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間，加德納舅媽推門而入。

剛才管家特意向她說起達西先生來拜訪，他們兩人單獨在休息室坐了很久的事情。加德納舅媽聽完，內心頗為躊躇，不知是該等凱瑟琳主動說，還是開口關心一二。她拿不準外甥女的想法，又覺得這麽等下去不知到什麽時候凱瑟琳才會說。

若是凱瑟琳像簡溫柔開朗，那自己還不至於這麽擔心。可偏偏凱瑟琳是悶葫蘆的性格，說起別人的事時頭頭是道，有關自己的事緘口不言，別扭又固執。

加德納舅媽一直在找機會和凱瑟琳聊聊她不切實際的婚姻觀。這種否定倒不是輕視，覺得凱瑟琳要求太高，鼓勵她隨便找個人嫁了。她想和凱瑟琳說的是，這想法自相矛盾。

你渴望對方了解你，但又不和對方接觸，那別人要怎麽做呢？

加德納舅媽一開始很看好戈登先生，認為他各方面條件優秀，認可理解凱瑟琳的事業，又對她頗為關懷。但凱瑟琳說他們不相配。加德納舅媽不解，想不通是哪裏的問題。

等這兩回看到凱瑟琳與達西先生的相處後，她隱約猜到些答案。

加德納舅媽作為過來人，認為外甥女的心意實在很明顯，凱瑟琳自己都沒有發現她說起達西先生還有與他見面時反應很不同。可這兩個小年輕能不能像她這樣明白，她又沒有十足把握。

猶豫再三，加德納舅媽還是決定和凱瑟琳聊一聊。她主動詢問凱瑟琳，達西先生和她一起回家是什麽原因。

凱瑟琳隱去喬治安娜和簡的事，回答道：“今天我去拜訪喬治安娜。正做客時達西先生突然回來了，他最近都在洛辛斯，今天剛回倫敦。後來我要回家時他正巧要出門，還與我順路，便送我回家。”

加德納舅媽狐疑地打量著凱瑟琳。她覺得這種說法實在站不住腳。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偏就今天回家，還正好一起出門，還又偏偏順路？若非要說這是巧合，那還不如解釋為天意，認定是上天恩賜的緣分。

加德納舅媽已經肯定達西對凱瑟琳情有獨鐘。她很想討論幾句，又不想被外甥女覺得她幹涉太多，令人厭煩。加德納舅媽吞吞吐吐的猶豫表現在臉上。

凱瑟琳這些天都和舅媽朝夕相對，自是看出了舅媽的煩惱。她對親人的關懷倍感溫暖，沒有一絲厭惡的情緒。大概是她太缺乏愛，凱瑟琳這一世有家人後，連一天的叛逆期都沒有。和絕大多數反感家人管東管西的青少年不同，她異常願意接受這種飽含著親情的關懷。

哪怕是對貝內特太太，她都沒有太大意見。盡管別的家人都反感貝內特太太的念叨和尖叫，凱瑟琳也認為這很令人頭疼，但想到這些關懷背後部分來自母親的愛，凱瑟琳便比別人多了些感恩與包容。

一起回家的事凱瑟琳勉強解釋了，但兩人在休息室談些什麽，這個問題還沒有說。

凱瑟琳僅想了幾秒，便決定和兩位親人說達西先生求婚的事。

她對她們的品德很信任，知道沒她的允許，二人皆不會張揚。同時，凱瑟琳也認為這再無法瞞下去。她已經感覺到，達西先生沒打算結束他的情誼。他又特別不會掩蓋，只要他和她再出現在同一場合，那他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只看他的表現便顯而易見。

他還總做些很明顯的事。比如今天，他們一見面他便失了冷靜，驚慌失措。她要離開時，他又刻意出門送她回家。

這種情況凱瑟琳能解釋一次、兩次，次數多了，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凱瑟琳故意用輕松的語氣道：“我必須要承認，有一件事我隱藏在心中沒有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至少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大概兩周前，就是戈登伯爵舉辦舞會後的第二天，達西先生向我求婚了，而我回答了不。”

她做了很多鋪墊想要沖淡這個消息，以至於她說的客套話比描述這件事用的詞語還要長，但她的這番刻意沒有起到作用。

加德納舅媽和簡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們怎麽都想不到凱瑟琳會用這麽平靜的語氣說出如此震撼的消息。

“天吶基蒂，這簡直讓人無法相信！我聽到了什麽？達西先生向你表白了？你還拒絕了他？”簡呆滯了近半分鐘才回過神。

和總保持懷疑的伊麗莎白與凱瑟琳不同，簡向來和善溫柔，很少質疑別人什麽，但這消息她卻怎麽也想象不到。

簡和達西先生接觸不多，對他印象還停留在他們在內德費爾見面時，對方的高冷和傲慢。他看不起他們所有的人，連話都不肯多說。簡倒沒有像別人充滿憤懣之情，她認為他出身高貴，這麽做無可厚非。所以，之前凱瑟琳曾說伊麗莎白猜測達西先生喜歡她時，簡也認同凱瑟琳的想法，認為這不可能。

