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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什麽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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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殺老子,已經是件驚世駭俗、天理難容的大事兒。

這一出妻子留遺言,讓兒子殺老子,當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天下第一詭事。

沈蕓如能有這麽狠的心?

做兒子該不會真要光天化日之下弒父吧??

庭院裏不分男女老少共計三十餘人,皆投來震驚又狐疑的眼神。

連林嬌安都忘了肚皮裏嘩啦啦往外淌的鮮血,就那麽直楞楞撲在地面上,仿佛僵化。

一時間滿場寂靜,北風嗚嗚。

獨獨被槍指著的陸三省十分高傲,不以為然,口中甩出冷冷的一聲:“好你個混帳東西!一回來在你娘靈堂外生事,對長輩兄弟動手,還敢用槍指我,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容得下你放肆?”

“什麽遺言不遺言,沒有影子的東西,話說得好聽。”

“我看你就是在上海廝混慣了,沒了家教禮數和廉恥。這次回來給你娘報仇是假,想攪亂我陸家,趁機崩了我搶奪權勢吧?”

他眼神銳利,體形高而健碩,五十的年歲只為兩鬢添上些許白發,樣貌依舊冷峻好看。

——畢竟六位姨太太為他爭風吃醋多年來著。

沈琛並不意外他皮囊上的優越,只是近乎好聲好氣、輕聲慢語地問:“你怎麽斷定沒有遺言?”

這語氣還差不多。

不過沒用您?

陸三省略帶不滿,極有威嚴地起身,“就憑你娘重病以來,我日日抽空照料她。而你作為兒子,本該在她身邊盡孝,然則三請四催不肯回東北。死活不見一點人影,只有你改頭換面沈迷女色的消息一路從上海傳到東北,害你娘傷心落淚!”

“那是——”喜極而泣吧?

燕婆子嘴唇扇動,想說自家大小姐掛念兒子多年,擔心他小小年紀遠離生母家鄉,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

後來得知陪伴而去的奶娘死在他人首勝,就深知他逃去別處仍避不開紛爭漩渦,免不得萬分忐忑,夜裏夢魘纏繞。

直至聽聞那位囂張跋扈威風滿上海的歌女小姐,大小姐終於安下心,喃喃著‘他不像他爹,這很好’,便落下淚來。

到底不知為誰落得煩心淚,燕婆子便住嘴不多說。

沈琛不作回應,微微翹起的唇角沒降下去過,惹得陸三省嚴厲皺眉,眉宇間擠出一個川字。

“你笑什麽?有什麽可笑?”

他大步走來,途徑奄奄一息的林嬌安,避開小兒子的雙手。

眼珠往死去的陸建材身上轉,僅僅停留三秒不到,又帶著幾分厭煩地收回來。

陸三省最是清高。

清高到堅信適者生存,清高到區區後院之爭,嫡庶子女廝殺如萬蟲養蠱王。

他光是在意宏偉大業,並不在乎這點兒事不關己的小傷亡。

因此能夠面不改色走到沈琛面前,語氣猶如施舍:“就算你是我和蕓如的兒子,今天入我宅院搗亂,冒犯長輩,我至少有十個理由收回你的命。但看在你娘的份上,我給你十秒鐘,但凡你能說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我今日就留你一命。”

陸三省這個人從頭到腳滿是自信。

不知哪兒來的,好像對自個兒作丈夫作父親,有著絕對問心無愧無可指責的自信。

多有趣。

沈琛忍不住自肺腑裏輕笑一聲,“確定沒有遺言?”

“當然!”陸三省胸有成竹:“你娘斷氣的時候,我就在她身旁,我親口問過她有什麽意願,她說沒有,她只求我往後——”

“那,這是什麽呢?”

沈琛手裏多了一張薄薄對折的信紙,一股淺淡的香氣溢散在空氣裏。

“大太太!”

不知誰脫口而出:“大太太房裏只熏這個味兒的香,外面買都買不著!”

