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拉德沒有接話。

他望看向大門的視線轉到了凱瑟琳身上，看見她幾乎是一百八十度轉身對著大門，臉上的神情下意識變得安心，好像在沙漠中終於看見泉水的絕望旅人。

威拉德的柔情消失了。他面無表情，語氣又成了沒有起伏的聲調：“騎士來救公主了，嗯？”

門外的敲擊聲還在繼續。達西沒有聽見威拉德聲音極輕的嘲諷，他敲著門，又一遍重覆道：“開門。”

凱瑟琳從沙發上站起身，慌亂地拽了拽裙子肩的袖，想把它們撫平。

威拉德揚起一個笑，把雪茄從煙盒裏拿出，捏在手指間：“也許更該遮掩的是我的臉，你準備怎麽和你的心上人解釋，嗯？說我對你意圖不軌？沒關系的，你可以編造一個讓你聽上去非常無辜、所有錯誤都在於我的謊言，去懇求達西先生原諒你。”

凱瑟琳生硬地說：“我不需要欺騙他，他不會像你這樣逼我。”說著，她向門口走去。

威拉德站在原地，沒有絲毫阻攔她的動作的意思，他瞇起眼，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微側頭點燃了雪茄，煙霧在四周彌漫。

在凱瑟琳的手摸到門鎖時，威拉德懶洋洋的語調透過薄煙，傳到她的耳邊。

“那這太好了。你只用選擇性的告訴他你想讓他知道的事實，就能輕松的把他蒙在鼓裏。真替你找到這樣的先生感到高興。願你的面具能好好的帶一輩子，我的小姐。如果不能……”威拉德輕輕地道，語氣中彌漫著一種篤定。

“來找我。”

凱瑟琳動作一滯，但立即繼續打開門鎖。

門瞬間被推開，達西站在門前，和她深深對視。

凱瑟琳忐忑不安地發現他皺著眉頭，神色嚴肅。

“你好達西先生，很高興在這裏見面。”威拉德友善爽朗的打著招呼，仿佛他們現在見面的場合是國王的舞會，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社交。

達西移開目光，一眼就看到威拉德臉上已經深紅的指印。他一言不發，又看向凱瑟琳，後者神色蒼白，側著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達西的心煩意亂，心中溢滿緊張和焦慮。他不知道這兩人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凱瑟琳為什麽會來這裏和威拉德單獨見面。他在來的路上就深受困擾，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原因。

他深深凝視著凱瑟琳，腦海中湧出許多疑問。他又掃視一眼威拉德，心頭亦有一陣又一陣的沖動。

但，現在不是時候。

他有再多的困擾和憤怒，毋庸置疑的是，那些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麽？

達西脫下外套，把衣服輕輕搭在凱瑟琳的身上，然後伸出手，將她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牢牢握在手裏。兩人肢體相接，他才發現，她的雙手冰涼，指尖顫抖。

達西很想大聲告訴他的小姐不要害怕，一切有他在。但他沒有給別人看他們如何恩愛的想法。他用力拉了一下凱瑟琳，亦向前走了半步，把人護在身後。

威拉德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目睹這一幕，臉上輕松的表情沒有變，但對著達西的視線逐漸變得冷漠和鋒利。

而和他的鋒芒畢露相比，達西只是用自己一貫的沈穩應對道：“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就帶著我的未婚妻離開了，戈登先生。”

他刻意加重了“未婚妻”一詞的讀音，像雄獅占領領土般宣告著兩人的關系和他對心上人的所有權。說話時，達西平靜地回望著威拉德，似乎沒有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情緒。

“噢，我剛從巴黎回來，還沒聽到這件喜訊，是什麽時候的事？”

“沒有大範圍的告知，只有我們兩家家人知道。”

“這樣啊，那這也許是件好事。”威拉德說“也許”時，模糊了語氣，讓人聽不出他到底是祝福，還是言有所指。

達西神色如常：“謝謝你的祝福，如果不是我和凱瑟琳已經與我家人約好等會一起吃飯，我一定會多打擾片刻。現在請允許我們告辭。”

威拉德嘴角含笑：“是我耽誤了你的時間。請便吧！期待下次見面，達西先生，凱瑟琳小姐。”

“我也一樣。”達西微微頷首。

隨後，他轉身，牽著凱瑟琳的手向外走去。凱瑟琳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如同沒有靈魂的娃娃。

他們一路出了報社，坐上馬車，車輪緩緩向前滑動。

達西松開了握著凱瑟琳的手，這讓她心中一驚，不過，下一秒，他的手又伸了過來，把她的兩只手疊在一起，用手掌將它們上下包裹在裏面。

溫柔的熱度透過皮膚，如同一陣陣暖流，慢慢滑入凱瑟琳冰冷的四肢和心臟，讓她的身體逐漸恢覆溫度。

等她的手心有些濕熱的汗意，達西問：“還冷嗎？”

