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棘手的問題，居然被張瓊芳輕描淡寫地解決，葉知秋興奮異常。他一回四川飯店，拖起已經睡覺的萬依傑，連夜趕往碼頭。

路上一片寂靜，旁邊的店鋪、民宅燈火全熄，只有幾盞路燈睜著昏睡的眼。

夜已有秋天的涼意，葉知秋和萬依傑卻跑得滿頭大汗。

碼頭處燈火依舊通明，碼頭工正忙碌地裝貨，停靠在岸邊的巨大貨輪吃水線漸漸加深。十幾條糧船停在它的後面，就像一個老母雞身後拖著一群小雞。

葉知秋兩人登上第一條糧船，船艙裏煙霧繚繞，族長、船長等四人，盤著腿圍著一張麻將桌，正在方城大戰。餘下的人坐在船板上，吆五喝六地喝酒。

見葉知秋進來，族長搖一搖手，讓他幫忙打幾把，自己則起身去方便，順便活動一下麻木的腿。

葉知秋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停下來。

這麽晚了來這麽，看來應該有急事。族長忙著方便，一泡尿倒有一半撒在褲子上。

看著他濕噠噠的進來，船長笑著說：“老族長，怎麽回事，是不是長時間沒磨槍，槍生銹了？”

眾人笑起來。族長瞪了他一眼，說：“你也別笑我，回到家後，你那根槍只怕還沒磨，槍頭就掉了。”

“哪有這樣的事？族長，他回家估計能耍一晚的楊家槍法。”一個人嬉皮笑臉地說。

族長也懶得跟他們瞎扯，問：“葉知秋，有事嗎？”

葉知秋從他們的對話中，明白他們已經想家了。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把張瓊芳的計劃和盤托出。

場面頓時冷淡下來，只有抽旱煙的聲音‘吱叭吱叭’作響，一股濃重的煙酸味在船艙中來回盤繞，久久不肯散去。

葉知秋原以為他們會歡呼雀躍，這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皺了皺眉頭，讓人把船艙的前後簾布掀起來。一股江風穿艙而過，裏面空氣清新多了。

葉知秋環視著眾人，朗聲說：“各位，我覺得這個計劃切實可行。你們想想看，這麽一來，你們不但可以把糧錢拿到手，而且布匹一出售，其中的差價足足可以頂上一半賣糧錢，何樂而不為呢？當然，你們心裏有什麽疑慮盡管說出來。我們相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什麽話爽快點講。”

族長磕了磕旱煙管，又裝上一口，借著油燈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濃煙從他鼻孔裏竄出，瞬間將他籠罩起來，看不出什麽表情。

葉知秋不免有些急躁，他對萬依傑說：“萬兄，你有什麽想法，說出來。”

萬依傑低聲說：“這個計劃是不錯，可我做不了主。如果我帶著布匹回去，怕我爹會責怪。”

葉知秋真想踢他一腳，做不了主你出來幹嘛？昨天簽那坑人的合同時，你怎麽作的主。

他說：“萬兄，這布匹也是錢啊！而且它還能增值，萬叔叔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責怪你呢？”

萬依傑別過頭來不吭聲。

族長終於開口了，他緩慢地說：“葉知秋，這些糧食沒有一顆是我的，我也沒拍板的權力，不過我有話要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莊稼漢，是從土裏刨食過日子的人，幹不了販步的行當。何況這麽多布賣給誰去啊？”

“是呀！這麽多布難道要我們挨家挨戶去推銷？我們張不開這個口。”

“都是鄉裏鄉親的，到時為了半尺一寸的爭了臉紅脖子粗，丟不起這張臉。”

“我家窮親戚多，要他們掏錢不好意思，白給他們又沒法跟家裏交代。”

……

眾人紛紛附和著說。

“夠了！”葉知秋氣得跳起來吼：“你們說來說去就是要這張臉，那麽做生意的都是不要臉的人，他們沒有親朋好友、街坊鄰居？”

族長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葉知秋發這麽大的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聲。

葉知秋背著手在船艙裏走了幾個來回，嫌麻將桌擋路，一腳把它踢翻。麻將牌‘嘩啦啦’地撒了一地，幾個人連忙彎腰去撿。

葉知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說：“我也是鄉下人，我也知道鄉下人的疾苦。有時候賣地裏的作物，為了多賣點錢，眼巴巴地看著人家的秤，希望人家把秤砣往外多挪點。還象龜孫子一樣，低聲下氣地讓人家稍微把價錢提高半分一毫。這樣就是你們說的有面子？”