現在看來是她受了凱瑟琳的蒙蔽。這樣一位紳士，居然這樣愛慕凱瑟琳，向她求婚！凱瑟琳還拒絕了！

簡的眼睛瞪的圓圓的。

和她相比，加德納舅媽只驚訝了片刻，很快開始感到惋惜。她和達西接觸的晚，拋開威克姆說的那些流言蜚語，她見到達西先生本人時，後者已經對凱瑟琳柔情深重，對她們都是彬彬有禮，善意大方。

加德納舅媽覺得達西雖然語氣中有些高高在上，但整體客氣禮貌，那天早晨出現在他家時謙遜有禮。加德納夫婦接觸過一些達官貴人，身份遠沒達西先生高貴，也遠沒他這樣平易近人，她對他印象非常好。

加德納舅媽惋惜道：“你為什麽拒絕呢，我以為你對達西先生的印象很好。”

凱瑟琳微微皺眉：“有嗎？”

“當然。我在隆伯恩做客時，可是親眼見到你多次為達西先生和別的客人解釋。你難道沒意識到，後來大家都不在你面前議論那位先生了嗎？伊麗莎白私下跟我說，你非常信任達西，大家不想引起你的不快。你和威克姆爭執以後，就更沒人說起相關話題。”

如果不是加德納舅媽說，凱瑟琳還真沒有感覺。現在想來，事情確實如她所述。

可這與愛情沒有關系。凱瑟琳無法和舅媽解釋達西先生的人品是有名著做背書，那本名著還是言情，除了霸道總裁強制愛，沒有哪本言情的男主角會人品不好。

基於這樣的原因，凱瑟琳對達西的信任確實非比尋常，她試圖解釋：“這不能說明什麽，我覺得瓦爾克先生也很好。但這種好印象還不足以讓我和達西先生有發展。”

加德納舅媽道：“那我更不明白了，基蒂。一位年輕的單身紳士，英俊、富有、正直，出生高貴又博學多才，這樣的紳士你都不願意和他有發展，那你是怎麽想的？”

“如果你有任何厭煩他的情緒，或者他品行不端，才疏學淺和你無甚可聊，那我都能理解你的拒絕。可你很欣賞他。請你不要急於反駁。在開口前仔細想想，你的欣賞和印象好，是一回事嗎？”

當然…

凱瑟琳微微張了嘴，又很快閉上。她能說什麽？是說達西先生沒那麽好，還是一一列舉出欣賞和印象好的區別？

凱瑟琳楞楞地看著舅媽，腦中費勁思考著對方說的話。可她越努力，大腦越混沌，而此時心臟又不安分，開始作亂，裏面好像有娟娟水流在試圖沖破阻礙的石壁，想要奔湧向未知的海岸。

欣賞和印象好，不同嗎？凱瑟琳細細回憶。她對賓利印象好，對瓦爾克印象好，對威拉德印象好。但要說他們的不足，她能說上很多。

但達西先生不同。她欣賞他，甚至找不出他哪裏不好。

為什麽？

意識到這一點後，凱瑟琳心中大為震動。她想不出答案，也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些話。可她的心中無法不引起思緒。

她素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嚴重缺乏關愛，沒有安全感，她對感情閃躲害怕，擔憂對方是虛情假意，恐懼付出真心後被玩弄和拋棄。

但這些問題，在達西先生那裏統統不是問題。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

他說愛她，那便是真的愛她，愛到無法自拔，愛到發炙熱的愛意已經無法抑制，噴薄而出。他選擇牽起她的手，必會與她走到最後。

她相信他，只相信他。世上再沒有哪個人，會得到凱瑟琳這樣毫無保留的信任，也再沒有哪個人，會對達西如此徹底的信賴。

凱瑟琳很想為自己辯解，可她心裏越急，越說不出話來。

加德納舅媽是個聰明人，轉而道：“基蒂，我必須要說你很棒，你比百分之九十九的年輕小姐都要強。”

“你做好了自力更生，一輩子不嫁人的準備，但卻走入了盲區。你覺得你不會有婚姻，是因為你遇不到一位符合你心意的先生，可你現在因果倒置，你好像忘了前提，只一味記得自己做好了一輩子不婚的準備。”

“我絕非因為達西先生的財富便覺得你們是天造一對。但我認為，你既然也欣賞他，不妨試著打開心扉。要知道人生路漫漫，苦難無數，有相愛的人陪在身邊，會幸福很多”

加德納舅媽的話猶如接連不斷被投擲湖中的石子，在凱瑟琳心中引起層層漣漪。她靜默思考許久後，才輕聲道：“可他並不了解我……”

“怎麽樣才算了解你呢？”

