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啪嚓——

文漸抱著一柄重劍，踩過地上的枯葉，向著遠處熱鬧的人群走去。

他瘦小的身體被重劍一襯，更顯孱弱。

“哈哈哈老馮，這就是你新收的小徒弟？這小身板……嘖。”，隨著文漸走近，一位肌肉虬紮的中年大漢與馮盟主說笑起來。

馮盟主搖搖頭，望向文漸的目光中全是欣賞，“人不可貌相，這孩子的天賦極佳，縱使外功無成，修煉起內功來卻是事半功倍。”

“喲？真的？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了哈哈哈……”

聽著馮盟主的誇讚，文漸臉上露出了標準的笑容：帶著幾分孺慕，幾分敬意。

就像是年少懵懂的孩子，憧憬著變成如父母一般厲害的大人。

馮盟主很滿意文漸的這幅神情。

可文漸內心卻在冷笑——將自己從原本幸福美滿的農戶之家中擄走，道貌岸然地宣稱是他的機緣，為了將他緊緊攥在手心甚至餵了他蠱蟲……

這些才是眼前這個談笑風生、神宇軒昂之人的真正面目。

可憎、可恨、可惡。

文漸將擦拭過的重劍放在馮盟主身邊，隨後恭敬地退到一旁，看著馮盟主與其他高手切磋過招。

他的神情不露絲毫破綻，眼底卻滿是漠然。

馮盟主說他有天賦，文漸心想，偽裝大概也是他的天賦之一吧。

馮盟主切磋過一場後，將場地讓給了他人，轉身向著文漸走來。

“讓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馮盟主狀似隨意地問道，仿佛不過是在詢問文漸的功課有沒有偷懶一般。

文漸微微低頭拱手，輕聲道：“徐先生都已安排妥當，他讓我轉告師父，一切按計劃進行便好。”

馮盟主點了點頭，吩咐道：“一會兒……你就不要跟著我了，在城外等著徐先生。”

文漸乖乖應下。

夕陽西下時，遙遙可以望見的林泉城池內，忽然燃起了火光。沖天的赤色像是要與夕陽一試高低，很快，文漸早早安排好的送信人騎著馬飛馳而來，“救、救命！！林泉城破了！！”

隨後，馮盟主提議支援林泉、組織人手、排兵布陣……

文漸望著遠處地平線上影影綽綽的黑點，那似乎是林泉城內逃出來的百姓，在熾烈火光的映襯下，仿佛渺小的螞蟻。

文漸心如止水，他既不為這些與他有著相似命運的人感到難過或憤怒，也不為此事是自己親手推動的而感到悔恨無力。

他只覺得平靜。

他按照馮盟主的吩咐，等在盛會的舉辦地，沒有離開。直到第二天清晨，徐先生來了。

徐先生算是馮盟主的一顆暗棋，他憑借著自己的聲望與能力幫馮盟主做了許多事。

文漸不知道徐先生所圖為何，只知道這個人暫時可以信任。

徐先生是坐馬車來的，馬車在文漸身邊停下，徐先生撩起簾子，遞給文漸一封信，“……幫我給老馮。”

文漸點點頭，接過了信。

他註意到，徐先生的表情很難看，像是有些迷茫、惱怒，還有無措和悔意，很覆雜。

透過馬車車窗的縫隙，文漸看到馬車內似乎還有一個小孩，衣服濕噠噠臟兮兮的，似乎正昏迷著。

徐先生沒再和文漸多說，將信交給他後就迅速離開了。

文漸不是一個好奇心旺盛的人，有些事他看到了，絕不會多嘴詢問也絕不會對他人提起，這也是馮盟主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望著漸漸駛遠的馬車，文漸繼續等待著，等待馮盟主的下一個指令。

鳴沙客棧門窗外的天光亮起，黑沈的一夜已經過去。隨著文漸的講述，當年事情的真相，沈川已經基本可以確定了。

十二年前，馮盟主為謀取盟主之位，暗自勾結胡人，以林泉半城百姓為代價，下了一盤大棋。而徐掌櫃，恐怕便是那個實際去推動棋子的中間人。

林泉事件的始末清晰了，可沈川還是不清楚徐掌櫃為何要幫助馮盟主。

林泉之事幫馮盟主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名滿天下。可徐掌櫃這個真正的執行者卻隱於暗處，看起來並沒有獲得什麽好處。

一直低著頭聽文漸敘述的孟憂夏忽然擡起了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文漸：“我父親的死，也是馮盟主和徐掌櫃密謀的嗎？”

文漸無所謂地點點頭，“是啊。那時我師父剛當上武林盟主不久，想要建立新的秩序，可是總有一些人不配合或者想作壁上觀，孟氏山莊就是其中一個。所以……他就想了點辦法，給你們家添了些亂子。”

孟憂夏攥緊了拳頭，“就因為不服從……他就殺了我父親……”

孟憂夏喃喃念著，身子忽然晃了晃，景奉一趕緊扶住了他，卻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

在生死大事面前，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文漸卻笑了笑，“他做的惡事不止這兩件呢。”，緊接著，他一件件細數起馮盟主為了自己的野心所犯下的惡行。

