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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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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如星海的點點燈火在我被彈出的那一刻突然統統熄滅,剛才還璀璨如晝的華麗樓閣乍然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琴師手下的弦錚地崩裂開,刺耳的聲響勾起女子短促而尖細的叫聲,老道的龜公忙著撫慰客人。

濃而醇的酒香在暖香的空氣裏綿延波湧,短暫的兵荒馬亂後尋歡取樂的人們逐漸鎮定了下來,嘈雜的叫嚷隨之低了下去,到後來靜的都能聽到從翻倒的酒壺裏流出的液體涓涓落下,敲打地磚的聲音。那聲音從初時的急密到現在一下一下的鈍悶,愈發襯出樓裏的靜了。

今夜十六,月色本該最是明亮耀目,可蓋著琉璃的天頂卻無一絲光亮滲入,像有人將蒼穹都遮住了。沖我的氣勁不小,推得我昏頭昏腦地一連滾了好幾個跟頭,腰間的瓔珞撞得嘩啦啦響,動靜甚大。

我很生氣還有點兒莫名其妙,這事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嗎?現在我如此善解人意地提出來了,蒼天啊,為什麽他表現得反倒像是我在侮辱他一樣?!如有選擇,我寧願去侮辱個蘿蔔棒子也不要侮辱他呀。

樓下安靜的人群裏終有人開口道:“主事的呢?怎還不點上燈來,裝神弄鬼的,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嗎?”聲音來自於那幾個官員待著的角落,即便些微慌張仍難改往日積威。

他一開口,立馬有血氣方剛的紈絝子弟高聲附和:“這時節出這茬子事,我瞧著老板不想在這寧州混下去了吧?”

頓時樓中如開了水的粥一樣熙熙攘攘沸騰了起來,女子們的嗔怒阮笑又如氤氳在夜色裏的花香輕柔飄開。漆黑之中,倒生了別樣的風情趣味。

這燈自然不是風吹的,我懸在八角宮燈下隔著一丈遠看向那雅間裏的身影,垂紗後的陰影兀自優雅地在自斟自飲,渾然不為外界的混亂所動。我從小與很多人打過交道,時間久了對人的心思我也能揣摩出一些來,可這個人我偏不知曉他在想什麽。

“咦,燈籠亮了?”送油燈上來的小廝遲疑地往這邊走來。

燈籠是亮了,但亮的不是火光而是碧青的鬼火,一閃一爍的撲照在我臉上。那個小廝的眼珠子鼓得和金魚一樣,淒慘的大叫穿透了整個花樓:“有鬼啊!”

我被人看到,我居然被人看到了!

樓下很襯景地和了一句:“死人了!”

這兩句話合成的效果是“鬼殺人了!”

這事聽起來是挺驚悚的,嚇跑嚇暈我都能接受,但隨之而來那句“劉大人被嚇死了!”我就不太能理解了,我長得有那麽嚇人麽……

黑暗裏的雅間傳來一聲輕笑,幽涼得像夜下寒露,輕輕念道:“起。”

所有尚冒著青煙的燈芯在同一時間燃起了火光,月光從天頂灑下,光明重新回到了樓中。小廝兩腿打顫看了眼雅間,連滾帶爬跑走了。

人流散的很快,偌大的華美樓宇裏只剩了我和他一人一鬼,對了,還有地上兩具屍體。鬼火燈籠還在故弄玄虛地亮著,被我一爪子給打滅了。窩著心頭的無名火,我沖到下面,倒要好好看看那人是怎麽被“鬼”殺了的。

靠在瓊花樹的那個死不瞑目的應該就是被嚇死的劉大人,嘴唇和敷了層白霜樣慘白慘白的。我不由地嘆氣,寧州府守於邊疆日日面對燒殺搶掠的戎狄和荒漠上的豺狼,這些隨時能取人性命的難道不比摸不到蹤跡的鬼更可怕嗎?就如道士所說一樣,這樣的心理素質還是早死的好。

而他這邊的那個人,胸口插著一只長矢,兩尺半長的箭身如今只剩下一尺不到的箭羽露在外面,白雪似的長翎微微發顫。單只看這些,這頂多算的上一起蓄意謀殺,與鬼無半點幹系。可這只箭……

“兩尺半長,齊雁尾羽,落的是伏虎懸鷹的圖騰,這正是昭越前殿上將軍百裏越所獨用的飛梟。這樣的力道,這樣的手法,除了百裏越當世還能有誰?”道士先我一步拔出長箭,淡淡一掃玩味道。

我霍地起身,冷冷看著他道:“你糊弄嚇嚇別人也就算了,你算計我也沒什麽。但百裏將軍護守寧州二十餘載、一世清名,縱是死後也是一代英魂,豈會害人?”

他譏嘲道:“忠君護主又如何?六年前還不是被昭越帝所迫死在寧州城外,一身忠骨埋於黃沙無人收殮。”

我霎時失語,一時說不出一個字來。權謀傾軋在朝政之中不可避免,那時昭越正逢國喪,皇帝疏於朝事才給了百裏越政敵一個機會,借戎狄之手逼死了這個忠良家族的最後一個子弟。

“百裏越……這裏是寧州城?”我脫口而出道,百裏越死前正是寧州州牧,我環視滿堂錦繡:“你不是說寧州正在鬧瘟疫嗎?”

