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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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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投降後,第八十五軍調駐至無錫,接受日軍渡邊師團的投降。受降後,軍部移駐上海閘北,奉命擔任南京、上海的衛戍任務。

陳懷遠讓劉英幫他在上海置辦房子,那劉英自是用盡渾身解數,給陳懷遠找來了一幢豪華的別墅。陳懷遠還沒搬過來,梁冬哥先來打點,以他公子哥的眼界,也差點被裏面的裝潢閃花了眼。

劉英本是想討好陳懷遠,沒想到陳懷遠還沒來,梁冬哥先來了。劉英知道陳懷遠身邊這個心腹秘書歷來難搞,他見梁冬哥皺眉,便搓著手解釋:“梁秘書,你是有所不知,我原來也只當是地段好,外面看著也雅致,裏面都沒進來過呢,覺著符合你們的要求,便答應轉手過來了。怎麽曉得裏面會這麽富麗堂,呃,是奢侈,太奢侈了!”

梁冬哥哪裏不知道這劉英的話裏有幾分真假?陳懷遠同他說過這個劉英,說還曾在歌舞廳裏找了一個跟方采嫻很像的女人要送給他。當然,陳懷遠當時跟梁冬哥的說的時候,一臉的交代歷史問題討好媳婦表忠心,梁冬哥收沒收到這些訊號是另外一回事,但對劉英這個人,梁冬哥心裏是有底的。

“轉手,多少錢?”

“喲,別提錢,提錢傷感情。這不就……”劉英正習慣性地老油條,梁冬哥扭頭瞪過來,瞪得他心肝兒直顫,立馬改口,“梁,梁秘書,其實這房子原來住的那家子都移民了,因為急著要走,真心沒開多高的價,那點錢,我也沒好意思向你們軍座開口。”

梁冬哥抓著字眼不放:“移民?看來是個土豪啊,我以前在南京都沒見識過這等氣派。”

劉英看梁冬哥那副想要刨根問底的架勢,不覺汗都給憋出來了,心想陳懷遠在人情上挺心軟的一個人,怎麽就找了個這麽難搞的秘書:“梁秘書,你知道的,上海這裏洋人多,租界多,那租界都是打滿清的時候就在的,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也沒敢下手呢。這裏的有錢人,水深了去了。要不是財大氣粗的,這麽個房子,雖然不大,但地段好,裏面又這麽,呃,反正,換了我也舍不得那麽低的錢就轉了。有錢人麽,想法哪裏是我們這種人搞得清楚的。我不過就幫人轉手當個二道販子……”

“好了,別叨叨這個了。”梁冬哥不耐煩地打斷劉英的辯白,“這房子到底多少錢?”

劉英顫顫巍巍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八”字。

“八百?”梁冬哥覺著有點小貴。這年頭,三塊錢夠窮人過一個月,省政府委員的月工資也才五百。可他自然也清楚,八百對於這房子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只不過故意試探試探。

八百?八百還不夠買那張真皮大沙發呢!劉英內心忍不住咆哮。

“八千?”梁冬哥見劉英一臉便秘,眉頭皺地更緊了。現在又不是沒有房子,搞這麽貴的幹什麽?

你是買房子不是買廁所對不對啊梁秘書!

梁冬哥睨了劉英一眼,直截道:“我也不為著你的話使勁往低裏猜價格了,這樣吧,我看這房子,乍一看紮眼,但仔細看看也就那樣。你看這個雕花,制式粗糙,嘖,這幾子,都長蟲了。還有這些個破銅爛鐵,擺著晃眼,其實什麽用都沒有,賣了也不值幾個錢。合合起來,刨除那些舊了的不能用的,再扣掉維修整新的費用,也就三萬不到。看在你是軍座同鄉的份上,我給你湊個整,就三萬好了。”

劉英真的要哭了,這房子,當初那人轉手要現金,一開始開口要二十萬,後來降到十萬就死活不肯再降了,劉英知道那人著急要現金,憑著手段用五萬現金外加價值一萬的金條給搞來了。那可是金條啊!他想轉個八萬給陳懷遠,結果被梁冬哥壓成三萬,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嘛!都說帶兵打仗的來錢快,這麽這個梁秘書能摳成這樣?這房子,雖然真正值錢的家具都讓自己倒手賣了,但就這樣,放誰手上心理價位都不只三萬,這梁秘書眼睛也太毒了,一眼就看到那些自己後來擺上去裝花的東西,說是“破銅爛鐵”。

