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飄過，烏雲散盡。

明月高懸。

水光山色瀲灩，風景絕佳。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只有站在地面上人群臉上各種各色的表情，讓人感受到這裏曾經上演過一場大戲。

風暴起時慢了一步，所以只能在邊緣徘徊著無法進入的肖騰，這時候著急忙慌地飛身進來，在一眾人群之外的蕭索之地，找到了靜靜站在一株古松旁的岳稀星。

“少谷主，你沒事吧？”

“……少谷主？”

肖騰一連叫了好幾聲，岳稀星才極為緩慢地朝著他轉過頭。

“少谷主？”肖騰看出他精神狀態十分飄忽，不由有些擔心，小心翼翼又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岳稀星只是看著他嘴唇一張一合地站在自己面前，卻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他很快放棄探究，轉回頭，慢慢垂下眼瞼，看了看自己虛虛握著的掌心。

肖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掌心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少谷主……”肖騰愈加擔憂起來。

他這少主人不比一般人家的孩子，一路被人護在掌心裏長大，一些溝坎是不容易邁過去的。

想想他上次分明有機會從仙蹤門那破地方跑出來，轉頭卻直奔冥淵了結生命的舉動，就可以看得出來。

就見岳稀星小心地把空空的手掌握緊，貼在了心口處。

肖騰決定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拉他家少主人一把，不讓他鉆到自己的牛角尖裏。

“少谷主，你聽我說，我已經給兄弟們發了聯絡訊息，他們會盡可能配合著，幫盟裏那些老窩被魔族摸進去的門派奪回主動權。少谷主，說起防禦和對付魔族，咱們伏魔谷可不是吃素的。而且，我跟他們說了已經找到少谷主，你正在這裏跟魔族對上的事。弟兄們都覺得精神振奮，眼巴巴等著少谷主你能振臂一呼，重振咱們伏魔谷的威風。”

“少谷主，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你可不能再想不開，就……唐管事，她不是還在楓林醫館等著你嗎？”

肖騰想了一圈，好不容易想起一個對岳稀星還算有影響力的人。

他這番苦口婆心，一字一句從岳稀星耳朵裏灌進去。

尤其說到唐蓉的時候，到底是在岳稀星心上敲了一下。

“我沒事……”

岳稀星終於開口說了句，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其實他想說:我沒事，一點事都沒有，沒有受很重的傷，也沒有差一點跟姓崔的魚死網破。

他只是……有點累，有點虛。

好像，整個胸膛被狠狠地挖去了一大塊。

他話未說盡，但這三個字已經讓肖騰松了一口氣。

能回應就已經很好了。

“那，咱們現在要動手嗎？魔族那邊……”肖騰又試探著問道。

岳稀星深深吸了一口氣，暫時填充空落落的胸膛，然後轉頭去看周圍。

魔族尋回了跌落的聖物玉玲瓏。

中洲盟那些呆滯的家夥們一時又拿出了防備的姿態，隨時準備拼命，卻又有所忌憚地表情。

而映湖山莊的主人崔少府，這時候在崔縉坐著的光罩處茫然呆立，他的屬下也做出了同樣防備的姿態，卻仍舊搞不太明白，剛才那一場噩夢般的風雲變色，究竟是福是禍？

雖然已經強打精神，可是岳稀星還是腦子裏一片混沌。

要做些什麽？

該做些什麽？

是該做些什麽的，可是，他最想做的……到底是什麽呢？

茫然轉過頭，肖騰還站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等著他的意見。

“肖大哥，我不懂這些，你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你願意打著我的名號，也隨便你，我得……”

他剛要說，他得回楓林山莊，去看看蓉姨有沒有醒過來。

還要去西川九幽殿，守著爹娘，勤修苦練。

話卻沒能出口，他身形一個搖晃，喉頭一陣醒甜，眼前瞬間變得漆黑一片……

＊＊＊

再次有了意識。

岳稀星第一個感覺是心口很疼。

那種壓抑沈悶的陣陣鈍痛，讓他不得不從迷蒙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淡淡的檀香之氣繚繞鼻端，雪白的紗帳頂……