“寧州瘟疫確實在加重,但州牧為了阻止疫情蔓延嚴守城門,不讓災民進城避難。否則這些人怎麽還有心思在這裏喝酒逍遙?”他撫著箭尾長羽漫不經心道:“過了此夜,怕這寧州城內也不能幸免了。”

“你什麽意思?”我心下一驚。

他問道:“百裏越死後寧州也鬧了一場瘟疫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那次瘟疫持續了三個月,幾乎整個寧州都被燒埋屍骨的濃煙所籠罩。正是如此,此後多年,戶部撥給寧州的財款更比往昔多了一倍有餘。

他淡淡道:“你若是百裏越蒙冤而死,你甘心嗎?”

我在他身後沈默了一會道:“我會不甘心,但百裏越不會。”他那樣的一個人,永遠都會如烈陽炙熱而溫暖,我反問道:“那你呢?”

最後他淡淡道:“我是不會給敵人任何可趁之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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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們沒有尋到一家願意開門的客棧,只得原路返回了人去樓空的花坊。地上的屍體仍舊躺在那裏,看來不到天明是不會有人來收拾這爛攤子了。既然是青樓,自然不會缺住的地方。

道士肆無忌憚地連踢開了好幾扇門,最後選了件裝飾最華貴的睡了。我白天睡了個夠,頭腦清醒得很,看著他和衣往床上一倒也從瓶子裏飄了出去。

他側著身子枕著胳膊倦意繾綣道:“你想問什麽留著等明天,如果……想雙修的話”他摸出三粒銅錢在床上一拋,隨手一摸,道:“今天不宜行床笫之事,也還是等明天吧。”

我:“……”好想掐死他,掐死他!

悶悶不樂地在床邊坐了回,我爬到枕頭上推了推他腦袋:“我睡不著陪我說話。”

他臉埋進枕面裏,迷糊道:“可我睡得著。”

我一腳踹在他後腦勺上:“我管你睡不睡的著啊,我睡不著陪我說話啦。”

突然床上一動,兩根手指拈著我的腰帶將我捉了起來。手指一松,“啪”我掉到了光滑絲軟的緞子上,正對上他挺直鼻梁,眸子微啟一線墨黑的涼光滲出,薄涼的唇抿成似笑非笑的弧度:“鬧醒了我就不只說話那麽簡單了。”

“……”

我向上蹭了蹭,不以為意道:“隨你便。”反正我現在還沒有你這張好看的臉大……

腰上的紅瓔珞一緊一松,被面上那一朵剛才比我還大的牡丹花眨眼間已縮成了掌心大小,吊在帳頂的十六瓣蓮燈從遙不可及到近在咫尺,空曠無際似的床瞬間就狹窄起來。

夜鶯的春啼飛出瓊花樹叢,織蝶的雙翼扇起花蕊上的雪粉,子夜時分原本清晰分明的界限變得模糊,而遲鈍的五官卻敏銳靈活起來,就好像我似乎活過來了,也能感受到他有溫度的吐息。

抽去了瓔珞腰帶,身上剩下的就是套白裙,它是昭越樣式最簡單的喪服。我還處在由小變大的恍然中,他繞著那條劍穗瞇著眼看了我一會兒道:“你挺適合這身衣裳的。”

鬼才願意適合穿喪服,不對,我現在就是個鬼……

我木楞道:“你解開咒幹嘛?”

他唉聲嘆氣地敞開懷道:“你不是要雙修嗎?來吧。”

“……”

對峙了一會,我臉紅道:“那個這個……”

他挑開一只眼。

我朝他蹭近了一寸:“我能把你打暈了嗎?第一次人家害羞啦!”

“……”

片刻後我被綁了回去,他兩手一合將我包在掌心裏,惡聲惡氣道:“睡覺。”

我是不是傷了他的男性自尊了……

被抓的牢牢的我聽著他綿長平穩的呼吸,漸漸也合攏了雙眼,依偎著他手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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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是被樓下的喧嘩聲吵醒的,相距不到幾寸的那張臉上眸子還是合著的,睡顏平靜。我迷糊著從他手裏爬了出來,走了兩步被他的胳膊給絆倒了。房門被有節奏地敲了三下,我坐在他胳膊上揉了揉眼,又敲了三下,掙紮著飄過去拉開了門。

一群人呆若木雞地立在門口,我也傻了,他們是誰?

其中一個戴著儒冠的青年人顫聲道:“門怎麽會自己開了?”

哦,他們看不見我來著的。

“門外是誰?”道士睡意繾綣地在內間倦倦道。

領頭的中年男子回過神急忙揚聲道:“裏面的可是接了檄文的道長?”

那卷破破爛爛的檄文無所依托地飛了過來,他道:“這個?”

這群人又呆了呆,那人再開口時面上已帶了幾分恭敬疊聲道:“正是正是,寧州州牧百裏大人特派小人來請道長前去州府詳談。”

百裏大人?我現在對這個姓特別敏感,暗自奇怪,寧州州牧不是呂文昌嗎?

“現在的州牧大人可是百裏越將軍的弟弟,百裏玥?”出來的道士白衣在身,清劍伴側,再配上長眸劍眉,果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模樣,哪怕他其實是個心狠手辣沒臉沒皮的混球。

這是個以貌取人的時代,一個長相猥瑣的世外高人與一個俊美出塵的猥瑣神棍,人們會更願意相信後一個。

“聽聞道長昨夜在此地驅走了作惡的鬼怪。”在路過那兩具已被麻布蓋住正要被擡走的屍體時,州府小吏忽然開口道。

打掃場地的一個小廝朝道士投來一個熱切的眼神,又害羞地低下頭去。

……

我趴在他簪子上哈哈哈道:“他好像看上你了哎。”

他頓了頓步子道:“若說鬼怪,這俗世的隨處皆是,哪是貧道一身能驅除的盡的。”

那幾個人僵硬了。

他做不在意狀扶了扶簪子:“譬如,現在你們面前就有一只。”

我也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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