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家走在凱瑟琳的右前側，畢恭畢敬地將她帶到一間裝飾精美的客房。凱瑟琳只打量一眼，心底的檸檬便被榨成了汁。這客房比她的小套房還要大。

女管家親自為凱瑟琳倒上茶水，沒多久，一位女仆推門而入，雙手捧著四五條折疊整齊的裙子。

女管家道：“這些都是夫人新買的衣服，買回來只是洗過，夫人還沒有穿，她囑咐我讓我轉告您可以隨意挑選。”

凱瑟琳看向那些色彩亮麗、布料高檔的裙子，笑著接下好意，從中挑選了一條白色棉麻布料的連衣裙換上。

等凱瑟琳換好衣服後，女管家已經把被弄臟的裙子讓傭人拿走去洗，稱過些日子會送到加德納先生府上。隨後，又輕聲詢問她是否還想回到沙龍。

凱瑟琳不由感慨蒂娜的細心。剛才的爭執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她看起來是個贏家，她也實在沒有心情去參加沙龍，更別說克蘭小姐說不定還會回去，一想到對方如此惡意滿滿的猜測自己，凱瑟琳就不想與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

蒂娜的囑咐很貼心，若不是她主動提出，凱瑟琳還要顧慮這對主人而言不夠禮貌。現在，她不用再有這個顧慮：“請代我向伯爵夫人說聲抱歉，我有些不舒服，想單獨待一會。”

女管家應聲點頭，隨後帶凱瑟琳去了另一間休息室，囑咐女仆站在門外聽從凱瑟琳的差遣，然後才躬身退下。

凱瑟琳坐在柔軟舒適的靠背椅上，好奇地欣賞著眼前的豪宅。

戈登伯爵宅邸的主樓是一棟三層高的巴洛克式建築，占地廣大，房間極多。

這間休息室很寬敞，裝修也很氣派。墻壁是淺綠色的墻紙，墻面與天花板還有地面相接的邊緣都用鎏金包裹。凱瑟琳猜想這裏應該是蒂娜真正自己用來處理事務、休息讀書的場所，不會在此招待客人。

房間內家具不多，面積又大，是以看起來非常開闊，屋內一側擺放著書架、書桌、座椅等，另一側則是紫色的靠背椅和棕色的沙發，地面鋪著花紋繁覆的印度手工地毯，任誰看來，這都是一間具備格調又不失奢華的屋子。

不過說起來，這房間裏最引人註目的還是它的窗臺。在屋子的東北側，有一處較之其他墻面凸出去的、約十五英尺長、十英尺寬的窗臺，窗臺離地面大概一英尺，上面鑲嵌著烏金木的嵌板，嵌板上鋪了好幾層厚實的絨毯、寬大柔軟的靠墊及一個小巧的桌架。窗臺的另一側，是一扇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花園園藝中最美的部分，不遠處是噴泉和一片湖水。

凱瑟琳本來心情不佳，但看到這個精心布置的窗臺和窗外美麗的景色，她心底實在有些癢癢，非常想要坐上去感受一下。凱瑟琳本來有些猶豫，怕這是蒂娜專屬的位置，但她很快看見窗臺上放了四五個靠墊，於是她不再墨跡，興致勃勃地爬到窗臺的座位上。

等真正坐下來後，凱瑟琳又一次為富婆的生活流下羨慕的眼淚。

厚實的毛毯讓身下的感觸柔軟，窗外的景色比她站在地上看到的還要遼闊，明媚的陽光灑進窗戶，留下滿地金色的光輝和溫暖的熱度。

凱瑟琳隨手拿起一本書，想著蒂娜坐在這裏時，一定有仆人送上精心烹制的點心和香氣撲鼻的奶茶，在一個懶散的午後，讀一本珍愛的書，還有什麽樣的生活能比得上這樣的愜意呢？

她腦海裏不由想到一句明言：你以為有錢人都像你想的那樣快樂嗎？不，有錢人的快樂你想都想不到。

等感慨完別人的枯燥生活，凱瑟琳開始低下頭翻看書，這才看清楚她隨手拿起的書居然是《血債》。這本書還沒寫完，自然也未發行，蒂娜拿的是底稿的謄抄本。凱瑟琳翻到末尾，發現蒂娜已經把她給威拉德的存稿全看完了。

故事仍在徐徐展開。萊安伯爵的覆仇大計剛進行到第四個人——布萊茲·道爾。這位先生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兒子，從小和萊安伯爵一起長大。他天生性格懦弱、內向，看起來十分老實，萊安伯爵對他信任有加。

吉爾伯特利用了這一點，買通一位妓/女裝作落難的貴族少女引誘他，當他陷入愛情騙局卻仍不肯背叛伯爵時，吉爾伯特讓妓/女騙他染上毒癮和賭局，道爾因為經濟原因無法再購買毒品、幾乎要崩潰時，才在妓/女的勸說下，投靠了吉爾伯特。