他的眼光象兩把利劍，掃射著眾人。大家覺得脖頸處涼嗖嗖的，都不約而同地縮了下頭。

船長陪笑說：“葉知秋，你別發這麽大的火，我又沒得罪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葉知秋嘆了口氣，緩聲說：“族長，這趟跑這麽遠出來賣糧，無非是多掙點錢。可錢就在眼前，你們怎麽就沒勇氣去掙呢？就目前這些錢，除掉田賦之類的開支，還能剩多少？至多到了年底多買幾斤肉，多扯幾尺布，能改變生活條件嗎？鄧家村的現狀你很清楚，二三十歲打光棍的多得是，靠這些錢能娶媳婦嗎？如果你們回去賣完布，即便不能立刻好轉，也能掌握一門掙錢的方法，這你想過沒有？”

“我才不當騙人錢財的奸商呢？”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小聲地說。

“什麽，騙人錢財？誰說的，給我站出來！”

葉知秋剛緩下來的情緒，一下子暴跳如雷。他額頭青筋綻起，臉漲得通紅，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象兇神惡煞一般。那人嚇得躲在別人後面，連看一下葉知秋的勇氣都沒有。

族長又磕了磕煙灰說：“葉知秋，人各有志，不要勉強。我們那裏民風淳樸，最看不慣那些短斤缺兩的生意人，自己也不想做生意人。”

葉知秋氣極而笑，他說：“你們看不起生意人，難道你們覺得自己很偉大嗎？年成好的時候，多吃幾頓白米飯。年成不好的時候，吃糠咽菜，讓一家老少跟著挨餓，甚至到了年關還拖家帶口的出門乞討。你們覺得這樣很光榮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過一天算一天。

難道你們不能動動腦筋，讓家裏人過上好日子嗎？看不慣短斤缺兩的生意人沒錯，那你們可以做堂堂正正的生意人，不去坑人、騙人，人家不就看得慣你們了。你們實在覺得自己不是生意人的料，現在就提出來，我明天就把賬給你們結清。從此以後，你不欠我，我不欠你，咱們兩清了。”

一幫人被罵得狗血淋頭，都不敢吭聲。

萬依傑小心翼翼地說：“葉知秋，那我的賬？”

“你的賬？”葉知秋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看著他，說：“萬少爺，在四川我跟侯三打了一架，才幫你借來牛車。桃源谷的人幫你運糧，我出錢租船，一路上的開銷不讓你掏一分錢，我夠對得起你了。你的糧食你自己解決，我幫不了這個忙。”

萬依傑慌了神了，忙說：“葉知秋，我們可是好朋友，你不能拋下我不管。”

葉知秋鐵青著臉說：“萬少爺，我交朋友的原則是有膽識有魄力，窮富無所謂。但我不交一味靠人扶持、爛泥扶不上墻之人。如果你是前面一種，我就會幫你到底。如果你是後面那種，那麽對不起，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守著你祖上傳下來的一畝三分地吧。”

萬依傑臉上青一片紅一片，他呢喃地說：“可我從來沒有賣過布，該怎麽賣、賣給誰，我一無所知啊！畢竟這麽多布，若放在家裏，這損失我承擔不起呀！”

“是呀，是呀。”幾個零星的聲音附和著。

“萬兄，族長，諸位東家，你們的擔憂我能理解。不過，你們首先要明白，什麽是生意人。”

葉知秋朗聲說：“生意人並不是你們想象中，那些坑蒙拐騙、短斤缺兩的人。那種人不叫生意人，完全是拐子、騙子。正真的生意人頭腦靈活，能吃苦耐勞，他們善於發現商機，把握機遇，能當機立斷。我為什麽要收購糧食到上海，這是因為上海糧價高，並且缺乏糧食。

你們那裏布匹價格高，老百姓舍不得賣，但並不是不想賣。現在這裏的布價比起你們那裏，要低不少，而且糧船也要回四川，運輸費也節省下來。還有，這時那裏秋糧已經收購，應該可以出售了。那麽，現在回去正好趕上老百姓手上有錢，你們還用得著擔心這擔心那？如果在當地打開了局面，我就給你們當聯絡人，把上海的布匹源源不斷運到你們那裏。

當你們嘗到這個甜頭，就不用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可以在鄉上、縣城開個店鋪，也是個老板了。最後，我說一下賣布的想法。你們可以將布販賣給縣城的布店，也可以在趕集的時候出售。你們目光要放遠些，不要拘泥於自己鄉下，可以到縣城、鄰近的縣。甚至是重慶、CD等大地方。只要你們敢打敢沖，美好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

一番話把眾人說得蠢蠢欲動，仿佛他們此刻已經是腰纏萬貫。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眼睛迷成一條線。連族長也怦然心動，

他清清嗓子說：“葉知秋，我們是自己人，相信你不會騙我們。這樣，我代表鄧家村同意你的計劃。不過我們要看看布匹的質量，聽聽布匹的價格，你要不給我們安排一下？”

葉知秋苦笑一下，說來說去還是信不過自己。他想，這幫人賊精賊精的，天生就是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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