劉英心理在嗷嗷哭,但看梁冬哥那架勢,就知道他不是個能唬得住的人。這要是陳懷遠在,他都敢往十萬以上的報價。

“哎喲梁秘書,我這房子可是十萬塊錢從人家那裏轉來的,要不是人家急需現金,也開不到這麽低的價。我跟你們軍座是同鄉,以前也欠過他人情,這才想著要還人情跟你要八萬……”劉英不死心地絮絮叨叨。他哪裏知道梁冬哥當年跟著她家母親大人置辦過本家姑娘的嫁妝。那價格,心理熟得很。有些東西,什麽價位是往外說了好裝富貴的,什麽是價位是宰暴發戶的,什麽價位是內部價,什麽價位是成本價,雖然說不上門清,但心裏多少都有數。

“得了吧。劉處長,咱明人不說暗話,三萬你都是掙了的。這房子最值錢的東西,可不在眼前了。”梁冬哥又不是眼瘸了,哪裏看不出來劉英早把值錢的東西都倒騰過了。要不是看在地段好,且換了的家具都還合用靠譜的份上,他連一萬都不會開給他。

等過完了手續,找人打掃房間,把那堆“破銅爛鐵”和看起來“閃閃發亮”的沒用的東西給清理了,家具又重新修過,扔一些買一些,再重新添置一些用品。最後倒給梁冬哥整出了個幹凈雅致的環境。只是進到主臥,看到那張大床,梁冬哥不知怎麽的心裏有些失落。仗打完了,念先完軍校回來了,念平高小畢業了,念安也要轉到上海來上學,到時候他們,甭管真假,總歸是夫妻和睦兒女繞膝,也就沒他梁冬哥什麽事了。

梁冬哥走到書房,看著滿架子的書,又不禁好笑起來。想這房子的舊主也是個附庸風雅肚子裏沒墨水的家夥,這書的擺放全憑書的大小顏色,內容上完全不著邊際。上一本論語,下一本就是海國圖志,接著就竄出一本什麽大上海流行歌曲集錦,有些“書”甚至只是一堆稿紙和不相關的小冊子訂在一起。梁冬哥這兩天沒事,也就理書架玩了。

隨手抽出一本厚重的黑色封皮的書,封面上寫著“天演論”。正想拿到另一邊的架子上,忽然,一張紙片掉了出來。紙張有些舊了,折疊在那裏。梁冬哥把書放在一邊的桌上,蹲下去把紙撿起來展開,只見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擠成一團:“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大陸徘徊……”這些文字實在太過熟悉了,他甚至能把這張紙片上的所有句子都背出來——沒錯,這是《共`產黨宣言》。

梁冬哥當年翹家從軍的時候,就立志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但是這點心理建設和思想準備在漫長的戎馬生涯中是極其脆弱的。不僅僅是因為沒有親友而產生的孤獨,因為個人背景與整個部隊氣氛甚至包括陳懷遠在內的格格不入,還有受命潛伏後精神上的壓抑和無助。而與陳懷遠的感情,更是加劇了這種壓抑和無助,他一方面情不自禁被吸引,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去抗拒。

馬克思筆下關於歐洲大陸的革命於他而言是遙遠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去向往那種澎湃的熱情和天賦的使命感。在寂冷仿徨的夜晚,只有通過默默地背誦這些文字,或是慷慨激昂的號召,或是鏗鏘有力的反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迷茫,不要踟躕,要堅強起來。就是做夢,都不敢讓自己有一絲的放松和縱情,只因為害怕睡夢中會說出實情。

和陳懷遠在一起是一個危險的游戲。梁冬哥對陳懷遠的感情充滿了不確定性,不知道對方眼中溫柔的眷戀什麽時候會變成殺人的刀。他甚至覺得,相互結合所帶來的巨大的痛苦,有時候更像是一種能夠贖罪的鞭笞,仿佛肉體上的痛苦能帶來精神上短暫的安寧。

梁冬哥小心地折好紙片,回身看向桌上的黑皮書。他抱著一絲奇異的期待,隨手翻開一頁——“資本家的話,豈是可信的?不僅如此,舔資本的屁股的現代庸俗經濟學家的話也不是可信的”。