“他總是說，這個世上需要有人去完成那些所謂的‘惡事’，而他，願意做那個“惡人”。他說，他所看到的不是眼前這一年兩年的江湖，他是為了後面千秋萬代的江湖秩序。”，文漸撚著腰間玉佩下的穗子，微垂的眼眸中滿是嘲諷，“他的這個想法我倒是完全讚同，這世間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只可惜，他的做法太蠢了。”

葉知玄怒道：“你還有臉說風涼話？難道你不是他最得力的棋子嗎？”，說著，他一把揪住了文漸的衣領。

文漸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還是那麽漫不經心地笑著，“別急嘛，用不著你來替天行道，反正他死了我也活不過這個月了。”

葉知玄一怔，這才回想起一個細節，“……蠱？”

“嗯，他每個月給我一次解藥。不，準確來說，這蟲沒有完全破解之法，所謂解藥只是抑制它蘇醒，讓它繼續沈睡罷了。”，文漸的口吻輕佻，仿佛所說之事不是關乎自己生死的大事，而是一個很有趣的笑話。

揪著文漸衣領的手慢慢松開，葉知玄往後退了一步，望向文漸的目光十分覆雜，仿佛在看一個瘋子。

文漸並不理睬葉知玄異樣的目光，而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望向了站在人群最後的紀臣，“哦，對了，我師父死了，那他和盛火教的約定也就解除了，你們要是有什麽不滿，就去找我那些師兄。之後的事，我不再管了。”

紀臣神色陰沈不定，只是冷冷“哼”了一聲。文漸卻像是想要在死前說出所有事般，繼續講出了馮盟主、徐掌櫃和盛火教之間的關系。

盛火教需要活人修煉功法，而馮盟主需要盛火教生產的丹藥來輔助他完成自己的基業。於是在徐掌櫃的牽線搭橋之下，兩方開始了合作。

可後來不知為何，徐掌櫃隱退了，不再參與馮盟主的任何計劃，一心一意地在大漠中經營起了他的鳴沙客棧。

文漸沖紀臣擡了擡下巴，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怎麽？難道你們還有把柄在這個老狐貍手裏？我想想你怎麽說的來著……賬本？”

“……哼，我教與馮盟主之間交易的賬本一直都在徐掌櫃這裏。他當年走的時候，也帶走了賬本。可是那個姓馮的蠢貨竟然直到最近才發現。”，紀臣的神色陰冷，對於曾與盛火教合作多年的馮盟主沒有絲毫尊重之意，或許是因為盛火教其實並不缺這麽一個合作對象。

盛火教在江湖內雖然人人唾棄，但他們所煉制的獨門丹藥，卻是可以輔助修煉，且無半點副作用。便是那些所謂的正派高手，若是意外得了盛火教的丹藥，也絕不會因為這丹藥是□□所煉，就將其白白毀掉，而是會換個名義，比如從邪修身上繳獲這種聽起來就有一段光明正義故事的包裝，然後獎勵給手下的弟子小輩。

沈川微微點頭，伸手摩挲起下巴來。

現在馮盟主、徐掌櫃，還有盛火教之間的關系已經基本理順了，但他總感覺好像落下了點什麽。

對了！

“所以，你此行前來，意欲何為？真的只是為了送信嗎？”，沈川終於想起了自己忽略的關鍵點——文漸說了那麽多，卻沒說自己這一趟究竟是不是帶著馮盟主的任務來的。

從文漸剛剛的敘述來看，他就是馮盟主手下的工具人，不太可能只為送一封信就跑來著偏僻的大漠，還恰巧歇在了徐掌櫃的鳴沙客棧中。

果然，聽了沈川的詢問，文漸大笑著鼓起掌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發現的，不愧是深淵信使啊。我能在死前看這麽一處好戲，真是值了。”，說完，他摸出了懷中的那封信，“好吧，我確實是要送信，只不過是一封密信，一封送徐掌櫃上路的死亡密信。師父告訴我，徐掌櫃手中有一些他的把柄，最近這個人有些蠢蠢欲動，他覺得，這個人不能留了。”

“你的任務就是除掉徐掌櫃？”

“是找到徐掌櫃所掌握的把柄，然後除掉他。可惜，不知道誰下手這麽快，竟然先我一步。”，文漸咂著嘴搖了搖頭。

從文漸的表現來看，沈川認為他撒謊的意義不大，那麽現在……

只剩下一個人了。

沈川轉頭看向同樣站在人群最外圍的那個少年，其他人也隨著沈川的動作一起望了過去。

陸楚舒明顯有些懵，“怎麽……啊，你們不會懷疑是我吧？！”

沈川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我為什麽要害徐掌櫃啊！我就是個小老百姓……我沒理由害他——”

啪——

陸楚舒急切的辯解聲忽然被門口的巨響打斷。

只見顏禹頂著風沙，猛地推門沖了進來。

沈川快步走過去幫他一起合上了門，又扶著顏禹坐下，給他倒了碗水。

葉知玄、孟憂夏等人此時才註意到，這個酸秀才竟然不知何時偷偷跑出去了！而且看樣子，沈川對此事是知情的，所以……顏禹到底是去做什麽了？會和目前尚未完全排除嫌疑的陸楚舒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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