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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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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間別久不成悲

文強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刺目的白,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消毒藥水的味道。

這裏是——醫院?隨著記憶一點一滴的回歸,身體的疼痛也漸漸覆蘇。

頭仿佛被什麽東西碾過,痛的像要裂開。文強下意識的擡手擋住眼睛,不經意看見了手背上的針頭。他皺了皺眉,順手拔下,掀被起身。剛剛站起身子,眼前便一陣發黑,背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忍不住一挫牙關。

文強扶墻站了一會,靜待暈眩的感覺過去,然後緩慢的彎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走出了病房。

“你要去哪裏?”程程端著一盆水迎面走來,把他攔在房門口。

“我該走了。”文強淡淡的道,目光越過程程,定在遠處。

“走?去哪裏?”程程凝視著他的臉色“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醫生說——”

“我已經沒事了。”文強飛快的道,依舊沒有看她。

“沒事?”程程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什麽叫沒事?你頭痛了好幾個月叫沒事,你發著高燒昏迷了一天一夜叫沒事,你背上,有個十幾寸長,深的見骨的傷口——這樣,還是叫沒事?——你不痛嗎?”

她緩緩放下手裏的水盆“你救了浩文,你不但救了他,還救了高家全家——你做的那麽好,你永遠都能做的那麽好——可是你——”

她擡眼看著他,眼中慢慢湧上了淚,顫聲道“你就不覺得痛嗎——那麽大的一把刀,結結實實的砍在你身上,難道——你就不痛嗎?你就真的對自己那麽不在乎?連命——都可以不在乎嗎?”

文強抿緊了唇,沈默不語。

“還有這個,”程程拿出了一個瓶子,緩緩遞到文強面前,“這是什麽?這種鎮定劑,你到底吃了多少?你知不知道它對身體的傷害有多大?”一滴淚,自眼眶滑下“你怎麽能——這麽對待你自己——”

文強深吸了口氣,冷冷的道:“我不用你管。”

“不管你怎麽說,”程程盯著他的眼睛“你今天絕對不能走,”她頓了頓,咽下喉頭的哽咽,安靜卻堅定的說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走。”

文強看著她,一時沒有開口。

“強哥——”翰林的到來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氣氛“你們怎麽站在這?”他看著文強“你好點了嗎?”

“沒事了,”文強淡淡的道:“你怎麽也來了?”“在我管轄的地段發生了這麽大規模的械鬥,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文強呵出了口氣:“不好意思翰林,又給你添麻煩了。”

“別這麽說強哥,不是你的錯。不過——”翰林有些憂慮的皺了皺眉,“那些人的來頭我們怎麽都逼問不出,我想,你心裏應該有數。”

文強無所謂的笑了笑“都是些跳梁小醜而已。”“強哥——”翰林急道:“他們這次居然在大街上公然襲擊你,而且動作那麽大,就說明他們是鐵了心要除掉你,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沒什麽好擔心的,”文強仍只是笑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心裏有數。”

翰林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那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阿力本來也要來的,但是他的碼頭出了點事,他必須去處理,不過他氣的不得了,要不是我攔著他不讓他進巡捕房,那幾個活口估計得被他碎屍萬段。”

“阿力也知道了?”文強皺眉“誰告訴他的?”“沒人告訴他,現在他在上海灘呼風喚雨,什麽事能瞞得過他?”翰林笑道“你也不必擔心,他也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莽撞小子了。”

文強點了點頭。

“所以,強哥你就安心休息,什麽都不要想了。”

“我不能休息。”文強低沈的道。“什麽?”翰林一怔。“你應該看了這兩天的報紙,我捅的漏子,我必須得去收拾,否則的話,黑鍋就得由振華來背,我不能連累他們。”他語氣很淡,但程程卻聽的心裏發苦,她扭頭看向遠處,怕人看到她眼裏的淚。

“美國對中國的野心,你也很清楚,我這次和他們合作,是承擔了多大的風險,在這個關口,我怎麽能休息,我休息了,這個局面誰來控制,何況,”他凝視著翰林“當初城西那塊地,是很多老百姓的民居,那塊地在我手上,他們還有活路,現在我親手把他們的活路斷了,難道我可以就這麽撒手不管,那這些老百姓怎麽辦?誰來安頓他們,誰來給他們一條活路,還他們一個家?”