不過道爾與其他萊安伯爵報覆對象不同的是，他是目前出場人物中，唯一一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懺悔的人。他其實沒有做什麽直接傷害萊安伯爵的行為，但他總在關鍵時刻故意傳遞錯誤的信息。若他完全執行吉爾伯特的命令，那萊安伯爵早就下場淒慘，可他又沒有，每次都會更改部分內容，讓萊安伯爵做出錯誤的決定，卻不至於斃命。

凱瑟琳設定這樣一位不是好人，但也沒有壞透的人物，自是學習大師們的筆法。她始終認為，一本成熟的文學作品不是寫給小朋友的童話書，裏面的人物不應該非黑即白，不可能全按照絕對的正確和錯誤劃分立場。

真實的世界中，很少有極好或極壞的人，人類中的大多數都是矛盾與掙紮交織的灰色人物。

不過，凱瑟琳沒有說教的意思，她想留給讀者思考和爭辯的空間，不代表她要告訴大家答案。書裏的道爾結局依舊淒慘。

在她的安排下，萊安伯爵的覆仇追求藝術，講究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沒有簡單的“我強大了我就殺了你”這樣的俗套，而是別人用什麽方法背叛萊安、他便用什麽方法回敬敵人。這樣的方法不僅讓覆仇更具美感，同時也會令讀者產生對男主角計謀精妙的讚嘆和崇高道德感的認同，同時，又引起陣陣快意，這麽一來即便男主對敵人十分殘忍，那也是敵人先招惹男主的緣故。

覆仇類爽文最重要的，就是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道爾怎麽給萊安傳遞假消息，萊安便怎麽布局讓他做出錯誤判斷。道爾的墮落和那位令他墜入愛河的妓/女分不開關系，可惜他捧上真心，妓/女卻只是把他當作賺錢的工具，道爾後來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但他依舊無法擺脫對她的愛，可他又恨她毀了自己。

他們的結局，是布萊茲·道爾在萊安的誤導下，以為那個妓/女要殺了他，先動手將對方殺死。他殺死她後，警察很快上門，道爾對他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

在被送上絞架前，萊安去監獄見了他最後一面。布萊茲·道爾看著童年夥伴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忽然低低笑了出來，很快，這笑聲漸漸變大，變成巨大的笑聲。

獄卒怕他驚擾貴人，立即一拳打到道爾的臉上，常年吸毒又坐牢的道爾身體極其虛弱，這一拳將他的牙齒都打掉幾顆，嘴裏流淌出鮮血。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布萊茲·道爾說話時咧著嘴，他的話說的含糊不清，但萊安還是聽懂了。

萊安伯爵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就覺得奇怪，”布萊茲·道爾已經不需要答案，他低聲喃喃，“這些天在牢裏，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想殺了我呢？她只是不愛我，拿我的錢還有別人給她的錢，去養另一個男人而已，可她不會想要殺我。”

萊安伯爵看著昔日的夥伴骯臟、病態的樣子，此時才冷冷地道：“就為了這麽一個女人，你背叛了我。”

道爾停下自言自語，一言不發，過了許久，他才大笑道：“不，不，我也不是為了她，我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就是個人渣啊，奧蘭多，我是個早就該死去的人渣。我心裏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現在可能也沒什麽意思了，不過，我還是欠你這一句。”

“對不起。”

這聲道歉來的遲緩又沈重。萊安伯爵沒有應答，他轉過身，在別人恭敬聲中走出牢獄。當室外的陽光重新沐浴在他的身上時，萊爾伯爵擡起頭，望著湛藍的天色，耳邊響起兩個稚嫩的童音。

“我長大不給你當管家了，我們去打仗吧！我會是你的士兵，還是你最好的夥伴和朋友！”

“一言為定！”幼年的奧蘭多·萊安激動萬分地回答。

……

雖然書是自己寫的，但凱瑟琳現在又讀起來頗覺津津有味。這其中有她自戀的緣故，但和蒂娜的窗臺也分不開。

這個窗臺設計十分巧妙，實在太符合凱瑟琳的心思，窗臺外側是厚厚的猩紅色窗簾，她仰靠在靠墊上，將窗簾試著拉上一半，瞬間窗簾便割裂出一片獨立的小小天地，將她與窗簾外的世界分開，只剩下窗外的陽光和美景，以及手中翻著墨香的書籍。

凱瑟琳正讀著《血債》，忽然聽到休息室的門被打開。屋內的地毯很厚，凱瑟琳聽不出走進來幾個人。她有些楞神，正想要拉開窗簾提醒別人屋裏有人，一個女人細碎的哭泣聲先一步傳入她的耳朵。

這哭聲很輕，但也很動人，裏面滿是委屈與啜泣。凱瑟琳同為女性都覺得這哭聲著實令人心生憐惜。她猜測進來的至少兩個人，很大概率是一男一女。不是她想詆毀同性，只是她真未聽過哪個自然的哭聲會這麽刻意卻動聽。