岳稀星完全沒有放眼四處打量，確定自己身在何處的想法。

他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白紗頂發起了呆。

葉沈飛不見了……

這一刻，這樣的一個問題，終於從他一片混沌的腦子裏浮現出來。

葉沈飛，真的不見了。

憑空消失，連同那個壞東西崔縉。

他們去了哪裏？

是被雷擊劈得粉碎，屍骨無存？

還是消失在了上古陣法所帶來的無窮力量當中？

岳稀星一時想不出來。

混亂的思緒甚至讓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心情是悲傷，還是其他……

他不是總在盼望著葉沈飛遠遠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他眼前嗎？

現在，他算是得嘗所願了嗎？

但是，他半點兒沒有感覺到輕松和愉悅。

這也算正常吧！

一個交好的朋友出了事，他都會覺得傷心難過。

何況，葉沈飛對他來說，並不是一般交好的朋友。

他們以前，特別特別要好。

而如今呢！

可能已經不是特別要好那麽簡單了。

岳稀星猛地擡起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襟，整個身子嬰孩一般佝僂起來，團成了一團。

後知後覺的疼。

原來，就算沒有了綿玉戒的情蠱之毒，他依舊在失去之後，心痛得難以忍受。

他假設過，沒有家仇阻隔，說不定就會接受葉沈飛的情意。

試試證明，他比自己預想中，用情更深。

所以才會在這樣的時候，心疼到不能呼吸。

在白光爆裂的最後時刻，他分明聽到那人傳到他耳邊的低喃。

他說:“稀星，我好喜歡你……”

他說:“稀星，等我回來……”

等他？

需要等多久？

一天？

三天？

一個月？

一年？

還是……十年，二十年……

或者……一百年……

一瞬之間，淚如泉湧。

“岳公子……”

有人在床邊輕聲叫道。

岳稀星身子一僵，眼中卻閃出光彩。

猛然回頭，看見的果然是仙島上為自己修過魂魄的素衍。

“汪汪！”

大黑狗子夜用力搖著尾巴，興沖沖地朝著他吠叫。

素衍眼神溫柔地拍了拍子夜毛色光滑的大腦袋，示意它安靜下來。

然後掏出懷中的雪白絹帕，遞給一骨碌坐起身來的岳稀星。

岳稀星沒去接素衍好心給自己拭淚的絹帕，而是用力抓握住他的手，急切問道:“你知不知道，怎麽進去通天陣陣渠？”

素衍有些茫然不解。

“你不知道？就是上次黑銘在臨仙鎮將我們卷進去的那個地方，子夜也知道的。”

一旁子夜“汪汪”兩聲，示意自己的確知道。

但他的主人並不知道。

素衍一臉歉疚看著他，緩緩搖頭。

看來，通天陣的前情和現狀，寧華真人並沒有全部告訴素衍。

想想也對，寧華真人那樣一副冰冷冷的死板性格，估計是很少和素衍閑坐談心的。

岳稀星想了想，又急著問道:“那黑銘呢？他在哪裏？”

說著話，他便迫不及待地從床上跳下來，要去外面找人。

沒等走開，卻又被素衍拉住:“我師父他……他不見了。”

岳稀星萬分失望:“他也不見了？”

素衍道:“嗯，但是他不是跟葉公子和那姓崔的老先生一起不見的。而是……他看見陣法啟動失敗，一時情緒崩潰，自己跑走了。我和子夜那時候還沒有從被他控制中的狀態中緩過神來，所以，就沒能追蹤他的行蹤。”

岳稀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皺著眉頭聽完素衍的話，喃喃自語似地道:“沒關系，我可以去找大貓姥姥，她也知道的！”

說完，他邁步便走，衣服鞋襪全顧不得穿。

還是素衍小哥哥拉住他，好說歹說，才讓他忙忙亂亂地把衣服穿戴整理好。

一出房門，岳稀星立刻禦空而去，連落腳的地方是哪裏都沒有看清楚

自然也沒有看到站在火紅楓樹下的兩個女子。

一個一身素衣，容顏絕世。

另一個，臉色有些蒼白，大病初愈的模樣。

“是稀星……”

