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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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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臭道士付錢時,老板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表情,忙不疊地將我們送出了門。踏出門一兩步還能聽到他的喃喃自語:“沒想到這道長容貌端得好,腦子卻有點問題,真可惜,真可惜。”

我坐在風中的一朵小小的合歡花上,來回蕩漾在他面前,長長地嘆息道:“真的好可惜呀,以後出門記得吃藥。”

他:“……”

說時遲那時快,我和驚弓之鳥般埋頭直沖向遠處,急轉了個彎繞進了條偏僻小徑,才堪堪避開追在屁股後面那道利鋒。這道士好生心狠手來,竟出了劍氣想劈了我。

貼著墻喘了幾口氣,盤算著這一時半會他正在氣頭上自己回去肯定是討不了好的,不如隨意轉幾圈再回去。說轉,這地方委實偏小的緊,一條小巷左不過百十步到了地。盡頭是處木樁子攔成的宅子,越過一人高的籬笆隱約能瞧見裏頭的情景。

趴在合歡花上飄了上去,一打眼就瞅見了一個光亮的腦袋,倒吊的八字眉下眼睛緊緊瞇起,嘴裏念了著亂七八糟的佛經。忽然那雙綠豆眼驀地睜起,精光熠熠地看向我:“師姐,你終於來了!”

我差點一頭栽了下去。

繼而他鬼鬼祟祟道:“師姐放心,我今天吃藥了。”

……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曾拜入太華寺住持門下做了個室外弟子,每年都要抽出個十五二十天去那裏參經念佛。當時的太華寺還只是白玉京眾多佛寺裏極不顯眼的一個,香火慘淡、門庭落魄。我的住持師父有一個很偉大的夢想,就是效仿前人孟嘗君,養個門徒三千玩玩。可嘆那時候廟裏只有大師兄、我和小師弟,如果沒有每月撥下來給我的撫養費,連我們三都難掙紮存活。大師兄是個悶葫蘆,除了砍柴就會跳水;我是個紈絝子弟,除了花錢就是燒錢;小師弟他倒繼承了住持師父超度伏魔的本事,但致命的是把他的瘋癲癥也給繼承下來了……

在十四歲的一個晚上,我被一股奇妙的感覺從睡夢中驚醒,一睜眼就看見小師弟站在我床邊舉著把寒光犀利的殺豬刀,咧開滿嘴白森森的牙:“妖孽,哪裏逃!”

“……”於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回 尿床姍姍而來……

這夜後小師弟就從太華寺消失不見了。剛開始住持師父很擔心,某天衙門裏的人會喊他去繳納擔保金或幹脆領具行刑過的屍體回來。而很久很久之後,待太華寺興盛起來後也沒見到小師弟,師父他——正好瘋癲癥犯了順理成章地把他最小的徒弟給忘了……

此時在寧州遇見了久未謀面的小師弟,這委實不得不令人悲喜交加。但年幼那場被嚇到尿失禁的慘淡記憶讓我不得不心有餘悸地再三確認道:“你每次說吃藥都是沒吃藥,你到底有沒有吃藥?不要我一靠近你就把我順手超度成灰了呀。”

他失望地拿出攏在袖子裏的左手,手中掛著串金燦燦的佛珠,佩服道:“師姐果然是師姐。”

我:“……”

他將佛珠掛回了脖子上,賊兮兮的表情已全然換成了一派正經之色:“師姐,多日不見,你好像不大好。”

是啊,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這怎麽也算不上一個好字……

小師弟是主持年輕時候的私生子,昭越民風開放,男女之間風流情韻乃是常事。用阿晏的話來說“這年頭誰沒個私生子都不好意思出門見人。”師弟他繼承了師父的一切,就是沒能繼承他的相貌。綠豆眼、扁平鼻,等聽完我大致說了下近來遭遇後,那兩條倒吊眉皺得都快貼到一起了。

“師姐,你頭一次死後回魂已屬罕見。但從去義莊找你的女鬼來看,恐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無論如何,你趁早回歸肉身,之後再去尋師父較為妥當,他應已有了應對之策。”他和從前一樣趴在木樁上發了會呆,突然道。

我懵了懵道:“有這麽嚴重?師弟,你既然在這裏,不妨幹脆把我的肉身從那臭道士手裏奪過來就是了。依我看,你的修為並不在他之下。”

“天機既顯,劫數已定。和者悲,悲者喜;生者活,死者生。這非我的機緣,我當不能插手其中。”他說了一連串含義模糊的佛偈,頓了頓道:“師父可還好?”

“師弟,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回去看看我們?師父,他就算發了病忘記了你,可每到吃飯時卻總會放三個人的碗筷。大師兄也很想念你……”那些佛偈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暫記在心上。

他平淡無奇的臉上忽然浮出了種奇怪的笑容,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下我的腦袋:“師姐,我在這裏等一個人。他不來,我不走。”

我雙手捂住腦門頂玩笑道:“你莫不是在等一個姑娘家,想還俗了?”