陸三省瞳孔驟縮,一把搶過去看。

上頭只有幾段。

一是:【娘恐命不久矣,望你做好萬全準備,近日能回東北一聚。】

二是:【自知有錯。】

下有長長,道是娘年少時魯莽,自以為名門貴女,才貌雙全,該是嫁給蓋世英雄,受萬千寵愛。

當年一眼愛上陸三省,始終不覺輸以林嬌嬌何處,實在輸得萬分不願,不甘,因而加倍癡纏不放。

只是娘十三歲時不明白,直到四十三歲才明白。

情愛不講究先來後到,不攀比才貌高低,它說不清,道不明,你搶不走,避不開。

是娘圈地為牢,作繭自縛。

倘若你我生前不得見,勿傷心,娘死當是自作自受,不為己怪人。

但我們沈家世代忠良,你外祖父自小教我良善為民,敬長愛幼。

我沈蕓如自問這一生不曾害人,不殺生,不食肉,不知為何仍然落此下場。

這好人不做也罷,我欲死前作惡,然身患重疾,只得托付於你。

阿琛,娘願你,為你跌落山谷死去的兄長阿致報仇,殺林嬌安之子陸建材償命;

為你素未謀面便下九泉的六月大妹妹報仇,殺林嬌安二子陸建寧償命。

殺林嬌安。

因她殘忍,嫉妒,殘害我的孩兒及婢女,多次辱我沈家聲名;

殺陸三省。

因他虛偽,自私,默許他人迫害我孩兒,且暗地叛國勾結日本人。

但願能你將娘的屍身回昔日京城沈家,與我爹娘為伴,與你兄長幺妹團聚。

下土安葬之日,便是我前塵盡忘做回姑娘蕓如之時。

再願我兒一生平安喜樂;

珍愛眼前人,莫成陸三省。

另:

我們沈家世代忠良,傲骨錚錚。

我兒一不得興鴉片,二不能為他國之走狗,否則列祖列宗地下難安,切記!

……

信件到此為止。

確實是沈蕓如的字跡,是她的遣詞造句以及心聲。

陸三省的眉頭反覆改動。

皺了又松,松了更皺,因為沈蕓如走得決絕,臨斷氣時支開他,吩咐燕婆將她所有貼身之物燒得幹幹凈凈,分寸不留。

但他看,一看再看。

裏頭提到他的只有那句:殺陸三省,因他虛偽,自私——

“不!不可能!”

男人猛然擡頭,雙目染紅:“這不是蕓如寫的信,她怎麽可能讓你殺我?!”

“我問過無數次她想要什麽,我什麽都願意為她做!是她自己親口說的什麽都不要,不怨任何人!她連林嬌安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只說愛我!自她十三歲起見我就愛我到死,她什麽都不怨,什麽都不要,只求我往後餘生平安到死,這都是我親耳聽到的!”

好似忽然想到什麽,他咧嘴,迫切地看向燕婆子:“當時你就在一旁伺候,你聽到的是不是?大太太說過人活著多少要犯錯,我是男人,我要顧著大局自然管不上小家!林嬌安胡作非為我概不知情,她說過錯不在我,她原諒我,來世還願意做大太太!她就這樣說的,她要早早遇上我,比林嬌安比林嬌嬌更早,做我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也答應她,來世陪她游山玩水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你聽到了不是嗎?”

“……”

燕婆子默不作聲,懸空的手輕微顫抖。

“來人!”

得不到回答的陸三省,猶如得不到肯定的孩子,難得心慌意亂,大吼:“冬琴,大太太房裏伺候的冬琴在哪裏?滾出來!”

轉頭又不知對誰說:“我記得她那天在場,她肯定聽著了!”

然而遲遲。

眾人面面相覷,只有幾位姨太太不明所以地冒個頭兒,加入這場亂局。

所謂冬琴沒有出現。

“不必找冬琴,夏琴也不必。”

沈琛語帶玩味,好心道:“我這還有一頁信紙,是留給你的。”

又一張紙。

【陸三省,願你死不瞑目,嘗我一生微薄之恨。】

——沈蕓如絕筆。

濃墨重筆十七個字,幾乎能夠透過字,望見面無血色的女子,已是白頭華發。

掩住不住咳嗽的口鼻,用盡力氣,一筆一畫地長埋下恨意,片刻之後緩緩折平,放進信封。

而後對進門的他柔柔一笑,眉梢眼角盡是情深意重。

騙!子!

