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火車站裏人很多。沈韓背著一個雙肩包，耳朵裏塞著耳機，跟著出站的人流緩慢地往前挪。

他這幾天回了一趟老家，給沈女士掃墓。

斑馬線兩端擠滿了等著過馬路的，沈韓走過的時候剛好綠燈，他卻似沒有看見一樣走向遠處的過街天橋。

公車站裏人也很多，沈韓好不容易才擠了上去。公車慢悠悠地往前走，喇叭裏報著一個又一個的站名。沈韓在心裏默默數著過了幾個站，數到十的時候他下了車。

天氣有點炎熱。沈韓看時間還早就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店裏。

推門進去的時候江歧剛好出來，一看見沈韓楞了，說：“你怎麽過來了？你不是回去給阿姨掃墓嗎？”

沈韓直視對方說：“今天剛回來。沒什麽事就過來了。”

江歧跟著沈韓進了後廚，看著沈韓把制服拿了出來，等他轉過身才說：“剛回來就在家休息唄，我又不需要你為這間店做多大的貢獻。老蔣都跟我說了，業績都是靠你撐起來的。”

沈韓說：“閑著也是閑著。”

等沈韓換好制服回到前面，江歧就趴在櫃臺前看他做甜品，偶爾等他擡頭的時候再說一兩句逗逗笑。

那是重逢之後穆川第一次看見沈韓笑，嘴角微微勾起，好看的眼睛裏盛滿了光。

是真的很好看，穆川想。

那個男人也很好看，比只會臭著一張臉的自己好太多了。

九

穆川又能每天在甜品店看見沈韓，那個男人每隔一段時間才回來。但穆川發現男人每一次來，沈韓笑的時候比平時多了很多。偶爾，沈韓也會看著店外發呆，馬路對面是穆川公司。

你也在看我嗎？穆川明明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地去想：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就在你身邊？你是不是也會想我？

就像，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但還是會忍不住地去想，那個有些蒼老的女聲說的那句這麽多年，忍不住地去猜，沈韓和那個男人是什麽關系。

甜品店的店員發現沈韓最近老是看著對面發呆，可是每次拍拍他的肩膀問他在看什麽，他都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次數多了也就沒有人問了。

沈韓跟店裏其他人相處的時候都很冷淡，只有在面對江歧時神情會柔和一些。江歧是這間店的老板，老蔣雖然是店長但也只是也代管的，面對沈韓的時候都帶著點恭敬地樣子。時間一久便有人在說，沈韓其實是江歧的情人，這間店只是江歧開來供沈韓消遣用的，不然怎麽會把店開在這麽好的地段卻從來沒有關心過業績。

沈韓也曾碰巧聽見過他們在偷偷談論這個。被撞見的店員都擔憂不已，覺得自己第二天應該就要被解雇了，結果一連幾周都沒有事。從此這個謠言就成了他們之間已經被證實的事情。

他們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這間店的確是江歧因為他才開的，但江歧不是他的情人。

江歧是他的救贖。

十

沈韓早起洗漱完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突然覺得頭暈，扶著墻蹲下的那一瞬間，沈韓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抱著腿坐在地上，沈韓的表情很平靜，就好像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了。

沈韓雙眼空洞無神地看著前方，他感覺到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又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沈韓覺得眼前好像沒有那麽黑了。閉上眼睛再睜開，每一次都可以看得更清楚一點。等到他可以完全看清楚的時候，手機已經振動了好幾回了。

沈韓看著窗外，陽光燦爛如斯。沈韓又在地上坐了一會，等到確定眼前不會再發黑才從地上起來。

手機裏全是江歧發來的信息。

江歧今天來的早，但卻沒有看見沈韓。沈韓今天沒有請假，他也不是會無故曠工的人。江歧覺得很奇怪，給他發了好幾條信息都沒有收到回覆，就不免有些擔心了。

等到終於收到沈韓回的信息的時候，江歧已經到沈韓樓下了。

江歧敲了敲方向盤，等沈韓系好安全帶轉過頭來才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沈韓說：“沒事。”

江歧又問：“那你今天怎麽了？”

沈韓說：“睡過頭了。去店裏吧，已經遲到很久了。”

江歧當然不信他的話，但也無可奈何。江歧認識他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從他嘴裏問出過他不想說的話。

如果江歧知道他會在幾個小時之後看到沈韓毫無預兆突然暈了過去，他一定不會跟往常那樣，這麽快就妥協。

十一

高檔的西餐廳裏，穆川坐在座位上，沈著臉一言不發。

在他對面，穆媽媽拉著一個年紀二十多歲漂亮女生的手，對穆川說：“阿川，這是你陳叔叔的女兒陳穎，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呢，你還記得嗎？”

穆川覺得煩躁不已，說：“要是沒有什麽事我就回公司了。”

穆媽媽說：“工作再忙也要考慮成家的事情啊。這麽多年你都一個人，下班回家也沒個可心的人照顧你。正好小穎也單著，你們兩個年輕人可以多聊聊。”