翰林一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所以,我怎麽能休息?”“強哥——”翰林本想說什麽,但看見文強的眼睛,那堅持與疲倦糾結的眉宇,竟什麽都說不出口,“我不勸你,也許你是對的,但是——”他拍了拍他“這些事情,不是靠你一個人就能承擔的,同樣的,也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放手就過不下去。你休息幾天,振華不會就此破產,中國也不會就此亡國的——”

“他擔心的不是這個,”程程勉強一笑“他記掛的,不僅僅是這些事,更重要的,是牽扯到的人,他怕他一放手,就會有很多人要受苦,他見不得別人受苦——”她替文強說了出來“他有太多的東西,要守護,一時一刻都放不開——”

文強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

“你——你們——”翰林看看程程又看看文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暗暗嘆息。

“算了強哥,無論如何,你得先把身體養好了,身體好了,才能守護你想守護的東西不是,何況,”翰林突然一笑“我實話跟你說吧強哥,阿力一聽說你積勞成疾,一刻都沒耽誤,立馬拿著槍跑到振華幫你請假,還說如果一個月之內他們敢讓你上班的話,他就放一把火燒了你們公司,讓你沒處辦公——”

他看著文強“你知道他的個性,蠻勁一上來,可是九頭牛都拉不住,所以強哥,你還是饒了振華吧,最近世道不太平,我的轄區已經有太多刑事案件了。”

“這個阿力——”文強皺了皺眉,卻又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終於不再說什麽。

“啊對了強哥,我們本來商量要不要,要不要跟你夫人說這件事——”

他看了程程一眼“因為怕你不想讓她擔心,所以不知道該不該說,阿力一口咬定你肯定不願意讓她知道,所以自作主張讓振華的人跟你太太說你出差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的說著:“我攔都攔不住,強哥你說這——不太合適吧——”他小心的看了文強一眼。

“算了,就這樣吧。也沒什麽不合適的。”文強吐出了一口氣,平靜的道。

“哎你們怎麽回事啊,怎麽都站門口來了,趕緊進去,病人該吃藥了。”一名護士推著車走到門口。

程程靜靜的看著文強,文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翰林,無言的折回房內。

“燒還沒有全退——”為文強檢查的是個面目和善的老大夫“年輕人,鎮定劑這種東西可不能這樣吃,還有啊,以後要多註意休息——”

他看文強一臉點塵不驚的淡然,不由得加重了語氣:“你要再這麽下去,後果真的不堪設想——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啊。你已經是嚴重的神經衰弱了,再發展下去,損傷了腦神經就麻煩了——”

他看了看程程“你就看在夫人不眠不休的照顧你的份上,也該保重身體啊。男人要顧事業,可是也不能讓妻子傷心啊。”大夫的話讓在場的人齊齊一怔。

“我——我不是——”程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你們好好勸勸他,我還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麽問題再找我。”大夫不待程程說完便離開了。

“我也該走了,月琪等我回家吃飯呢,”他走到程程身邊“你好好勸勸強哥,無論如何,要保護天下人,也要先顧著自己的身體。”

翰林離開後,程程淡淡一笑,“你怎麽會聽我的勸呢。”

文強並不看她:“你還不走。”“我走了,你怎麽辦?”程程緩緩的問“你沒有告訴你的太太不是嗎?”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文強冷冷的道。

“不用我管?”程程緊緊的盯著他,一字一字的說道:“我承認,我無知不懂事,我沒有你深明大義胸懷天下,”她深吸了一口氣“但是,我不能看你這樣糟踐你自己,所以,我要留下來,我會留下來,直到你的身體恢覆為止。”

她怕了,真的怕了,曾經以為他無所不能,曾經,覺得他強大到無以倫比。但是現在她突然發現,他其實,是最容易受傷害的人。因為他心裏沒有他自己——

他心裏有的,是國家,是民族,是無辜的百姓,是生死與共的朋友兄弟,唯獨,沒有他自己,也沒有——她——

想到這些,心中依舊泛著淡淡的苦澀,但是她真的不能忍受他再受到傷害——

他不肯對自己好一點,那麽她就守著他,不管合適還是不合適,也不管他們的處境如何,她什麽都顧不了了,無論如何,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流血——真的,不能——

聽到她要留下,文強迅速的偏過頭,閉上了眼。

她居然說要留下來。難道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出現將那些無法解脫的情緒,那些隱蔽的傷口再次血淋淋的挖掘到他的眼前,他又怎麽會——狼狽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她居然說,她要留下。

“你要留下?”文強語氣依舊冷然,“你覺得這樣合適嗎?高太太。”