那種奇怪的笑容漸漸從他臉上褪去,銅錢大小的光斑透過白楊樹頂交錯在他身上,他蹣跚般一步一步向退去,在暗黃的土屋前慢慢坐下:“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師姐,寧執有如須彌山,莫執空如芥子,多保重。”

一葉白楊從樹頂悠悠飄落,如同一道寬幕將景象緩緩牽下,疊交在一起深深淺淺的光線逐漸暗淡下來。小師弟闔目靜坐的身影像一座泥像,以一眼一丈的速度與我拉開。

我不由傾身向前,努力看清:“師弟……”

“師弟!”心一蹙,我如琴上撩開短弦繃緊了身子坐了起來。午後幹烤的地氣熏得我有點頭暈,力一松又跪坐了回去。

“道長,你瞧奴家的手相。今年可能找到,找到個好婆家?”

膩得發甜的聲音躥進了我耳中,我怔忪地轉過去,茶棚下面一群花紅柳綠的姑娘間臭道士正衣冠禽獸地看這手相。

我扶著沈重的腦袋,周身圍繞著合歡的清軟香甜。嘶啞的蟬鳴一波一波尖嘯在棚子左側的枯樹幹上,這時間看起來和剛出成衣鋪時差不多。

合歡花載著我飄到道士身旁,停在他肩頭,我蹦起來使勁掐了掐他耳朵邊:“餵,臭道士,我為什麽在這裏?”

他垂目煞有其事地看著那姑娘的手掌:“出了鋪子後你被日頭給蒸暈了,一直睡在這裏。”他狐貍似的長眸子裏斜出一點笑:“你以為你在哪裏?”

嘰嘰喳喳的姑娘們陷入了沈默之中,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壯著膽子問:“道長,你在和誰說話?”

他微微一笑:“我養的小鬼,就在你們面前。”

俄而,脂粉環佩散得無影無蹤。

道士松了一口氣,端起一盞茶飲了一大口,滿是不耐之色。

我抓著合歡花瓣兀自發著呆,剛剛與小師弟的那短暫一面難道僅僅是個夢嗎?

“睡一覺睡傻了?”他翹著腿嘲笑道。

我木木地嗯了聲,道:“你把她們嚇跑了?”

他隨手丟過來一張破破爛爛的白紙,和片大雲朵似的地蓋在了我頭頂:“我就是要嚇到她們。”

吃力地將它拉到身下,一個字一個字讀去。白紙黑字,原來這是篇寧州州府發布的檄文,寧州州城最近鬧了瘟疫,死了大批的人。州牧束手無策之下,只得廣招江湖有識之士前去一試了。

“你是個道士又不是大夫,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官府下的檄文,你接了榜要是治不好是要坐牢掉腦袋的。”我不得不提醒道。

他轉即起身:“我不是與你說了嗎?現在妖魔當道,你以為這瘟疫是普通的瘟疫嗎?時辰不早了,所須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回去休整一日明天就該有人請上門了。”

怕再受了陽氣蒸騰,回去時我明智地躲在了道士頭頂的簪子裏。

那朵合歡花落地前被他捏住,饒有興味道:“小鬼配小花,留著回去給你當個飛行法器如何?”

我從他簪子裏探出個頭:“小鬼你妹,老子是話本裏美貌與智慧並濟,為奸人所害落入魔爪,受盡蹂躪、楚楚可憐、等待白衣書生搭救的淒艷女鬼!”

“嗖”,我又被關進了小黑瓶裏……

往後看去,小鎮離我越來越遠,那處籬笆土屋晃蕩在我腦子裏。我翻身靠在瓶身上,是真是假都好,現在已經這樣了我不能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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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途中我蜷著打了個小小的盹,白天出行果然還是有些傷身。橘紅的霞光穿透進來,我揉著眼打了個呵欠,抱怨道:“關這麽久了也該放我出來了吧?”

沒人應我,我飄出了瓶口,頓時被震在原地。

熊熊大火燒得喬木劈裏啪啦,沖天火勢像是要倒燃上天般飛舞在暮日下,偶爾火焰裏傳來椽木斷裂的脆響。道觀著火了……

我蹭地躥了出來,我的肉身還在裏面啊!!沒沖出去,腰間的瓔珞將我栓在了瓶口,不得掙脫,我急得眼都紅了。

一道水龍從天而降,龍吟如鐘,沖進火中,鋪灑的甘霖稍稍遏制住了火勢。繼而連起的幾條水龍橫穿在道觀之上,那火勢一會退一會起,最終被強行壓了下去。

素銀袍子的按著三道未出的符咒從灰燼裏走出,臉色陰沈不甚好看。

他說:“蘇采,你的肉身不見了。”

啥?啥叫不見了,不是應該被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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