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在馬車上，正襟危坐，雙眼直視前方。她今天來達西家坐的是一種輕便馬車，車身不封閉，沒有車篷。達西先生騎著馬，在她的右側緩慢前行。兩人之間大概五英尺的距離。

凱瑟琳的脖頸和脊椎都挺的直直的，支撐著她略微無力的心情。她不知道達西先生為什麽要送她，又擔心對方說出什麽尷尬的話題，只能刻意不向達西先生的方向看，避免和他的視線產生交集。

然而達西先生並沒有要和她說話。他說是送她，就真的只是送。兩人從他家出來後，沿著攝政街走到牛津街，這期間無論是路過白金漢宮看到皇家騎兵，還是櫥窗內擺放著最新法蘭西時裝和首飾的米蘭店，凱瑟琳都沒有出聲。若她身旁的人不是達西，可能她已經和對方討論起來。

凱瑟琳嚴正以待，精神高度緊張。不過她繃了許久，發現達西先生一直沈默不言。她沒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望著前方，沒有側頭和她說話的意思。

他這是……真順路？不然為什麽送她一路也不說話？凱瑟琳想不明白。

不過，這種安靜對她而言倒比交談來的舒服。她沒有開口問，也沒打算沒話找話，他們一路無言。過了一會，凱瑟琳看見了聖克雷蒙特教堂，精神和身體都放松下來。這段時間她經常出門，已經認識加德納舅舅家附近的路，能看見聖克雷蒙特教堂意味著快到恩典堂街了。

一想到快到家，凱瑟琳不再緊張。至於達西先生為什麽送她，又為什麽不說話，她也不再去猜測。反正這段路程馬上要結束，她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達西先生就算現在開口，他也說不了幾句話，他又不會跟著她進家裏。他沒機會讓她感到尷尬了。

凱瑟琳放心的松了口氣。同時，她還有點迷茫，搞不清楚達西先生的用意。

剛才在達西家短短的兩次照面，凱瑟琳已經看出他對自己仍舊保留著動人的愛意。凱瑟琳對此沒感到意外。他的求婚剛被拒絕沒多久，情感那麽炙熱真摯，想要徹底忘記肯定還需要些日子。她本以為他是借著送她回家的借口，會趁機和她在說些什麽表達愛意，但她判斷錯了。

不管怎樣，凱瑟琳已經到家，她慶幸不用再去考慮達西先生的心情，只用和對方說聲告別。

她扶著仆人的手臂，下了馬車，將因為她的動作而微微揚起的裙擺重新拉平後，準備和達西先生致謝再見，誰想一轉身，正好看見達西先生下了馬，還把馬的韁繩交給了仆人。

凱瑟琳：……

達西先生接收到她意外驚訝的神色，快步走上前，語態柔和的與她商量道：“凱瑟琳小姐，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達西的語氣溫柔，眼神更是情誼綿延。

凱瑟琳眨眨眼，發現這位先生在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總和平時不太一樣。往日的他冷靜嚴肅，即便對著她溫柔稍許，但可能因為有別人在場，語氣總歸是正常的，不細聽根本聽不出他的區別對待。

但在只有他們兩人時，他對著她的態度無論是眼神、語氣還是聲音，每一樣都如同平靜又深邃的海洋，簡直要溺死人。而現在，可能是他的心意再也不用遮掩了，他便做得更明顯也更誇張，而他對此好像根本沒有察覺。

凱瑟琳被他看得不自在，轉開目光，以為他又要重提舊事，頓時臉上又不爭氣的染上了羞紅。

達西看到她的反應，立即明白這位小姐可能誤會了什麽。他跟著無措起來，連忙焦急地解釋：“小姐請你不用擔心，我想說的話和你我無關。”

凱瑟琳：……

達西不說還好，他一說，凱瑟琳的臉更紅了。若說之前是緊張和害羞，那這會是十足的窘迫和尷尬，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人家根本沒想提，她卻自作多情。凱瑟琳·貝內特，你真以為你魅力有那麽大？

