦和他想的是一樣的！

顧景燦用力握緊林至川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你別看我，挺難為情的，我都沒想好。都是閑得無聊瞎幾把亂想的，東一茬西一茬，等我以後真正想好了再告訴你。”

他並沒有想的很全面，也沒有很深入，如果不是宋柯突然知道了他們的關系，他並不打算說出來的。現在他什麽都沒有，說出來也沒用。但是宋柯作為林至川的親人，顧景燦需要給他一個交代。

“但是至川......”

林至川和宋柯一起擡頭看他。

顧景燦笑得靦腆，“就算是瞎想的，我也是很認真地在瞎想，請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至川眼裏笑出了淚光，咬著嘴唇點頭，“我知道，我相信。”

他們是幼稚的，想法也有太多的不切實際，在別人看來像是過家家一樣瞎胡鬧。但無論理性世界會如何批判他們稚嫩的感情，他們都很快樂。

兩顆相互靠近的心，始終是自由而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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