“我要留下來照顧你——”程程凝目看著他,低聲道:“所以無論你怎麽趕我,我都不會走的。你省點力氣不要多說了,我沒有你那麽多的道理,說不過你,但是我是不會走的。”

“我說了我的事不要你管。”文強的語調更冷。

“只要你好起來,我就不管你,只要等你的身體恢覆了,我就不再管——”程程依舊輕輕的說道,眼神有些虛無。

“我說不用你管你聽不懂嗎?”文強終於回過頭來,聲調漸漸提高,語氣強硬起來,“你求我辦的事,我已經辦完了,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他看向程程“至於我受的傷,更與尊夫無關,高夫人不必心懷歉疚,你沒有欠我什麽,不用這樣來補償。”

“你一定要這樣扭曲我的意思嗎?”程程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顫聲道:“我只是,關心你而已——”你又何必,這樣避嫌,這樣急著撇清。

“難道,我連關心你的資格都沒有,我們,連朋友都不是了嗎?”她滿眶都是淚,目光有些淒然。

文強咬了咬牙“我不需要你的關心,你走。”我就是怕你這樣的關心和溫柔,所以才這樣不遺餘力的趕你走。你留下來,有沒有想過,等你再一次離開的時候,我又要,重新承擔多少的痛苦?

你終究,不會永遠留下的,你終究,已經不屬於我。

當年的放手,即便再痛,只是斷腕,只有一下。而現在,卻是——淩遲——你對我好一分,日後我的痛苦就更多一分——你——當真——要如此殘忍嗎——

文強臉色蒼白,握緊了拳“你就那麽喜歡看別人受傷嗎?”

“不要再說了,”程程忍住淚,只是笑道:“如果你真的那麽不想看到我,那你就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就走,好不好?”她溫柔的為文強蓋好被子“你累了吧,好好睡吧,我不會走的,我守著你。”

“我守著你。”她的目光,是他很多年都只有在夢裏才能在擁有的溫柔。

文強還想說什麽,但是他真的太累了,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抗拒心底最真實的渴求。看了她一眼,還是閉上了眼睛。

看著文強沈沈睡去,程程專註的凝視著他,半晌,靜靜的,拭去了眼中的淚。

清晨,聖心醫院

文強面前散亂的堆放著大量文件,好多的事情,都是需要他去解決的,但是他——文強煩躁的把筆一拋,手伸進口袋卻摸了個空,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為什麽,你要來,都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了——本來,一切不是都很好嗎——四年了——我們——沒有彼此,不是也過了這麽多年——

我聽說,姻緣天定,如果錯過了,要再相聚,是很難,很難的——我們兩個,早在四年前,就已經擦肩而過,那麽,如今,又是,為什麽——你為什麽,要來——

你知不知道,你來了,然後又走,對我來說,會是,什麽樣的災難——我原本已經可以平靜了,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忘記了。

可是你來了,那些發生過的一切,就一遍一遍在我的眼前重演,讓我,無法抑制的深陷——我不能這樣,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我沈淪不起,我也,恍惚不起——

文強驀的站起來,走到窗邊。

她是天邊不染纖塵的雲,而自己,這一生早已註定身在泥淖。他曾經妄想接近天堂——而最終的結果,卻是天使折了羽翼,被他——拖下地獄——夠了——這樣的他,怎麽還能留下她,怎麽還能——愛她——

他還有什麽資格——愛她——

他和她,最初相愛的兩個人,在命運的顛覆中,早已面目全非,那些記憶,那些美好,敵不過現實的殘酷,已經——支離——破碎——

文強閉了閉眼——算了吧,讓她走吧——不是,早就已經決定了嗎?

早就已經決定放開手,放開她——無論,心裏有多少不甘多少痛楚在翻騰在叫囂,他也已經可以,假裝聽不見,他已經可以,把自己欺騙的完美無缺——

文強按了按額角,所有的傷,所有的痛他都不在乎,但是蒼天啊——他緩緩握緊雙拳——我這一輩子,從未求過神,問過天,無論命運是怎麽樣的荒謬殘酷,我都,從未低頭——可是這次——我求你,求求你——讓她走吧——讓我們,從此——永不再見——

我怕我會崩潰,許文強,其實並不如想象中的堅強,——我怕,我真的,會崩潰。

我已經狠心推開過你一次,那樣的痛,經歷過一次,就已經足夠了,兩次,實在是太多了。

身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文強好像沒有聽見,紋絲不動。程程放下手裏的東西,安靜的站在他身後,並沒有開口說話。半晌,文強轉過身,卻沒有理她,只是坐回椅子裏,重新拿起那些文件。

“傅凱來看過你了?公司有什麽事嗎?”程程輕輕問道。

“嗯,城西的老百姓必須馬上安頓好,快過冬了,還有華隆銀行的貸款快到期了,得安排人把資金調度看好怎麽?”