凱瑟琳羞怒到極致，忍不住遷怒達西。可她剛瞪過去，便看到對方嘴角含笑，眼神愈發溫柔。

天吶，真是沒法過了。凱瑟琳真想轉身走人。

好在凱瑟琳還有理智存在，但即便有，也沒剩多少了。她站在門前，十分失禮地說道：“好的先生，你請說吧。”她不歡迎的態度很明確，希望對方快點說完，沒有打算請達西進去的意思。

達西那麽喜歡她，當然不會和她計較。他溫和地道：“事情很長，也許坐在椅子上說我們都會更舒適一些。”

凱瑟琳望向他，達西神色不改。

凱瑟琳知道達西不是那種找理由為了和她多待一會類型的人，他這樣正式，肯定有事情要講。

他們一起進了家門。

管家走上前，告知他們加德納先生、太太，還有簡小姐都不在家。親人們不在，這倒是免去了拜訪的繁文縟節。

凱瑟琳又帶著達西走進休息室，兩人坐在桌子的兩側，面對面地坐著。她吩咐仆人準備茶水，仆人離開時隨手關上了門。加德納舅舅家的休息室不算大，約三百五十平方英尺的大小，裝修算不上華麗，處處透出實用主義的風格。

兩人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在這不大的密閉環境內，沈默有時也是一種暧昧的表達。凱瑟琳剛剛意識到，幾天前她便是在這裏，在同樣的位置拒絕了達西先生的求婚。

達西先生顯然也想到這裏了。他本來目光看著地面，想到這裏，他擡眸，正好與凱瑟琳四目相對。兩人瞬間移開目光，表面維持著鎮定，但內心如何，便不是簡單的言語可以描述了。

好在很快仆人端著茶水進來，打破了這份安靜。等她放下茶離開後，達西先生開口道：“凱瑟琳小姐，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會對你造成一定困擾，但請你原諒我執意進門拜訪。我今天想說的事事關重大，關系到我和你各自最親愛的人。本來這些話我都寫在了一封信中，想要找機會轉交給你。但我沒想到今天會見到你。見面後，我思索再三，最終決定把這些話當面和你說。”

達西的神色很嚴肅。凱瑟琳看他的語氣和態度，不由又坐直一些，表示她認真的態度：“你請說。”

“我今天想說兩件事情。一件事關喬治安娜，另一件事是關於你的姐姐。”達西道，“說起我的妹妹，也許說來你不相信，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的來往，她一點也沒有告訴我。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對你們的友誼做評價的意思，事實上我對此樂見其成。我只是想問，想必你對我妹妹喬治安娜也有了基本的了解，你覺得她是什麽樣的人？”

凱瑟琳想了想，回答道：“我就不談論那些淑女技藝的水平了，僅我的感受而言，我覺得喬治安娜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她善良溫柔，體貼細心，我很喜歡她。唯一要說不足，便是她太內向和害羞，我不知道是與我交往中這樣，還是對誰都如此。”

聽著凱瑟琳的話，達西的神情柔和了很多：“我和你的看法一致。不是我想吹噓我的妹妹，但喬治安娜確實有太多優點可以誇獎。她的不足也很明顯。和她接觸過的人都很喜歡她，但很少會有人和她接觸。就像你所說，她太害羞了，每次遇見想要交往的朋友，都總說不出來話，無法加入別人的話題和社交。你是她，我見到過的，第一個邀請去家中做客的朋友。”

“噢。這…”凱瑟琳非常意外。雖然她也發現喬治安娜內向，但怎麽都沒想到這個地步。喬治安娜的害羞好像已經超出了一般的範圍，有些心理障礙的地步了。

可她這樣的貴族小姐，能遇到什麽刺激？

“你可能以為喬治安娜的性格和我母親過早去世、家中沒有一個親近的女性長輩去教導她有很大的關系，這一點我不能否認。但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雖然她以前沒有那麽活潑，比別的同齡女孩相比內向的多，但遠沒有現在這樣不敢和生人接觸。她之所以會這樣…”達西先生停頓片刻，語氣中帶上了一絲無法掩蓋的痛苦，“是發生了一些事。”

凱瑟琳靜靜地聽著。

達西道：“其實這件事是否要告訴你，我也很掙紮。我從不擔心你能否保密。只是這畢竟涉及喬治安娜的人生。如果不是我很久沒有看到喬治安娜這麽開心和別人相處時的樣子，可能我也不會想要和你提起。想必你知道威克姆先生以前和我們家關系匪淺。”