凱瑟琳又被問住了。對啊，怎麽樣才算呢。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冷漠，知道她會懟人，知道她渴望自由和尊重，今天又更進一步，深切知道了她的不夠善良和心思“狠毒”。

她還想他怎麽了解她？

比起這個，另一個問題似乎更重要。他了解了她不是善良的嬌弱的小姐，他還喜歡她嗎？是不是已經匆忙改變心意？

凱瑟琳道：“我想，現在他對我已經有所了解，知道我和他以為的極為不同。我不確定他是否……”還會喜歡我。

如果不會，那再正常不過。如果會……

凱瑟琳被這個念頭弄得幾乎窒息。

如果會，她該怎麽做？

從加德納先生家中出來，達西站在臺階上，久久未動。金色的陽光從前方直直地照射著他的眼，達西微閉上雙眸，直到心底劇烈的激蕩稍稍平覆，才又睜開。

他跨步上馬，望著加德納先生家的大門，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那位可愛的姑娘在露出兇狠之後，又害羞到滿臉通紅的模樣。凝視許久，達西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騎馬離去。

達西去了賓利的住處。

他的到來讓賓利很意外，賓利熱情又疑惑地道：“達西，你怎麽來了？”

“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兩人去了書房。他們剛坐下，達西便與賓利說起簡的事。

在賓利姐妹和達西的刻意回避下，賓利許久沒聽到心上人的名字，乍一聽不免心神蕩漾。賓利之前便知道他深愛著簡，可分別之後，他才察覺到這份愛意比以為的更加深厚。他根本無法忘記簡，她的身影和聲音無一不令他魂牽夢繞。

可他們都說她不愛他。盡管他不相信，但他沒主意慣了，後來連達西都這麽勸時，他也認定了那些愛意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現在達西要和他說簡？

達西沒有告訴賓利伊麗莎白還有凱瑟琳的話。其實從她們的話中，他已聽出簡同樣深愛著賓利，他不想用這些言論幹擾賓利的心，但有一件事他覺得必須要說：“簡·貝內特在倫敦一個多月了。”

“什麽？”賓利大吃一驚。

達西和他說簡自他們來倫敦後約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到了倫敦。他的話令賓利驚訝，隨後是喜悅，但很快又開始惱火，他意識到不對，問達西：“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達西沒有猶豫，跟朋友實話實說：“我懇請你的原諒。我當時就知道了，但我沒有告訴你，還不讓別人和你說。”

“達西！”賓利從沒有感到這樣憤怒過，“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明知道我愛她簡，你們都說她不愛我，可這回你們都錯了！我剛到倫敦她便來了，這還不能說明她的心意嗎？你為什麽要隱瞞這樣重要的事？”

“我很抱歉，查爾斯。她愛不愛你這我不能判斷。但她的家人確會令你蒙羞，我之前自負的以為這是為你好。只是最近發生一些事，讓我明白我們關系再好，我也不該替你做決定，我沒有資格。這件事如何發展，該由你去選擇。”

賓利氣壞了，他從沒跟達西發過這樣大的脾氣。達西接連道歉才讓他的怒火小了一些，但他沒有原諒達西，甚至不願送他。

達西帶著愧疚離開，到家時月亮已經掛在天空。他下了馬，看到喬治安娜出來接他。

喬治安娜走得很快，以至於臉上帶著紅色，氣息也有些不勻：“哥哥，你回來了。”

“嗯。”達西溫柔地道。

喬治安娜的手不安地捏著裙角，她很想問哥哥這麽長時間是不是一直和凱瑟琳待在一起，但又不好意思開口，只是飽含期待又怯生生地看他。

達西心底湧起無限的憐惜。他很了解她，猜出了她未明言的話語，輕聲細語道：“我送完凱瑟琳小姐後在她家稍微坐了片刻。然後又去了賓利家才回來這麽晚。”

“噢。”喬治安娜乖巧地應道。

她對哥哥沒和凱瑟琳待在一起有些失望。

達西看著她單純的神情，心中對妹妹地疼寵之意更甚。

達西動了動嘴唇，思緒像隨風飛舞的飛絮，控制不住地想起凱瑟琳。

關於威克姆那個人渣，自事情發生後，他從未和喬治安娜提過任何相關的事，也從沒問過她是否同意這樣的結果。

如果凱瑟琳在的話，一定會溫柔的與喬治安娜聊起，打開她的心扉，問出她真實的想法，安撫她心底的恐懼，讓妹妹得到足夠多的慰藉和依靠。

猶豫片刻，達西只道：“喬治安娜，你喜歡凱瑟琳嗎？”

喬治安娜不明白這個問題，但還是很認真點頭。她點得很快，又很用力，達西忍不住揚起嘴角，揉了揉妹妹的頭發。

他沒有說話，任散落在地的瑩瑩的月光，將一切景和物，還有那深沈濃郁的愛意，無聲籠罩在朦朧的霧色裏。

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沈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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