怎麽?程程泛起一絲苦笑“那你呢?”

“什麽我?”文強蹙眉問道。他果然,絲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程程暗暗一嘆 “你的傷,怎麽樣了?頭還疼嗎?”

“很快就會好的。”這——算什麽回答,她想問的是,他——還痛不痛,還會不會,很難受——可是他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程程無奈的輕嘆,放棄了這個話題。

文強專註的審批著文件,一眼也不看她。“你就不能,把這些先放一放,”她看著他依然蒼白的臉色,忍不住道:“這樣勞心費神,你的病怎麽能好。”她看文強沒有答話,便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別看了,好不好。”

文強的眼睛依舊停留在面前的紙張上,冷然道:“不關你的事。”“什麽叫,不關我的事?”程程定定的看著他,緩緩問道。

文強看了她一眼,隨即避開了她的眼神:“你走吧。”

他看著地上程程的影子“你留在這,難道就不怕,招人誤會——”“我做我該做的事,有什麽可誤會的——”

“那你為什麽住在月琪家?”文強突然擡頭,直視著她。程程的目光微微閃了閃:“你都知道了——我——”她聲音低不可聞“我只是,想照顧你——”

我就是,害怕會變成這樣——我不想,再連累你,不想你因為我,影響你現在的生活,打亂你好不容易獲得的平靜和——幸福——文強閉上眼,怕她看到眼裏的淚——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我給你包了小餛飩,”程程柔聲道,似乎完全沒有被文強的話影響“多少吃一點,好不好?”她盛出了一碗“是用老母雞熬了一夜的湯煮的,我記得你最愛吃餛飩了——”

“你能不能別再管我——”文強幾乎是吼的“走啊——”

“為什麽要這樣?”程程看了他一眼,突然顯得很疲倦“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用這樣的方式,傷害最深的,其實,是你自己。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呢,我只是——

她看著他,眼神有些恍惚:“我只是不放心你——難道這樣也是罪過嗎?”她緩緩道“我可以回家的,我可以不必在這聽你冷言冷語,我可以回家的,但是,我不放心你——”

文強臉色蒼白,語氣卻絲毫不減冷硬,“你不必不放心,你本來就應該回去的。”他扭過頭不看她,“你本來就不該,來趟這個渾水。”

“你何必那麽急著趕我走?”程程的語氣激動起來,“你就那麽不想看到我嗎?我——你以為我不想走嗎?如果可以走的話,我早就走了——”

眼淚湧上,她顫聲道“可是,我走不了啊——我有多少次想走,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也知道我們的處境,我知道,我現在這樣,是不合適的,我也知道,你討厭我,你的反感表現的那麽明顯,我也有自尊,我也不想對你糾纏不休——但是——我走不了啊——”她死死抓著手中的碗,眼神淒然:“我怎麽走?我看見你的傷,看見你的血,看見你對自己的輕忽不在意我怎麽走?你告訴我,我怎麽走?”她低下頭,眼淚一顆顆滴下,全身顫抖。

文強眼中露出了無可抑制的痛苦——他知道那種狼狽,那種極力掙紮卻無可奈何的狼狽——程程,我們其實,同病相憐——

他走到程程面前,蹲下身子,輕輕的拉過她的手,松開了她手上的碗,以免她用太大的力使瓷器破裂或者把湯灑出來,傷到她自己。

“走不了,終歸也是要走的不是嗎?”他終於開口了,平靜卻苦澀“我並沒有討厭你,更從來沒有,覺得你在糾纏我,你不需要這樣說,因為你心裏清楚——不是這樣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問你一個問題,”程程擡起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如果,如果我不趕你走,那麽,你又能留多久呢?”程程一怔,她能留多久,因為他一直毫不留情,讓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他不趕她走,她——又能停留多久——

“你總是要走的,”文強深深的凝視著她,苦澀的一笑,“不是嗎?”程程閉上眼,點了點頭,眼淚隨著她點頭的動作滑下“是——”

“所以,”文強仰起臉,深吸了口氣,壓抑著幫她拭淚的沖動,“既然遲早要走,那麽,遲走不如早走。何必等到,不得不走的時候呢?有時候,人和人之間,有一些東西,時間一長,就會打成死結,要再解開,是很痛苦的。”他回頭看著程程“你明白嗎?”