病態女子望著遠去的一點殘影，有些緊張地往前邁了一步。

“嗯，是他……”

素衣女子也望著那匆忙離去身影，淡淡說道，眼中神色覆雜難明。

是陣渠，一定是被吸到陣渠裏去了！

岳稀星一路都在不停地對自己說道。

通天陣的中間通著廣闊的陣渠，只是尋常修真者並不知道而已。

如果只是葉沈飛一個人消失不見，那有可能是他脖子上那枚被改變過的麟甲咒印，力量暴漲到失控，讓他爆裂而亡。

但同時消失的還有崔縉，那就可能不是了。

施術者和破壞者同時消失，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特點，就是周身包圍著外圓內三角的陣圖圖案。

雖然素衍說過，那麟甲咒印是黑麟蛟的玩鬧之作。

但岳稀星從落潯那裏知曉，這個外圓內三角的圖案，其實是上古一個陣法圖形的縮影，內裏所蘊含的奧妙和力量，絕非一般人可以參透。

但，葉沈飛他參透了。

並且借助岳稀星腦子裏關於落潯告之的，關於這個圖形的運用方法，將崔縉的野心一舉摧毀。

同時賠上的，是他自己。

岳稀星不去想葉沈飛如今是死是活的問題。

他只是想……找到他。

第一次，他恨自己為何修為如此低微，不能夠達到瞬息間移形的境界。

從楓林醫館到雪域聖地，他花去了整整的一個白天和一個黑夜。

落地時完全沒了平日裏的從容和教養。

所以，把大貓姥姥嚇了一跳。

“星兒……你這是……”

提早化形了，並且受傷了，心內之傷。

“姥姥，怎麽進陣渠？”

他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了當地問道。

“陣渠？”

“嗯。”

“為何要進陣渠？”

“……”

一句話讓岳稀星稍微恢覆了些理智。

他沒有第一時間去問對於通天陣同樣十分了解的母親落潯，而是舍近求遠跑到了雪域，是因為他沒辦法面對死在葉沈飛手上的父親。

“我、要找人。”

“找人？是妄圖借助靈媒，啟動通天陣的那個家夥嗎？”

“不是他。”岳稀星忙說道:“不是他，是阻止的那個人。”

說完，他又眼冒金光地看向姥姥:“姥姥，你也認為他們是被吸進了陣渠了嗎？”

大貓看著岳稀星的樣子，有些憂心地點點頭:“極有可能是的。但是陣渠是你無法想象得遼闊寬廣，你要怎麽去找呢？何況，善自汲取神族都難以駕馭的宇宙無窮之力，人族的身體，又怎麽可能承受得住？你找到……又有什麽用呢？”

岳稀星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如雪，但還是強打著精神道:“沒關系啊，只要找到就好。”

大貓姥姥看著他這幅樣子，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女兒當年的模樣。

暗暗嘆了口氣，大貓姥姥道:“那你先打坐，調理一下內息，我送你進去。”

岳稀星恨不得立刻行動，但看到大貓姥姥安撫的眼神，還是聽話地原地坐了下來，靜心調息了片刻。

“你娘的跖鈴與我雪域結界相通，你若想找累了，記得回來歇息。”

岳稀星一瞬間湧起許許多多的情緒，他想起了爹娘，想起了蓉姨，想到九燭鬼母等著他去救的孩子，還想到剛剛才見過的素衍和子夜。

他甚至特別想告訴大貓姥姥，娘的魂魄殘存著的消息。

但最後，所有念頭壓下。

到廣闊黑暗的未知區域裏去尋找一個生死未知的人，獨獨這樣一個想法，滿滿地占據了整個的腦海心田。

“姥姥，送我進去吧！”

岳稀星放輕了語調，說完這一句，心裏泛起異樣的坦然與平靜。

“葉沈飛，我來找你了。

你最好是活著。

否則，你休想我會等你輪回歸來。

哪怕是一時片刻，都絕不會等！”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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