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紅日懸掛在東邊的天空，它沒有夏日那般刺眼，散發著淡淡的光芒，給人以溫暖、寧靜。

可葉知秋的心卻無法寧靜下來，他肩挑一擔物品，正在擁擠的人群中蹣跚而行。

到了年關，返鄉的人非常多，不光火車擁擠，輪船也不例外。碼頭上，每有一艘客輪靠岸，人們就象瘋一般往前湧，根本不管船上的人是否上岸。

管理秩序的人怒罵著，拳打腳踢，甚至用鞭子抽，也阻擋不了急切回家的人們。一根連接碼頭與輪船的跳板，此時就象街頭賣藝人表演‘鋼槍頂喉’，呈反弓形深深彎下去，最低點快要碰到水面。

葉知秋不敢大步走，生怕步子一大，跳板顛起來。到時候‘哢嚓’一聲，那可不是好玩的。大冬天穿著厚實的棉襖掉進黃浦江，就算不淹死，也會被凍死。

不過他的想法代表不了眾人，沒等他挪上幾步，屁股後面的人就推著他往前走。他忙喊：“大叔大嬸們，兄弟姐妹們，慢點，慢點，跳板會斷的。”

“說什麽呢，去你媽的烏鴉嘴！”

“快點快點，這麽大個小夥子，走路跟女人似的。”

“你奶奶的沒吃飯呢，你倒是走呀！”

……

葉知秋就這麽抗議了下，身後的罵聲象海浪般襲來，立馬將他淹沒。他不敢再作聲，任憑後面的人推著，如騰雲駕霧般上了船。

回看瘋擁的人流，心想，還是先找到位置再說。

他買的是三等艙的票，這倒不是為了節約錢。目前錢對他來說，根本不是問題。賣糧掙的錢，杜月笙送的錢，陸更生給的錢，加起來足足好幾萬，這對當時普通人來說，是一筆非常非常大的數目。他只是覺得，回家不是去擺闊氣的，而是去擁抱那份親情。

客輪上的汽笛聲響起，催促著還沒上船的人們。

不一會兒，汽笛聲又響了，船上的船夫收起跳板，碼頭上解開纜繩，客輪吐著灰色的煙霧，緩緩駛離開碼頭，往薛淞口方向駛去。

水漸漸由渾濁變清澈，由泛黃的江水變成了淺藍色的海水，船已經行駛在大海中了。

葉知秋抱著膝蓋端坐在甲板上，海風很冷，刮在臉上、耳朵上，如同刀子割一般。可他毫不在意，他喜歡這清新味。

遠處海浪形成一條條白線，在海風的簇擁下，緩緩向輪船推來。碰撞到船頭、船舷，濺起無數潔白的浪花，就象一樹怒放的梨花。

梨花飄落在葉知秋的嘴唇上，涼涼的，略帶些鹹澀味。

蔚藍的天空中，不時有點點黑斑出現，放眼望去，也看不清什麽。偶爾，那黑斑向這邊移動，逐漸擴大，原來是自由翺翔的海鳥。它們張開寬大的雙翼，由雲層端急速滑翔而下，就象只墜落的風箏，直直地向甲板處而來。忽地，它們一個翻身，緊拍翅膀，高叫一聲，貼著甲板護欄急速掠過，象一支離弦之箭，直插半空。

淡淡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海面，象鋪上一條金燦燦的被面，隨著船的晃動，泛起了萬道金光。

這一切令葉知秋說不出的愉悅，他拋開一切雜念，靜靜享受這一刻。

上來碼頭，又趕了幾十裏路，已到了半夜。

海邊的小村萬籟俱寂，四間草屋的輪廓出現在眼前。推開籬笆墻的竹門，葉知秋的心不知怎麽的，象打鼓般急促的跳動。他放下擔子，輕輕敲了敲門，悄聲呼喊：“爹、娘，我回來了！”

話音剛落，眼眶已經濕潤，更看不清什麽了。

東側那間屋子裏發出吱嘎一聲，一個聲音響起：“孩子他爹，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象似阿秋的聲音。”

又一聲吱嘎響，另一個聲音響起：“你是在做夢吧！快睡吧，明天還得磨米粉呢。”

葉知秋的心狂跳著，聲音也哽咽了，又喊：“爹，是我，阿秋，我回來了！”

“真是阿秋！你快起來！阿秋回來了！嗚嗚嗚……”

黑暗中，只聽到穿衣服的簌簌聲，還有喜到極點的哭泣聲。

‘嗤’一聲，火柴劃著了，屋裏的一盞油燈亮了起來。緊接著，大門的門閂被取下，吱咯一聲，門開了，李母一邊扣著衣扣，一邊抹著眼淚，顫聲說：“阿秋，你來了！”

葉知秋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喊：“娘，我來了。”

李父披著棉襖靠在床頭上，咬著旱煙管使勁抽著，小屋子裏彌漫著酸酸的煙味。

他沒有說話，但看得出他內心的激動，剛裝的一鍋煙，沒幾口就抽完了。咳嗽幾下又要裝煙，葉知秋忙攔住他，說：“爹，這旱煙太沖了，你抽這個。”

他從行李中翻出幾條煙，拆開一盒遞上去。

李父抖抖索索接過煙，看著又高了半頭的兒子，他的眼似乎被煙熏著了，用力揉了揉。父子倆誰也沒說話，只是一個勁的抽煙，直到李母端著臉碗荷包蛋進來，才打破寂靜。

她說：“阿秋，餓著了吧？快吃一點。孩子他爹，你別抽了。老是咳嗽，聽著都揪心。”

葉知秋早就餓了，便埋頭吃起來。

李母摸著兒子的頭說：“慢點，別噎著了。”

葉知秋點點頭，吃得更快了。

李母笑了，說：“你呀，跟小時候一個樣，越叫你慢點，你卻越快。孩子他爹，這被窩暖和，就讓阿秋睡這裏，我們睡那間去。”

李父應了一聲，打算下床，葉知秋把湯喝幹，隨便抹了下嘴，說：“娘，不用了，我睡你們的腳後面好了。”

也不等他們回答，快速脫去衣褲，鉆進了被窩。

李母說：“唉，這怎麽行呢？你都快娶媳婦的人了，若傳出去，哪家姑娘願意嫁給你啊？”

“娘，你別小看你兒子，只要我願意，我家的門檻得用鐵皮箍起來，不然非被踩爛不可。”

“孩子他爹，你聽聽，這孩子跑了趟上海，連吹牛也學會了！阿秋，你也不小了，等你哥哥這事辦好，也該娶媳婦了。前天你三嬸過來說，有戶人家的姑娘很出色，年紀也跟你相仿，問我有沒有興趣。我想這還得你點頭才能答應，要不明天你去見個面。

如果看得上眼的話，就把事情定下來。其實我們這種窮人家，有什麽資格可以挑三挑四的，只要有姑娘肯進門就行了。我跟你說，明天過去時，嘴巴要甜，不要怕難為情……”

李母正興致勃勃地說著，葉知秋那頭已傳來輕輕的鼾聲，不禁笑了笑，吹熄了燈。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