他說的很隱諱,但程程聽懂了 “所以——你趕我走——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清醒的面對,才是最痛苦的,所以,你寧願自己永遠當清醒的那一個,你是想,幫我承擔嗎?你希望,我可以,痛苦的少一點?

她淒然的一笑“你總是這樣——”你總是,喜歡把苦自己咽下,不被逼到最後,什麽都——不肯告訴我——

文強默然。

程程,何苦,你為什麽——又要想起來呢——

文強,我還能怎麽辦呢,我都已經失憶過一次了,但是我,還是忘不掉,忘不掉——

兩人沈默了許久。

半晌,程程打破了沈寂:“但是,”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我還是要留下。”

文強一怔,想說什麽,卻被打斷“你先不要說話,先聽我說,”淚水還掛在眼睫,她卻突然變得很平靜“我承認你說的有理,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決定。你已經,清醒的太久了,”她的目光帶著微微的憐惜“你也應該,允許自己偶爾休息一下,偶爾不要想那麽多。或許我不能陪你很久,但是最起碼這一段日子,讓我,陪在你身邊,”她看著他,突然微微一笑“相信我。”

一個星期後,文強出院。程程雖然仍有顧慮但拗不過他的固執,只能隨他去了。

病房裏,程程專心的幫文強整理行囊,東西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幾件換洗的衣物,但她做的很認真,一點一點仔細的收拾著,神情近乎虔誠。文強靜靜的站在一邊,專註的凝視著她。

“行了。”程程擡頭一笑,再怎麽仔細,這一點點的東西還是很快就收完了,她把小箱子遞給文強。

“謝謝。”文強接過,微微一笑。“你不要,對我這麽客氣,”程程緩緩站起來,往前走了一步,背對著他,輕聲說道:“我們,還是朋友——”她回身看他,“是嗎?”文強側過頭,沈默了一會,終於點頭道“是。”

程程微笑,吸了一口氣道:“好了,你趕快回去吧,記得多休息。你太太,”她頓了頓,接著說道:“你太太,應該很擔心你了——”

“我送你回家。”文強凝視著她。“不,不用了,這挺近的,我散散步就回去了。”她笑了笑“你快回家休息吧。”回家?文強淡淡的一笑,有些自嘲,有些苦澀,卻沒說什麽。

“那,你自己小心。”“嗯。”他沒再說話,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出病房。

程程目送著他離去,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眼眶中卻有光亮一點一點的溢滿。半晌,她緩緩挪動腳步,又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房間,輕輕一嘆,終於舉步離去。

出了大門,文強才覺得陽光有點讓人目眩。他揉了揉額角。

人間別久——不成悲——這麽說來,程程,是不是,你我也終有解脫的一天?只是,已經四年了——到底多久,才能算得上久?還要多久,我們才能,不用再掙紮,不用再,悲哀。

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們又還剩下什麽?他擡頭看了一眼,閉上了眼睛,我們,還剩下什麽?

走到醫院門口,程程的目光凝了凝——他還沒走?

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他在——想什麽?雖然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但是她知道,他在出神。陽光疏疏淡淡的灑在他的身上,竟無端的,變得有些清冷起來

。程程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心裏突然變得很安寧,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只要看著他,她的心就會特別特別的平靜,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用害怕;好像,只要跟著這個背影,什麽都不用想,就可以,走到世界的盡頭。

她輕輕的呵出一口氣,微微的笑了,心神卻有些恍惚——原來,她始終都不曾改變;原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遺忘過;原來——那些曾經以為飲下了孟婆湯就可以忘卻的記憶,那些心情,某一瞬間的氣息,都已經,刻入了骨髓,無論歷經幾番輪回,都無法——丟棄——

深秋的涼風翻飛了最後的幾片落葉,黑色的衣角被一陣一陣的掠起,仿佛,折斷的——羽翼——

程程的眼眶突然微微發熱“文強。”來不及思索,她脫口喚道。黑衣的男子滯了滯,緩緩轉頭。

“你不是要謝謝我嗎?”程程看著他,嫣然一笑:“請我吃一頓飯,好不好?”