她一直在騙他!

可她究竟為什麽騙他?

難道父兄死在戰場,叫她無意間發覺陸家出的一份力?

還是沈家舊臣心腹紛紛倒戈他麾下,被她察覺不對勁?

因為林嬌嬌,林嬌安,還是孩子們?

該死。

她又從哪裏開始騙他?

明明是個張揚執拗不服輸的女人,失去女兒之後,躲在後院小木屋死不肯見人。

然而幾年之前的那段時日,沈蕓如突然外出,常常站立在他的書房外默望。

她為什麽深夜彈琴,為什麽反覆做他喜歡的點心,又碾碎餵野狗野貓?

他以為她仍對他念念不忘,以為她總算安生不挑事兒。

他逐漸作客小木屋,她在他面前好似意外地咳血,找到大夫一看,已是發病後期,只有三五年的光景。

直至死前。

沈蕓如那張柔弱貌美的臉,那番善解人意的話。

她對他諒解,體貼,深愛,夜裏永遠為他留一盞燦亮的燈,連咳嗽都翻過身去,小心地不讓他聽到。

這女人為他親手縫制衣服鞋襪,至死不忘竭力表現對他的依依不舍。

以至於他肝腸寸斷,守著靈堂寸步不離。暗暗埋怨她懂事得那麽遲,懊悔他發現內心真正的牽掛那麽晚,害得這一生沒能白首不相離,才過百千個日子便是一遭天人永隔,被留下的是他。

他足足兩天兩夜沒進食。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甚至撫摸著她做的衣衫落了淚。

結果事到如今,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她竟然日夜想著要他的命!還要他堂堂的陸三省死在兒子手裏!!

陸三省不禁渾身抖動,抖得像風中一顆內裏早被蛀空的樹。

“大帥!”

林嬌安費力地攀爬而來,楚楚可憐地喊:“我就說過那女人不愛你,她是騙你的,只有安兒是愛你的,還有安兒肚子裏的孩子……”

“滾開!”

字字如針紮在心上,喉間氣血瘋狂湧動。

陸三省冷不丁吐出一口血,眼都不眨地踢開林嬌安。

他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實,仍自欺欺人:“這信是假的!沈蕓如不可能殺我!”

旋即咬牙切齒地逼問沈琛,“你究竟從哪兒弄來的信紙,找誰仿照的字跡?說!你說!”

沈琛不語,望著他的目光,好似綁在一根浮木上的必死之人。

而林嬌安倔強地捏住他的褲腳,如同一株藤蔓,一條妖嬈陰毒的蛇,沿著小腿緩緩攀爬而上,雙手留下一個個暗紅的血掌印。

“媽。”

小兒子稀裏糊塗地掉眼淚,想扶她,被她推開。

眼角餘光望著死透了大兒子,以及斷斷續續流血的肚子,林嬌安嘴角掛起淒厲的笑。

“怎麽就不可能殺你了呢?”

她仰著頭,非常真誠地說:“難道你覺著男女之間犯錯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不愛的人,而你永遠沒有錯處?”

“你在說什麽?!”陸三省橫眉立目。

林嬌安揚唇一笑。

“我算是看清了,今天反正你我必須死在這,大少爺,你要是說話算話,就留我寧兒一命。”

“要是說話不算話,拉倒,我們母子三人陰間團聚,我寧兒保不準好過你一人孤零零活著。”

她推開哭哭啼啼的兒子,“哭什麽,鬧什麽,邊上去,媽有事跟你爸說。”

而後吐出一口半冷不熱的氣兒,在眾人驚愕的註視之下,開口道:“我和沈蕓如鬥了幾十年,以為她有多蠢,多癡情,沒想到臨死能被這蠢貨被擺一道。不過還好,我林佳穎活著還有兩口氣喘,找不著死人算賬,絕不會讓別的活人好過。”

“說的就是你,陸三省。”

“別的姑且不提,至少沈蕓如有件事兒沒說錯。你,陸三省,確實虛偽,自私,自大還虛榮。”

“孬種一個而已,甭想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她咬字很狠,雙眼赤紅如鬼,想要用盡所有力氣。

“世人只知我是你陸三省八擡大轎進正門的六姨太,風光是真的,但你關上房門是怎麽對我的??”