凱瑟琳搖搖頭。

達西將她的雙手輕輕放回她的腿上，收回了自己的手掌。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如同以往出現多次的沈默。但這一次，凱瑟琳能明顯感受到氣氛的不同。

達西的安靜從未讓她像這一刻般感到恐懼。

她怕了，她真的害怕了。她希望他能隨便說些什麽，哪怕是指責她，都遠遠勝過這樣的安靜和不聞不問。

凱瑟琳低著頭，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不安、忐忑、緊張這一刻全湧上心間。她痛恨自己的軟弱與沒用。

她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麽，可又害怕自己開口打破沈默後，會面對她絕不願出現的結局。

在長久的安靜後，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達西說。

凱瑟琳茫然地擡起頭，發現車已經停在達西家的宅前。

凱瑟琳動了動嘴唇。她本以為達西送她回家，現在看來，事情比她想得又好一些，至少他沒打算立即拋棄她。

達西打開馬車門，喬治安娜早站在車邊，一臉喜氣洋洋：“凱瑟琳，你來得好晚……哦你怎麽了，臉色為什麽這樣差？”

凱瑟琳呼吸一滯，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無助地看向達西，後者道：“凱瑟琳有點不舒服，我都勸她不要出門了，但她很想你，堅持來看你。”

達西的謊言讓喬治安娜非常高興。她開心於未來嫂子對她的關愛，亦發自內心的擔憂對方的身體。

喬治安娜輕輕地挽起凱瑟琳的手臂，堅持要扶她去臥室：“你去休息一會好不好？我來照顧你。”

凱瑟琳不由看達西，他望著她，神色溫柔，嘴邊淺淺的笑容裏是滿滿的勸慰：“去休息一會吧，好嗎？你確實看起來很難受。其他的，無論什麽，”達西強調道，“都沒有你身體重要，我們可以晚點說。”

凱瑟琳緊繃的神經微微放松。達西的態度讓她在心中，把他拋棄她的時間又往後推遲了片刻。

進了臥室，凱瑟琳躺在床上，喬治安娜貼心的親自為她把被子塞好。

“你需要我陪你嗎？還是你想單獨待會？”喬治安娜道。

“你陪我一會吧，好嗎。”凱瑟琳不想獨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這樣的時刻安靜只會讓她做些無用的胡思亂想。

“其實我也願意陪著你，”喬治安娜很高興，“我為你讀些書好嗎？還是你想聽豎琴？我彈得還不錯，哥哥誇獎過。”

“都不用，謝謝你，喬治安娜，你陪我說會話就好。”

“哦，好的。”喬治安娜嘰嘰喳喳地說了這兩天的生活，凱瑟琳溫柔地回應。

喬治安娜看著她，臉紅紅的：“凱瑟琳，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冷漠，看著你不舒服我非常難過，但我又很開心我能幫助你，一直以來都是你照顧我，現在能為你做點什麽我真高興。”

凱瑟琳聞言差點落淚。

人在脆弱悲傷的時刻總是渴求安慰和溫暖，這時但凡別人一點點的好意都會被無限放大，何況喬治安娜這樣直白寬厚的言語？

“請你千萬不要這樣講，我沒做太多，我怕擔不起你這樣的心意。”

喬治安娜說：“怎麽沒有？我聽哥哥說了，你……”

她對往事依舊難以啟齒，但她又想讓凱瑟琳明白她的心情：“我以前就覺得你是個善良溫柔的人，而現在才明白你到底有多麽好，別說是照顧你，就是替你生病我都心甘情願的。”

凱瑟琳再也無法壓抑，眼淚奪眶而出。她忍不住地哭起來，淚水不住地掉。

喬治安娜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凱瑟琳，你怎麽哭了！天啊你別哭了。”

凱瑟琳的眼前被淚水變得一片模糊，她控制不住。她把頭悶進了被子裏，緊緊咬著嘴唇，無聲而放肆的流著眼淚。

她很痛苦。突如其來的對話對她造成的沖擊絕非幾句話可以概括和描述。如果說以往的種種挫折只會讓她摔得一臉血後擦擦淚站起來，這一次，毫無準備的被揭穿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以及可能要失去摯愛之人的痛苦才是真正打斷了她的脊梁。

那些許久未現、被她壓抑下去的自卑這一刻全部通通回到腦海。

凱瑟琳陷入極端的情緒。她開始鄙夷自己，認定她得意忘形。她為什麽會覺得她能變好呢？就因為她穿越了，比別人有些先進的意識，便能過上美好的生活？

她哪裏配呢？她從來就不該擁有好的人生和珍貴的情感，如果哪一刻她暫時擁有了，那一定是她的錯覺或者老天的愚弄，她的快樂很快就會被收走。

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一次又一次，是她沒用，居然忘了以往的事情，膽大妄為的以為自己可以擁有幸福。她再怎麽努力，永遠都會是那個被扔在孤兒院門前的小女孩，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她從來就不配好的人生。是她沒有管好自己。

凱瑟琳絕望地閉著眼，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這時，有一股力量和她抓著被子的手開始抗衡。凱瑟琳還沒反應過來，軟被便被人大力掀開。