穆川擡頭看了一眼，陳穎有些羞澀地對他笑了笑。五官嬌俏，言行舉止之間都可以看得出家教很好，正是老一輩喜歡的兒媳婦的模樣。

陳穎也在偷偷打量穆川。原先她也不是很願意來的，她對小時候的穆川印象不是很好。但沒想到，長大的穆川竟會讓自己這麽心動，高大帥氣，而且年輕有為。

穆媽媽看著他們倆互相打量著對方，心裏一喜，覺得有戲，心裏一開心臉上就不免帶了出來。穆川一看他媽的樣子就知到她在想什麽，嘲諷般勾了下嘴角，在穆媽媽打算又說些什麽的時候突然站了起來。

他說：“媽，你就死心了吧，你兒子喜歡男人。”

陳穎十分驚訝，看向穆媽媽。

穆媽媽臉色很難堪，說：“你在亂說什麽。”

穆川說：“我是不是亂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那天你不是問我是不是這麽多年還放不下他？對，我就是放不下他，我這輩子都放不下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穎的臉色很難看，穆媽媽靠在座位上，臉色蒼白。

十二

江歧進來的時候看到沈韓撐著床似乎想起來，趕緊上前按住他的左手，看著他說：“別動，吊著點滴呢。”

沈韓剛醒腦子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一時之間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江歧看著他那呆呆的樣子，又想起剛剛醫生說的話，頓時有點怒不可遏。

“你知道剛剛醫生怎麽跟我說的嗎？低血糖，睡眠不足，勞累過度，你到底怎麽照顧自己的？沈韓我說你能不能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啊？過去到底有什麽值得你這樣半死不活地記掛這麽多年啊？”

沈韓看著江歧，沒有說話。

江歧把手裏拿著的病歷什麽的往床上一扔，說：“醫生說你最好住院觀察，我覺得你也需要把全身上下都檢查一遍，我等會就去給你辦住院手續！這段時間你就別想著去店裏了，把身體給我養好了再說！”

沈韓說：“我不住院。”

江歧氣極反笑，說：“沈韓，你這些年死氣沈沈地活著有什麽意思啊？”

這句話說得有點重，沈韓卻一點都不在意，說：“我會來，醫院檢查，我也會，聽你的話，不去店裏，好好休息，但我不住院。”

他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麽長的一句話了，很不習慣，每說幾個字就要停頓一下。他的聲音很沙啞，音量時高時低，有幾個字說得都有點口齒不清。

江歧心一下子就軟了，握住沈韓的手，說：“小韓，我們把以前的老毛病都治好好不好？醫生都說了拖著沒有好處。”

沈韓搖搖了頭，說：“這樣挺好的。”

在遇到沈韓之前，江歧也是個暴脾氣，說一不二。在遇到沈韓之後，卻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協。江歧有時候在想，他一定是上天派來治他的。

在沈韓的堅持之下，江歧只好去給他拿了藥，然後準備把人送回家。在醫院門口的時候，太陽很曬，沈韓瞇著眼一下子沒清楚臺階差點摔了，還好江歧一把把人扶住了。

江歧諷刺他：“都虛弱到走不穩了還不肯住院。”說完才發現沈韓的目光沒有在自己身上。江歧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前面不遠處，有個面目嚴肅的男人直勾勾地看著他和沈韓。

沈韓也在看他，和他懷裏抱著的女生。

十三

穆川覺得今天真的是一件順心的事情都沒有。

他先去了甜品店，卻沒有看到想見的那個人。然後接到他媽的電話，聽著他媽在那邊帶著點小心翼翼地說他多久沒回家了她想他了想見他一面。雖然這些年關系不是很融洽，但那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穆川便去了，去了才發現所謂的想念只是個借口。這就是個變相的相親。

穆川很生氣，這是欺騙。他們總是打著為他好的口號逼著他做不願意做的事。他想起了沈韓，想起了那幾月的反抗，想到了他最後還是失去了他，想到了沈韓身邊好像已經有了另一個他……

這些念頭充斥著他的大腦，他感覺腦子下一秒就要爆炸了。煩躁不已的他沒有註意到前方路口的綠燈已經變紅了，不小心撞到了剛好過馬路的女生。

穆川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趕緊下車查看女生的情況。所幸車速不是太快，女生的傷沒有什麽大礙，危及生命。穆川把女生抱上車，送到了最近的醫院。

穆川從來都沒有想過，他會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以這樣的一個形象再一次出現在沈韓眼前，也沒有想過，這一刻他的身邊會有另一個他，更沒有想過會兩個人之間會沒有一句“你好”也沒有一句“好久不見”，沈韓就像不認識他一般，從他身邊走過，一步都沒有停留。

十四

沈韓又夢到高中的事情了。從那天在甜品店門口看見穆川之後，這樣的夢就沒有停過。這麽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該忘了，或許至少該記不清了。沒想到只要一個觸發的點，回憶就會洶湧而來。

那時候是他先看清自己的感情，是他主動去撩的穆川。沈韓想到當初的自己一點婉轉都不會，一上來就是一句“我喜歡你，我要追你”，簡直直白地可笑。穆川都驚呆了。

驚呆的穆川還是很帥。

沈韓看著天花板發呆。這個時候已經淩晨三點了，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從那天開始就一直都這樣。沈韓很早就睡下，睡著了就會夢到高中的事情，醒來的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以往沈韓還會閉著眼睛強行逼著自己瞇一下，這一晚是直接睜著眼睛發呆到天明。到了該起床的時間了，沈韓就起來刷牙洗臉，給自己煮了碗面，吃完了又乖乖地吃了藥。最後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裏，電視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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