凱瑟琳輕聲道：“是的，他說過他是你父親的教子。”

“是的，”達西提起威克姆，語氣遠沒了剛才的溫柔，變得憤怒而冷硬，“他的父親是我們家的總管，為人可靠善良，我父親對他器重，我也很尊敬和喜歡他。可惜威克姆先生完全沒有繼承他父親的優點，他劣跡斑斑、放蕩不堪，但他長得好看又油嘴滑舌，非常善於偽裝，長輩們很喜歡他。不過，盡管他可以隱瞞，但我和他一起長大，相處時間很多，他能騙長輩卻騙不到我。我很早就知道他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但我沒有告訴長輩，我知道他們不會相信。我父親很疼愛他，去世前還特意立下遺囑，讓我盡可能重用他，還讓我等堂區內的牧師職位有空缺時，讓他補上。”

“這件事威克姆先生也提起過。”

“我想他一定說是我的問題讓他失去了這份工作。但事實上，是威克姆主動放棄，他說他想去學法律，不願意當牧師。我當然也不願意讓這樣一個人在我的堂區內擔任神職，所以我們約定好，我給他三千英鎊，而他再也不提牧師這件事。其實我知道他說的是借口，但家父的遺囑在此，我又想著我們畢竟一起長大，這算是最後的幫助。”

“您很慷慨。”凱瑟琳由衷地道。三千英鎊在現在的購買力，足夠一個人富裕的生活幾十年。

“我也覺得我仁至義盡。可三年後他把錢花完了，又回來找我，要求我按照遺囑推薦他當牧師。我沒有答應，無論他如何請求。自那以後，他對我恨之入骨，到處敗壞我的名聲。我略有耳聞，但一直沒有跟他計較過什麽。誰想我的退讓他沒有領情，還處心積慮想要報覆。他想不到別的辦法，就把主意打在了喬治安娜的身上。”

“天啊……”凱瑟琳萬萬沒想到事情到這裏會和喬治安娜聯系上。

“當時陪著喬治安娜的是揚格太太，我很愚蠢，沒有看出她品行不端，居然和威科姆關系很好。他們私下達成了協議，揚格太太放任威克姆接近喬治安娜，而他利用兩人小時候共同成長的情誼，又一直花言巧語百般討好，讓喬治安娜以為這份情感是愛情。他知道這場求婚我絕不會允許，所以他就鼓勵喬治安娜和他……私奔。喬治安娜不忍我傷心，提前告訴了我。他們沒能走成。為了顧全妹妹的名聲，我並沒有做什麽，只是把他們清除出我們的周圍，迅速了結這件事。”

說到這裏，盡管達西竭力掩蓋痛苦，但這段記憶顯然讓他無比後悔和痛恨。

凱瑟琳震驚極了。

私奔！凱瑟琳根本無法想象喬治安娜那麽一個溫柔嬌弱的少女，居然會和這樣的詞連在一起。

無論什麽年代，私奔都是難聽的字眼。而在現在這個封建集權國家，私奔的後果就更為嚴重，一旦曝光必然是巨大的醜聞，會對整個家族的聲譽帶來沈重的打擊。而更淒慘的是，如果兩人私奔後結婚了，那勉強還能保留顏面。但如果沒有結婚，對男方影響不大，但女方的結局不是淪落為妓，就是自絕於世。

以喬治安娜的性格和出身，後一種結局的可能性更大。

凱瑟琳大為愕然。雖說她早就看威克姆不順眼，但還是沒想到一個人能壞到這樣的地步。喬治安娜年幼無知，又被信任的人刻意引導，還能說情有可原，但威克姆的居心簡直就如司馬昭之心，任何提出私奔的男人都是自私和惡毒。他這樣做，如果成功了，既能報覆達西，又可以得到喬治安娜的大量財產。凱瑟琳絲毫不懷疑，在婚後得到喬治安娜的全部財產後，他一定會去花天酒地，根本不把這樣一個女孩放在心上。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但達西先生想起時還是剜心般痛苦：“我痛恨這些人，但我也不免自責。父母去世後，我總想著要振興家業，不能讓父母失望。那時我也不算很成熟，又有大量公務要做。我對喬治安娜關心不夠，有時她來纏著我，我還會覺得她不懂事。事情發生後，我真的是無比悔恨，恨我沒有盡到哥哥的義務，對她關懷太少。不然她也不會輕易被威克姆這樣的人欺騙和玩弄。”