她要去的,竟然還是這裏。

他們的新房,曾經的——新房——

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文強陡然有了恍惚的錯覺,仿佛時空交錯,這裏,是他的新房,是他的——家——而她,是——他驀的一別頭,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清醒。

“為什麽,要來這裏?”還是問出了口。

程程正把一盤菜放到桌上,聞言淡淡笑道:“有什麽不對嗎?”“程程——”

“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好嗎?你就,依我一次,”她看著他“最後一次。”

他要說的,她都知道,什麽都知道。但是,走出了這道門,他們,這一生,就真的,緣盡於此——她閉了閉眼,最後一次,讓她,任性最後一次,過了今天,她——會做個好妻子,好媳婦,也許將來會成為一個好母親。

一切,都會好好的,他們,都會,好好的——從此——好好的——

“來,可以吃了,”她仍是微笑的看他“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退步。”

文強還能說什麽呢,他默默的坐下,看著滿桌的菜,有些失神。

“發什麽呆?”程程遞上一雙筷子“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不會記錯的。”

文強終於笑了笑,接過筷子“你——怎麽知道的?”他夾起一片火爆雙脆,熟悉的氣息在味覺漫延開來,“我都已經,不記得我喜歡吃什麽了。”

“你們一天到晚應酬,吃著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飯,自己的口味都麻木了,”她盛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尤其是你,從來不把自己的感覺放在心上。”她突然笑了笑“不過你不清楚的,我都知道。”

好多年,沒有看過她這樣的笑了,明媚的眩人的笑意,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卻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文強凝視著她,也忍不住笑了,問道“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其實對上海菜沒什麽興趣,口味偏愛北方,而且不喜歡甜食,吃魚的時候呢,喜歡吃魚尾,吃菜的時候,喜歡吃菜葉。你想事情的時候習慣叼著煙,不開心的時候也喜歡抽煙,還愛玩打火機。”她言笑晏晏,眼神越過眼前的人,似是落在很遠的地方,眉梢眼底,都是溫柔的笑意。文強看著她,有些癡了。

“還有”她還在繼續說著,那些他自己從沒有註意過的細節,在她的口中,竟然清晰得脈絡畢現。

“你在外面好像總是很有風度,其實你發起脾氣來是會摔東西的。不過我覺得最可愛的是你在剛睡醒或者其他不設防的時候,會有一些很孩子氣的小動作,摸鼻子揉眼睛什麽的。”說到這裏,她噗哧一笑,文強也有些忍俊不禁。

一瞬間,那些屬於他們兩人的溫馨寧靜的時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靜靜流轉。

“嗯…還有,你簽名的時候,文字的一撇會習慣性的拉的比較長,強字不寫最後那一點”“這個你也知道?”文強終於忍不住有些驚愕,這些個細微的枝節,連跟隨他多年,看過無數他的手書的傅凱也未曾發覺。

“那當然——一以前——”程程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笑笑。

曾經,也有個人這樣站在她的面前,如數家珍的細說著她的喜怒哀樂,她也曾經感動過,甚至打算用一生的姻緣去報償。可是,她卻清楚的知道,她從來不曾,愛上他。

直到今天,她突然明白了,只因為她的心裏,還這樣深深的烙著屬於另一個人的印記,那些點點滴滴的記憶裏,封印的,是她全部愛人的能力。

所以,無論是當初的阿力,還是如今的浩文,她都,註定辜負——程程有些絕望的想著,她註定了,辜負他們——

“算了,快吃飯吧,菜都涼了。”程程突然笑了笑,“要是有酒就好了。”“你想喝酒?”“嗯,可惜這附近沒有賣酒的。”文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你等等。”

文強走上二樓,程程好奇的跟了過去,只見他從角落的一個矮櫃裏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瓶紅酒。

“這——這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程程詫異的笑問:“我怎麽從來沒發現過”文強笑了笑,簡單的解釋:“搬家具的時候我順便放進去的。”

程程看見他的目光微微黯淡,登時明白了,那應該,是為新婚準備的吧,是準備,給她一個驚喜嗎?她微微一笑——他應該——會是個好丈夫。眼眶陡然有些發熱——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兩人默默的回到桌前坐下。文強將酒斟上,遞了一杯給程程。“1910年份的波爾多梭甸酒。”程程輕抿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東西。”

“沒想到你對紅酒也有研究。”文強輕輕旋轉酒杯,聞言微微一笑。

“在法國幾年學的。”似乎不太想談這個話題,程程淡淡的一筆帶過,是因為——他嗎?

“其實,這幾年你——變化挺大的,剛見到你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文強有些艱澀的笑了笑。

“我和浩文,是在去法國的路上認識的。”幾杯酒下肚,程程的眼波有些朦朧起來,如星如月,“那時,我以為,你死了——”她緊緊抓住酒杯,眼中有淚,“你倒在我面前,那麽多血——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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