凱瑟琳正猶豫是出去還是靜止不動時，她聽到那個女聲帶著哭腔道：“威拉德，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心狠？”

凱瑟琳立刻呆若木雞，一動也不敢動了。

女人的問話過了近一分鐘的時間，凱瑟琳才聽到威拉德懶洋洋地回答：“我不清楚你在說什麽。”

“你怎麽會不清楚？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我是那麽愛你。你知道這些年大家在背後都怎麽笑我的麽？她們都拿這件事嘲諷我，說我不顧廉恥，死死糾纏。她們什麽也不知道！”

凱瑟琳從這話中的信息判斷女聲應該是曼拉小姐。

“哦？你說的是她們該知道什麽。”威拉德還是懶洋洋的語氣，裏面裝載著滿滿的不以為然和漫不經心。

凱瑟琳覺得她要是曼拉小姐一定會被氣死。

果然，曼拉小姐也很生氣，她語氣激動了許多：“我們明明是有過婚約的，你忘了嗎？”

“是嗎？我怎麽不記得。”

曼拉深深呼吸：“威拉德，你先前一直不結婚，我可以等，我能理解你不願意結婚，想要瀟灑人生，男人麽，我能理解的。這沒關系，我可以等你，她們怎麽笑話我我都無所謂，因為我知道咱們是有婚約的，我和她們不同。但我不能容忍你公然帶著別的女人來打我的臉，威拉德，我不能容忍！”

威拉德沒有說話。

“凱瑟琳·貝內特，對嗎？一個卑微的鄉紳的女兒。你就算不滿意與我的婚約，想找個女人來羞辱我，也該換個差不多的人物，這樣的女人，我根本……”

凱瑟琳沒想到吃瓜還能吃到自己頭上。不過她不打算開口，只是繼續沈默地聽。

威拉德安靜聽了片刻，這時突然道：“其實我有一件事總是想不通。我不明白，到底誰給你的信心，讓你覺得我們之間有婚約？我好像從未同意過。”

“威拉德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你難道忘了這是我們兩家約定好的，你的母親……”

“卡米爾·曼拉，”凱瑟琳聽到威拉德每一個音節都拖長了尾音，仿佛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好像才六歲，都不認識你是誰，所以你在說什麽我的母親？你是去過天堂嗎？”

曼拉停頓片刻：“……我說的是艾麗卡夫人。”

“哈，”威拉德哂笑，“你想認她做母親我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但我絕無這樣的意願，所以，請不要將這樣令人作嘔的關系放在我身上。”

曼拉的話音溫柔了不少，她勸說著威拉德，好像在勸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威拉德，難道你還放不下嗎？雖然艾麗卡夫人是你的繼母，但她對你一直很好，這是大家都看在……”

威拉德打斷道：“既然你想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娶你，那現在不如坦誠地告訴你。這裏面固然有很多原因，但最主要的是，因為你蠢。你是我見過最愚蠢最無知的女人，你空長著一顆腦袋，但裏面恐怕空無一物。”

“我不知道誰給你的錯覺讓你以為你有資格對我指指點點，但我現在想告訴你，請你最好立刻閉嘴。你說的這些話在我耳朵裏恐怕還沒有農夫整修棉花時的噪音動聽，後者至少還會讓我覺得有趣，而你只讓我覺得非常惡心。”

威拉德的話讓曼拉立刻痛哭起來。這次大概是過於傷心不記得掩藏，她的哭聲變大很多，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威拉德，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我為什麽不可以呢？我已經說過了，而你也聽見了。如果你不愛聽，大可以轉身離開，我保證我絕不會有半點意見。”

“所以，你就因為你對艾麗卡夫人的不滿，要拒絕她為你安排的婚約，用凱瑟琳·貝內特這樣一個鄉下女人來羞辱我？”

威拉德的語氣帶著笑意：“不，你想多了。你根本不在我的眼裏，根本犯不上用別人來怎麽樣你。你哪裏配我花費這樣的心思呢？至於我與凱瑟琳小姐的事，與你無關，我不想也不會和你解釋半個字。我現在對你最誠摯的建議，是你最好馬上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不然我可能會說出更多讓你淚水漣漣的話，如果你走得快的話，我可以忍耐一會。”

“威拉德……”

“我數二十下。”

“威拉德，你不能……”

“十九，十八……”

在威拉德毫無感情的數數過程中，曼拉終於放棄了勸說，她咬牙切齒：“你真是個混蛋！”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友情提示，我數到十了。”

“我詛咒你會像我一樣被愛人羞辱心碎！”

曼拉小姐說完，“嘭”摔門離去。屋內很快恢覆了寧靜。

凱瑟琳躲在窗簾後面，一動不動，直到她聽見門被打開又關上，才松了口氣，停了一會後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想要從窗臺上跳下去。

然而，當窗簾剛拉至一半，凱瑟琳的瞳孔猛地收縮。

地上有一道長長的倒影，凱瑟琳順著倒影擡頭，看見威拉德正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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