“呵。”

“鬼知道林嬌嬌是什麽千年禍害,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處就是跟她長得像!要不是你陸三省和沈蕓如的狗屁算計,何必連累我?”

“閉嘴!”陸三省被戳中痛腳般,扯住她的頭發:“閉嘴,你給我閉嘴!”

“閉什麽嘴?我說的不是事實麽?您忘了?”林嬌安眉眼嫵媚。

“我曾經說過,只要你敢娶我進門,我林佳穎非要鬧得你後院雞飛狗跳,全家不寧?”

“我會為難欺負你所有姨太太,尤其是大太太。”

“我不給任何人敬茶,別想我卑躬屈膝,我明個兒就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離我遠遠的。”

“院子裏的孩子真多,吵吵鬧鬧煩死了,我得想個辦法除掉幾個,當然最好除掉兒子,給我的兒子讓路,家產不要白不要。還有三姨太又有孕了,大太太又有孕,我肚子裏還沒動靜,不行,不能礙路。”

“這一句句話耳熟嗎?”

“我在桌邊說,我在床榻邊說,你摸我我要說,你親我打我耳光,我照樣說。”

“明明白白全說了,我這惡婦當得光明正大,而你陸三省,做什麽了?”

陸三省臉色鐵青,槍改指著她的眉心,一手掐著她的脖子低聲脅:“我殺了你!”

她聳肩,高傲,不以為然。

“你說有意思,沒見過我這樣的女子,你給我改名林嬌安,讓我進門,這後院之爭你就看著,畢竟你當我是玩物。”

“你當天底下所有女人,所有孩子都是玩物,棋盤上殺來殺去的子兒。年輕時候覺得,只有活到最後的才配得上你,年老覺得,只有活到現在還不圖你權勢,而只像傻子似的愛你的女人,才能真正做好陸三省的女人,讓你安心不必擔憂飯菜裏有毒。”

“你愛過誰啊,別裝了。”

林嬌安樂不可支,“你連兒子老子都不愛,何況女人,何況沈蕓如和林嬌嬌。”

“你不過是愛自己的癡情模樣,愛權勢;又愛自己清高不為權勢所動的樣兒,所以想盡辦法給自己找借口,掩蓋真面目。”

“恐怕就連靈堂這兩天,你都做戲歡快吧?”

“我沒讀過多少書,很奇怪為什麽世人只怪女子而不記恨男人。”

越說越激動,語速飛快:“如今大家都說我最毒婦人心,說你始終被蒙在鼓裏,感天動地你倆的陰差陽錯。可惜依我看來,你這守靈堂的兩天,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多半覺得,啊,我陸三省英俊瀟灑,權勢滔天,如今這事兒來得恰到好處。必定一心算著吧?我該咬幾粒米,我該掉幾滴眼淚,從左眼掉,還是從右眼掉?我要不要為愛發瘋,瘋到什麽——”

“我讓你別說了!林佳穎!!”

一聲暴怒,砰然槍響。

惡婦雙目圓睜,面帶譏誚的笑容緩緩仰身倒下。

“媽!!”

陸建寧伸出雙手,長哭破空。

陸三省胸膛劇烈起伏,擡眼怒斥:“賤人,還有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小孽種,今天我就殺了你們,給蕓如報仇!”

奶娘見勢不妙,上前一步擋住自家小少爺。

“大帥瘋了,小少爺快跑!”