這還是達西第一次和別人說起他的自責與懺悔。當初事情發生時，他無比震驚和氣憤，果斷的處理了揚格太太和威科姆後，又一直在安慰受驚的喬治安娜。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他只和菲茲威廉上校說過，他們商議，決議誰都不再告訴，害怕消息洩露出去會影響喬治安娜的一生，別人自然一無所知。

他和菲茲威廉上校商議的時候，隱去了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他說再多自責也不如去陪伴一會妹妹。

但在達西的心底，他一直認為他有罪。妹妹想要私奔，這完全是缺乏關心的惡果。他想要保護家人，可他們不是早早離他而去，就是差點誤入歧途。他太差了，簡直一無是處。達西不敢想象，如果當時喬治安娜私奔了，現在會是什麽結局。如果妹妹不在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當所有的牽絆都離開了，他還有什麽快樂可言呢？

達西緊抿著唇，神魂俱亂。凱瑟琳看著他低落痛苦的神色，心疼喬治安娜的同時，也為達西感到難過。

達西先生現在是一位成熟的男人。他身形高大，肩膀寬闊。可當年呢？他的父母相繼去世，妹妹年幼無知，彭伯利偌大的財產和各種關系都要他去維護，想必他一定很辛苦。

凱瑟琳不忍看他陷入自責和悔恨中，沈靜地道：“達西先生，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當有些人遭遇慘痛的事情，總會有人說這要責怪於受害的人，是他做的不好，他應該反思，不然這樣的事情怎麽會找上他而不是別人呢？但我想說，這樣的話全是惡毒的蠢言。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你沒有錯，喬治安娜也沒有錯，錯的是威克姆，是揚格太太，是那些居心叵測，為了一己私利輕易便毀滅別人人生的人。他們惡毒自私，陰狠歹毒。你沒有錯，你不該覺得你再做得好一點事情就能避免。不能的。只要惡毒的人存在，只要他們的嫉妒、貪婪和醜陋永不消退，那我們做什麽也於事無補。所以，讓那些惡人付出該有的代價，讓他們無比淒慘，讓其他惡人看著他的悲慘從而生出畏懼之心，這才是我們該做的。”

凱瑟琳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冷靜，語氣中的果斷和狠意讓達西異常震驚。

在他的印象裏，她雖然時常冷淡，但又活潑可愛，青春迷人。她愛穿漂亮的裙子。她會翻白眼。她不善於跳舞。她喜歡看書。她總是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她不喜歡他，但她很溫柔。她一直都很害羞。

而眼前的凱瑟琳是那麽的陌生。她沈著臉，言辭鋒利。她看著他，語氣平穩，背後卻又帶著兇狠的冷意。

“如果是我，我有你這樣的地位和權勢，如果他真的私奔成功了，那我可能會投鼠忌器，痛苦忍耐著。但他並沒有，所以我會等事情平息後，把威克姆還有揚格太太送去牢房或者遠方的戰場，總之要讓他們消失。我甚至不需要找什麽理由。我不會像你這樣善良，覺得他們沒成功就算了。不，他們已經成功了，他們永遠的傷害了喬治安娜，讓她從一個可愛活潑的女孩變得唯唯諾諾甚至連話都不敢說。他們也傷害了你，讓正直寬厚的你活在愧疚之中，飽受折磨。”

“但他們卻無恥的活著。他到處說你的壞話，敗壞你的名聲，毫無愧疚之心。不應該這樣的。這樣的人，對他仁慈，就是對其他人不公。他該受到懲罰，讓他永遠為往日的錯誤而懺悔。是他的錯，他該下地獄，他才該永遠痛苦著，而不是你。”

“達西先生，錯的不是你。”

達西怔怔地看著凱瑟琳，他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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