眼前的漆黑瞬間散去，陽光撲面而來。

伴隨著明亮的，是一個寬厚的肩膀和溫暖的擁抱。

凱瑟琳感到她被人扶起擁在懷裏，對方很用力，仿佛生怕她離開一般緊緊地抱著她，寬大的手掌撫在她的後腦勺，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她的臉龐觸碰到的是帶著熱度的柔軟。

“凱瑟琳，你別哭了，好嗎，”達西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喚回她幾乎被分離出體外的溫度，“只要你不再哭，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向上帝發誓。”

凱瑟琳抽泣著，大腦一片空白。

達西松開了她，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頰，為她擦著淚水。

他的動作極為輕緩，微微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劃過，留下溫柔的痕跡。

凱瑟琳哭得更兇了，她說不清心裏的感覺，她看著他，語帶悲切：“請你不要這對我，達西先生，你這麽做會讓我誤會你對我還有愛意。”

“凱瑟琳，”達西一楞，然後有些生氣，但又努力壓抑著，盡量平靜地問，“我請求你一定說清楚，你為什麽會誤會我不再愛你？”

“因為我不夠好。”

達西激動地說：“不，這毫無關聯。一定是我的問題才讓你誤會。那我現在直接些，請你寬恕我的魯莽。”

“我愛你，凱瑟琳，我愛你愛的失去理智，若你若仗著我的情感要求我做些瘋狂的事我都不會有片刻猶豫。而你現在居然說我不愛你。”

說著，達西伸手抓起凱瑟琳的手掌，將它放在心口處，心臟狂熱瘋狂地跳動令凱瑟琳一下回了神。

她的視線不再渙散，而是逐漸凝聚，最後落在達西的臉上。

也是這時，她才看清楚達西的神情——那是她從沒有見過的，任何人都無法想象會在他身上出現的狂熱與激動。

“感受到了嗎？它在為你跳動。它早就是你的了，帶走它吧。”

凱瑟琳的聲音微微發抖：“不，先生，也許等我說完你就會改變主意了。”

“不，我的凱瑟琳。有些事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就告訴我，不告訴我也沒關系，我不會強迫你，這個決定不是因為我大度，而是因為我愛你。說實話我一開始確實緊張嫉妒的要命，但在回家的路上我冷靜下來後，已經想得很清楚了，”達西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對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相信你，在愛你的時候，我把信任和包容也都一起給你了。”

“這是你教會我的，你忘了嗎，你說過‘愛情之所以為愛情，不僅僅是激情與愛慕，更應是妥協與包容。’”

凱瑟琳怔怔地：“你……都記得？”

“當然。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你提的每一個要求我都在努力辦到。我本不願標榜自己的用心，但我的沈默似乎讓你懷疑我的感情。”

達西松開了她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信紙，遞給她。

凱瑟琳接過打開，發現信紙嶄新，字跡也是最近的，那上面寫著一個地址：牛津街90號。

“這是？”

“本來是想給你的驚喜，但我一時拿不出別的證明告訴你我的愛，只能不再隱瞞這件事。這是我買下的出版社，已經找好了管理人，以後會專門出女作者的書籍。”

凱瑟琳徹底楞住了。她微張開嘴，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你和喬治安娜說你寫《阿莉絲》是想幫助更多的女性，我沒什麽別的能力，想了半天發現只能出些無用的金錢來幫你，”他的眼睛中閃爍著陽光，聲音如春風，“你有什麽想法都可以告訴我，我不敢狂妄地說樣樣都註定成真，但我會盡我所能的幫你實現。”

說著，達西又一次牽起她的手，無聲安靜地傳遞著某種力量。

那是愛。

作者有話要說：  再廢話一下，很長，介意勿看。本來是回覆一個小可愛的評論，順手發散了不少：

我在最初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從未想過塑造一個利用後世知識大殺四方的女主。

她只是個普通人，有小可愛說女主該更勇敢更兇猛（？），但其實她就是個普通人。

我知道我們很多人願意在故事中尋找一種現實中難有的痛快“爽”感。希望主角能替我們完成不能，我們不可能穿越、不可能有系統、不可能推翻重來。

相比之下，我的故事節奏較慢，沒有劇烈的沖突和矛盾。因為這個原因，我失去了很多讀者。真的是很多呀，從評論就能看出，從最初看到現在的沒有幾位，走了很多人。我一度被批評的言論弄得不敢看評論。

但我記得我想寫什麽。

我從始至終，想寫的都是一個可憐但又努力的姑娘被愛填滿心中漏洞，溫暖的成長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夠爽，我承認，我也承擔了後果，失去了很多讀者，收到了不太好的評論。

但我還是希望，做一回聖誕老人，給好孩子一個禮物。

女主比不了那些手起刀落的姑娘們，但我（只是我個人以為，沒有絕對的意思，不要罵我嚶嚶）她更貼近你我。

願我們也有聖誕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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