偽裝書皮是很常見也很低端的一種偽裝保密方法。這家主人在收書的時候,大約並沒有顧上內容,就讓這本《資本論》混成《天演論》,在書架上跟《紅樓夢》在一塊兒呆了許久。直到遇上梁冬哥。

梁冬哥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不知是為這書的命運,還是為自己的命運。

那年,他看的《資本論》,還是田愈忠借給他的,裏面夾著尚際方的讀書筆記。他怔怔地看著攤開的黑皮書,漸漸地陷入回憶的漩渦,那裏是陳懷遠所不了解的世界。

……

陳懷遠回老家處理完事,回來卻跟梁冬哥說王玉玲準備在家帶孩子,娘兒仨都不來了。聽得梁冬哥一臉狐疑。

“咳,沒騙你,玉玲說這邊銅臭,不要來。”

梁冬哥心裏,一時間也說不清什麽滋味,轉而道:“念先軍校畢業了,我讓他去部隊當警衛營營長。”

“警衛營?懷秋都沒這麽好的待遇。”

“軍座,話不能這麽講,陳念先畢竟是你兒子。”梁冬哥難得義正言辭地“批評”陳懷遠,“在身邊呆著也好看顧他訓練他。現在比不得先前打鬼子,要還想著跟懷秋一樣故意打壓了讓念先從基層做起,別說對念先不公,到時候就是你兒子讓人當雞給殺了儆你這只猴!”

陳懷遠原本就想把陳念先帶在身邊調`教的,剛剛只是隨口一說,哪裏曉得梁冬哥比他還敏感,之得連忙討好:“對對對,你說的對,就讓念先給我當警衛營長。”

陳懷遠之前就跟梁冬哥提醒過,說現在部隊裏要盡量讓自己人上位。優劣暫且放一邊,等以後再慢慢說。梁冬哥平時熱血正直得很,但在這件事上卻比陳懷遠還上心。陳懷遠看在眼裏,暖在心裏,知道他都是為了自己做安排,自然他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還有一件事,軍座。”

“說吧,什麽事?”

“蘇行廉的兒子,記得嗎?叫蘇子童,初中畢業,投奔我們來了。我看他年紀小,準備讓他跟著念先在警衛營帶著,到時候也好照顧。終歸他爹當年也算有恩與軍座。”

陳懷遠眉頭一皺:“那小毛頭,個子還沒念平高呢。”

梁冬哥笑著解釋:“蘇子童這幾年可竄個兒了,我見到他的時候都沒認出來。”

“比咱都高?”

“那沒有,不過也沒矮太多。”

“有陳矮子高麽?”

梁冬哥“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比陳矮子高多了。”

“那就好。”

沒多久,陳懷遠又跟這個陳矮子鬧起來了。這一次不為別的,為的正是陳懷遠在柳州時從美國人手裏搞來的武器裝備。

當初要跟美國人要裝備的時候,梁冬哥就給陳懷遠打過“預防針”說要當心被人搶食。梁冬哥的直覺歷來都很準,但陳懷遠當時不以為意,覺得自己畢竟是卓有軍功受到重視的一員將領,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人就是要給他小鞋穿,也不會過於苛待。戰利品誰搶到了就是誰的,這種事情天經地義。哪還有再被搶走的道理。

直到戰後打掃收編整隊,陳賜休說這些武器裝備要收歸國有,當然了,所謂收歸國有就是收歸他的土木系。陳懷遠當然不樂意,給了你老子喝西北風去啊?加上想起梁冬哥當初給他打的那劑“預防針”,越想越氣,於是在會上拍案而起,跟陳賜休一通嗆,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陳懷遠治軍有名,指揮有名,臭脾氣有名,不混派系有名,混到如今的地步,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著他。對他想除之而後快的當然後,但以他為榜樣馬首是瞻的也不少,在國軍中也頗有幾分名望。如今他不服從調配,開會開到一半就話不投機拂袖而去,對於陳賜休來說,這比當年當面拒絕他的示好更加打臉。這已經不是面子上過不過得去的問題,而是陳懷遠現在對著他已經膽敢公然搶占資源不服從指揮了。

梁冬哥自然樂於看陳懷遠跟陳賜休等人的裂痕增大,但也擔心他這樣會招來禍事:“軍座,即使是真的不想在軍中呆了,現在也不是能跟他撕破臉的時候啊。”