她推他一把。

他的機靈聰慧,早被一場亂糟糟的惡人互咬大戲弄沒了,如無頭耗子般亂竄。

他到哪兒,槍聲緊追到那兒,人們避之不及,接二連三地倒下。

雪地暈染開一朵朵紅艷的花。

陸建寧張皇失措,咬牙朝看起來全場唯一,冷靜且安全的沈琛身邊跑去。

陸三省的槍又移了過來,又對回沈琛,唇邊咳嗽處幾絲雪,眼神渾濁灰白。

“你、你。”

他花一會兒功夫才辨認出這個兒子,說:“滾,我不殺你,你給我滾!”

沈琛徐徐搖頭:“做事講究有始有終,我還剩下一條命未取。”

“您看是——”

“我來動手,或您自己來?”

笑容溫柔而凜冽,你看,且仔細去看,必能看到裏面藏有一層冷漠,殺意在底邊無聲流淌。

陸三省近乎透過他看到了沈蕓如,她的笑容就是這樣的,死前費盡心思的作戲,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沒辦法找死人算賬,活人只能找活人算賬。

故而陸三省揪住面前的兒子,語無倫次的斥責:“要不是你不肯回東北,要不是你來遲,她是不會死的!今天不會鬧成這樣!所以是你的錯,明白嗎?全是你的錯!蕓如真不該生你,不該留你!早有算命的說過你命裏煞氣重,而你哥哥阿致五歲有個坎兒,過去之後能夠辟邪旺宅!“

“那年寺廟祈福生死關頭,蕓如不該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著兩個兒子,她伸錯了手!不然該死的就是你,阿致活著絕不會走到這步,他不像你貪生怕死,他不會離開你娘,不會離開東北。只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開開心心,就不會——”

“……”

指責辱罵受過千千萬次,命裏有煞似是新說法。

沈琛低頭摩挲著手指,盡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點,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來,那就只能我來了?”

他好整以暇。

襯出陸三省的狼狽,一時驚醒,放眼望去他所應有的敬重愛戴通通消失殆盡,眾人一臉怪異。

他無法忍受。

什麽愛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結纏繞,他愛自己,但連真正的自己都無從愛起。

假面被戳穿的一瞬間,他便難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兒子。”

語氣陡然舒緩了,他提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沈蕓如不願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兒子,流著我的血。”

“你終究像我,會成為我,至多是沈三省罷了。”

“既然你娘給你那麽多願,我作為你爹也給你留個願,我願你——”

“數十年後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兒子逼死在眾人眼前!”

說罷,伸手扣住周笙的槍,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陸三省,如小山般轟然倒地,死在大雪裏,死在自己手上。

挺體面的。

陸家眾人不可置信地安靜會兒,陸續傳出無措、恐懼、後知後覺的哭聲。

“給些錢打發了,送他們離開東北,不準再提起陸家。”

沈琛如是發話,周笙當即去安排。

他轉身,一塊石頭劃過臉際,破了皮。

是陸建寧,稚嫩的眉目已被深沈的恨意所填充。

他眼疾手快撿起陸三省的槍,哢擦哢擦板動扳機,可惜一槍之後尚未上膛,打不出子彈。

“七爺!”

外頭湧進來人,壓住他雙臂。

“放開我!”半大小子嚷嚷著:“都是你,你害死我爸媽,我殺了你!!”

“想法很好。”

沈琛噙著淡笑俯身,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點血,“不過癡人說夢。”

這人怎麽像妖怪。

陸建寧開始對他又恨又怕,因為滿院從他開始笑,到現在小半個時辰,人死光了,只剩下他笑容不變。

“放開他。”

沈琛往地上扔了厚厚的一沓銀票,沒什麽所謂地說:“撿起銀票跑吧,我只開兩槍,打不中你就放過你。”

“你要是能從我的手下跑了——”

他的眼珠滑過來,漆黑死寂:“我叫沈琛,待你有底氣的時候,盡管來上海殺我。”

手下見著眼色松開手,小子猶豫掉兩秒鐘,撿起銀票瘋跑,如一頭絕望逃竄的小獸。

沈琛隨便開了兩槍,離他遠得很,他回頭一瞪,轉入拐角消失。

“就這麽放過他?”下屬擺明的不認同這個做法。

“不進上海就算了。”

沈琛手指微動,槍從指尖滑落,連帶淡淡的一句:“只要他踏進上海,就殺。”冰冷落在地上。

周笙動作很快地安排好一切,已經運走棺材,望著一地七八具屍體問,“沈先生,這怎麽辦?”

