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9章

關燈
鏡子裏的人, 四肢和背上一條條,一道道,盡是斑駁的傷痕, 新舊交替,看得讓人觸目驚心。

然而,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吳文莉卻是習以為常的冷漠和平靜,幽黑無光的眼裏像一潭空寂的死水。

眼眸低垂, 視線在觸及臺面上的藥膏時, 終於掀起了漣漪。

旋開藥膏, 吳文莉指尖點觸勻抹, 眼裏漸漸有了水意。

太多了,太多的傷痕了,她一直塗,一直塗,可是傷痕似乎無窮無盡, 怎麽也塗不完。

淚水一滴一滴掉落, 落在手上, 落在身上, 落在傷痕上,新的, 舊的,塗了藥膏的, 沒塗藥膏的, 酸澀, 刺痛,冰涼, 火熱,吳文莉任憑心中陳年累月積壓蹂碾的沈沈疊疊的情緒傾洩而出。

良久良久,平覆下來的吳文莉重新洗了下臉,穿上睡衣,輕薄柔軟的藍紫色長袖長褲睡衣,拿起藥膏,拉開房門,走向隔壁。

沈清慈努力撐圓著眼睛,暗暗咬著嘴唇裏的軟肉,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竭盡可能輕柔的手時而微微顫著。

她一邊幫吳文莉背上的傷塗著藥膏,一邊聽吳文莉絮絮說著她的傷,經年累月的傷。

“我以為我這一次也一樣能忍過去的,再忍兩年,上了大學,我就解脫了,我可以自己打工攢學費和生活費,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這裏。”

“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次竟然沒忍住,可能是他最近打得太頻繁了吧。”

“我的爸爸,是個警察,不過是沒有編制的輔警,小時候看著爸爸穿著警服來接自己放學,覺得好驕傲啊,可是,顯然他並不以此為傲,他不覺得輔警是正式的警察,他不覺得自己的工作驕傲,他一直想轉正,但是都不順利。”

“長此以往,他的脾氣越發不好了,後來,他就開始打我了。”

“我記得很清楚,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布置了一篇作文,我最敬佩的人,我寫了我的警察爸爸,作文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很開心地回到家拿給爸爸看,但是沒有預想中的誇讚,而是迎來了怒火。”

“他說你驕傲什麽,你爸不就一個輔警,你驕傲什麽。”

“他穿著警服,撕了我的作文,踢翻了椅子,隨手拿起角落裏的蒼蠅拍就往我身上打。”

“事後,他愧疚地跟我道歉,說爸爸錯了,以後不會了,他帶我去吃了肯德基,還給我買了一只很大只的兔子娃娃,我抱著娃娃心裏的恐懼似乎好了一些,可是,這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後來但凡我成績沒考好,放松玩一會兒看會兒電視或者手機,或者他有什麽不順心了,就會迎來一頓打,一開始用蒼蠅拍,後來用衣架,數據線,現在最常用數據線。”

“其實頻率還好,不是三天兩頭打,幸運的話,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會挨打,我看他心情不好了,就會盡量躲在房間躲著他,而且他打的時候只要我不躲不哭不叫,很快就會停下來了。”

“是這一年來才變得比較頻繁,大概是我媽媽升職外派了,而且想著離婚吧,我媽媽工作這幾年越來越忙,我有跟她說爸爸打我,我很痛,很害怕,可是她顧不上啊,早出晚歸,經常出差,她跟我爸吵過鬧過,過後她出差了,我只會被打得更厲害。”

“後來我就不說了,後來她直接外派不回來了,今年春節的時候也沒有回來,我爸逮著我打了,我不敢哭不敢躲,可是他還是打了好久。”

“我跑了,直接跑到反家暴庇護中心請求他們收留我,之前他們有組織去我們小區做宣傳活動。”

“我在那裏待了幾天,他們帶我去醫院,溫柔地跟我了解情況,給我做心理輔導,我真想就呆在那裏啊,可是後來我爸爸還是來把我領回去了。”