沈琛想了想。

“燒了吧。”

再沒有比一場大火來得更好的死亡了。

仰頭是澄凈白雪,再低頭瞧見陸三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丟在他的眼睛上。

輕輕地說:“抱歉,要讓陸元帥失望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家。”

“又哪來的兒子?”

他轉身離開,身後大火熊熊。

回去還是坐火車,隆隆穿過很深的夜色與暗淡的月光。

山洞裏伸手不見五指,山洞外也不過光亮依稀。

沈琛支著下巴,長久凝望窗外,突然開口問:“周笙,什麽叫珍愛?”

周笙一個激靈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醒來,脫口而出:“珍惜她,愛她。”

沈琛尾音長而散漫:“那什麽是愛?”

“……”

孤兒周笙無言以對,半晌憋出一個:“分很多種。”

“沈蕓如對陸三省是愛?”

他手裏把玩著信紙,眉目淹沒在黑暗之中。

周笙努力轉動自個兒的大腦,硬著頭皮回:“愛吧。”

至少愛過。

“林嬌安對陸三省?”

這題有點難,悶頭思索片刻,吐出兩個字:“愛吧。”

不然她手段那麽多,朝夕相處幾十年,為什麽不對陸三省下手?

今日重傷被陸三省無視多次,傷心憤怒之下才撕破臉皮,想來有愛。

不過愛恨交加,裏頭還摻和著更多對陸家權勢的愛?

搞不清楚。

下個問題又砸過來:“陸三省對林嬌安呢?”

“……”

這題真的難,周笙眉心糾結,覺得還不如讓他出去赤手空拳以一打十來得幹脆。

更換問題:“陸三省對沈蕓如?”

這不更難了麽??

周笙無語凝噎,只能硬著頭皮道:“我還沒有愛過別人,也不能愛人,否則我就沒法為您做事了,沈先生。”

以防萬一,他又補充:“不過也許您以後會愛上別人,您能明白的。”

好在沈琛不再問了。

沈默無聲無息地往周遭蔓延,他昏昏欲睡,面無表情地與困意作對抗。

火車在山洞裏進進出出,光明明滅滅。

倏忽。

對面冒出打火機的一小簇火光,猶如一條火舌頭,迅速吞沒折疊的信紙。

“不,周笙。”

“我永遠都不會明白。”

沈琛眸裏跳著微光,嗓音低低:“因為我不需要。”

三天之後,火車停靠上海。

正是大年前夕,火車站掛滿紅燈籠,盡管飄著雨絲,不大的站臺裏依舊擠滿了人。

沈琛下車之時,不遠處有個深灰鴨舌帽、寬松立領大衣打扮的小夥子。

原本支著一條腿浪蕩公子哥兒似的,嘴邊叼一根狗尾巴草坐著,懶懶散散地喊:“賣報紙,好便宜的報紙。”

實則雙手空空,半張報紙都沒有。

餘光劃過沈琛的側臉,他拍拍屁股一躍而起,如魚般靈活鉆進人群。

他個子矮,不過方位拿捏得轉。

七彎八繞到沈琛身邊。伸手拉低帽檐,外套內袋掏出一卷報紙,抖了抖,在他身旁吆喝:“報紙!賣報紙。”

他並不理他,幾次都經過他。

小夥子窮追不舍,終於用報紙敲他的手肘,粗聲粗氣道:“先生,買不買報紙?”

沈琛斜一眼,“怎麽賣?”

“五——”

嗓音飄高好幾個聲調,他察覺了,故作咳嗽:“五塊錢!”

“什麽報紙要五塊錢?”

“這是個騙子吧?”

路人腳步不停,口中道:“別人五毛錢都不要的玩意兒,小小年紀做奸商!”

小夥子有些著急,兇巴巴:“就是五塊錢,我的報紙很好,值五塊錢!”

小傻子走哪兒去都是傻,言辭間透著傻氣兒,一開口便暴露。

沈琛眼神掃過報紙,看著她:“你的報紙被雨打濕了,還要賣五塊錢?”

“必須五塊錢!”她頓了頓,賣個機靈:“您看著是個好人,不然十塊錢也可以。”

沈琛掏錢給她,被許多人搖頭嘆氣,說他錢多沒處兒花。

他往前走。

小傻子手心裏兜著錢,木呆呆在原地站會兒,往左歪頭,又往右,下秒鐘再翻出一支玫瑰花來。

“先生,先生,那個五塊錢的先生!”

她快步追上來,圍巾帽子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小塊秀氣的鼻頭。

“再買個花吧?”

刻意的粗聲粗氣:“二十塊錢,你可以帶回家送給家裏的小姐。”

——然後你就會發現她不在家裏,而是用著這新鮮的二十五塊錢,坐在街邊小店裏吃餃子嘗小酒。

出人意料,沈琛回:“我家裏沒有小姐。”

???

那我是誰??

哼,男人出門在外是這樣的。

家裏有太太非說沒有,十八個風塵女人偷養著,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裝吧。

“沒有小姐,你去找個小姐領回家過年唄。”

沈音之捏著嗓子:“實在不行,送給你旁邊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們很要好的。”

無辜中槍的周笙:“……”

沈琛考慮會兒,“也行。”

他又掏錢給她,接過花,還問:“這下沒有別的東西要賣給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識摸摸口袋。

“沒有了。”

“那你走吧。”

“……再見。”

怎麽覺得哪兒不對勁呢??

沈音之摸摸頭,擦肩而過的瞬間,鴨舌帽被掀開,一頭黑綢緞般的長發亂蓬蓬掉下來。

果然!被發現了!

回頭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險表情,她毫不猶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誇:“你好聰明呀!”

“這次怎麽溜出來的?”

他沈沈問:“我走之前,說過什麽?”

不好,這是要算賬。

沈音之轉而雙手抱上去,一腦袋紮進懷裏,裝模作樣地嗚嗚:“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終於回來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外面天好冷,床好冷,枕頭冷,我的心更冷。”

“嗚嗚嗚嗚嗚嗚嗚。”

啜泣一陣子,腦子裏拼命回憶以前餓肚子的情形,真給她逼出點淚眼朦朧的水光效果來。

趕緊擡起下巴,滿臉濕漉漉,嬌聲嬌氣地問:“我都抱你了,你怎麽不抱我,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我的嗎?”

他不答,她當即哭訴:“那我是一廂情願,我太傷心,簡直不想活了,嗚嗚嗚。”

“……”

小孩烏溜溜的一顆腦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凍得東一片紅,西一片紅。

不知在火車站等了多久。

好歹這次她沒想著逃之夭夭,只是存心惡作劇來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擁住她,一只手掌覆蓋在她的頭上,下巴抵著額頭,以此擋去細細沙沙無盡的雨絲。

這天地之間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經意的,在腳邊一塊水窪中瞧見相擁的倒影。

路人來來去去,水波圈圈漣漪蕩開,整個世界就在這裏,顛倒,縮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渾身冰涼,聽到自己輕微的聲音,“我爹娘死了。”

“——往後我就真的沒有親人了。”

一聲心底鉆出來的無奈嘆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連他都不知道,身體裏竟然藏著如此軟弱的嘆息。

“沒關系嘛,人都會死的,死了就沒了,你就不用記著他了。”

小孩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灑脫:“我從小都沒有家,沒有親人的,你看我照樣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問:“是麽?”

“當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後背,聲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著你,白天你去外面玩還有周笙天天陪著你。”

自縫隙裏看一眼周笙:“你喜歡陪著他,是不是?”

周笙面無表情:“……是。”

“回家把.”

她遲疑,十分照顧他心情:“還是你現在比較難過,想要抱著?”

沈琛垂眸不語。

視線之內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變成流不完的紅色。

血。

火。

身體裏仿佛侵入一股寒霧,他拼了命地緊緊擁抱她,卻又無比冷酷地想著:

他不要愛。

絕不要那種猙獰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給老子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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