“我後面才知道,因為這事他被停職了,他連輔警這份工作也沒了。”

“後來幾個月,他是不打我了,可是卻讓我更害怕了,他找工作不順利,人也更加暴躁,雖然不打我,可是經常會砸東西,邊砸邊罵,說我害他丟了工作,說我是掃把星,我躲在房間,他就往我門上砸。”

“不砸不罵的時候,有時候就冷言冷語地極盡嘲諷,說我那麽有本事怎麽還回來?讓我再去舉報他,回頭他留案底我就光榮了。”

“而更多的時候是不說話,陰深深惡狠狠地看著我,這種日子好像比以前打我的時候更煎熬了。”

“今年開學,我媽回來了一趟,要跟他離婚,但是不帶我,我爸說她想得美,然後就僵持不下了,兩個人開始打官司,然後我爸就又開始打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一天天的越來越難了,越來越看不到希望,一天天的沒有個盡頭。”

“我時常在想,當時我如果沒有去反家暴庇護中心,我爸爸如果沒有因為這事被調查停職,我現在的情況會不會好一些。”

“我爸自從停職後,就不再做飯收拾家裏了,每天回去都是亂糟糟的,滿地砸碎的酒瓶碎片,餓了幾次後我就都在外面吃好了再回去,盡管沒有一次我是想回去的。”

“可是我又能去哪裏呢,又能去哪裏呢?最終不是還會被領回去。”

“我爸不做飯後,我媽開始每個月會轉1500塊給我當生活費,學費學雜費說了也會轉給我,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我跟她說我爸又打我了,打我打得厲害,能不能轉給我些錢我自己出去外面住,她轉給了我2000塊,沒有別的話。”

“我跟她的聊天頁面裏,她已經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回過一個字了,都是轉賬信息。”

“今天我爸打我,還摔了我的手機,那副樣子,像是要把我活活打死,我以為我什麽也不敢了的,可是還是跑了……”

沈清慈噙著滿眼眶的淚,咬著牙不敢落下來,努力集中註意力在塗抹藥膏上,時不時微微地搖頭想跟她說不是這樣的,會好起來的。

可是嘴唇幾次張合,卻壓根說不出任何的話,嗓子喉嚨像被什麽東西掐住了,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吳文莉的聲音平靜得就像在說一件跟她毫不相幹的事,可是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根針狠狠地紮在她的心上。

“你可以,你可以住在這裏,想住多久住多久,到畢業,到上大學。”沈清慈最終哽咽道。

吳文莉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除了她父母,沒有人有義務負擔她,她的爸媽不負責,其他人就更不能麻煩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過來麻煩清慈的。

原本她只想靜靜待一晚,可不知怎的,現在竟然傾述了這麽多,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說這麽多的話了,也好久好久沒人陪伴了。

“文莉?”

“不,清慈,我不能住這裏。”吳文莉很堅定,一晚就夠了,這裏太好了,好得像做夢一樣,但不屬於她。

“那麽申請住校呢?我們學校可以住校嗎?然後寒暑假住這裏?”沈清慈的語氣幾乎帶上了懇求。

“通常高三才能住校,而且住校得家長簽字,現在也過了申請時間了。”

“特事特批,我們去跟老師說,學校會幫忙協調的,好不好?”

吳文莉沈默不語。

說,就得把她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傷疤揭開在眾人面前,暴露在陽光下。

如果可以,她只想安安靜靜不受註目地過完高中這兩年,然後考上大學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而且說了之後,她這一身的傷勢必就得走程序了。

她不想報警,不想再做筆錄,不想再在各部門之間走一遍程序了,況且如果她爸爸因此留下了案底,那她以後就不能當警察了。

很小的時候,看著她爸爸穿著警服,她就夢想著以後也當一名警察。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經歷了這麽多苦痛,她的心底竟然還是奢望著可以成為一名警察。

為什麽呢?

明明那一身警服,明明她的多次被毒打,都是在那一身警服下。

可為什麽,那一身警服還是始終綻放著不可及的光芒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