梁冬哥當然不可能想辦法彌合陳懷遠跟陳賜休的矛盾,只是陳懷遠現在正跟蔣介石討要一個省主席的位置,要是這時候陳賜休橫插一杠從中作梗可怎麽辦?梁冬哥的言下之意是,等要到了省主席的位置,再跟陳賜休撕破臉也不遲。到時候主管一省,陳賜休就管不到陳懷遠頭上了。

陳懷遠明白梁冬哥的意思,滿不在乎道:“我跟他總有撕破臉的時候,與其被暗地裏穿小鞋,不如早點說開了挑明了,他反而不敢拿我如何。否則旁人都道他氣量小,為私怨。”

“他氣量本來就小。”梁冬哥嘟噥。

陳懷遠樂了:“大夥兒都知道。”

另一邊,陳賜休越想越氣。他眼饞那批美軍裝備眼饞了很久,現在終於可以借著戰後收繳的檔子把武器收歸,卻不想早被陳懷遠搶了先。

“陳懷遠現在越發不把我放在眼裏,賀敬章和萬榮舉躲在背地裏肯定笑得牙都要掉了!”陳賜休對著自己的心腹咬牙切齒地抱怨,“仗著自己有軍功,肆無忌憚!給他當兵團司令不要,讓他進國防部當廳長也不要,一開口就提要求說要中原省省主席的位置!”

那心腹道:“中原省的位置這麽重要,就是給,旁邊的胡東昌也第一個不同意。”

“胡東昌也不是什麽好貨!”陳賜休一聽這名字,也內傷得緊。蔣介石最愛玩力量制衡游戲。賀敬章勢大,他便扶持自己對抗,這幾年自己也漸漸勢大,他便扶持胡東昌分自己的權。總之蔣介石的獨`裁欲`望強烈,絕不容許一山有二虎。胡東昌這幾年在西北經營地盤,也打起了“西北王”的旗子來,身邊又拉攏了一大批黃埔同學將領,儼然軍中另一大勢力。

“得想個辦法,把這些人都拉下馬!”陳賜休雖然沒有謀奪天下的野心,但一點也不想被人分權。

“這……”心腹有些猶疑,“那胡東昌風頭正盛,陳懷遠又是出了名的硬骨頭,這兩個都不好辦啊。”

“胡東昌現在受寵,正是老頭子想扶植的重點,而陳懷遠有功不賞,老頭子對他也頗為虧欠,確實不容易搞下去。”陳賜休冷笑,“但別忘了,老頭子的死結在哪裏。你手裏的那幾個政治犯,也該物盡其用一下。不光他們倆,如今正好趁機在內部搞一搞清洗,老頭子現在對共`黨磨刀霍霍,他會感念你的。”

田愈忠被押出牢房後,馬上被一陣強光刺激得即使扭過頭去。他瞇著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室外的光線。

一邊早些被押出來的石豪,怔怔地看著廣場上十幾個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同志,忽的想起十年前。十年前,他從北平風塵仆仆地南下來會見工作和戰鬥在在南京的同志們,也是在南京的近郊,也是在一個僻遠的院落裏,也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那時候來迎他的年輕人,穿著一身並不合身的舊長衫,架著眼鏡,斯文卻稚氣,精神抖擻地站在那兒,眼中飽含著激動和喜悅的光芒,笑得比什麽都好看。田愈忠,字雨山,浙江上虞人,那時還在在央大念書。

然後被捕了。

石豪忽然意識到自己被捕了,意識到因為自己的大意,讓十年前那個斯文稚氣的年輕人,變成了眼前這幅蒼白羸弱滿身傷痛樣子。

石豪從來都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成王敗寇而已。被捕後,他從不否認自己就是共`產黨,但不該說的他絕不會張口。他只曉得這場游戲,他只是輸掉的一個棋子,但這盤棋還沒完。他等著,只要國民黨還留著他的命,他就等著,等著看這盤棋最後誰輸誰贏。他是誰啊,他是石豪,他去過蘇聯他看到過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真正強大起來會有如何恐怖的力量!雖然他對黨內那堆說什麽“農村包圍城市”,什麽“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嗤之以鼻,但這這種內部矛盾不妨礙他對共`產主義的狂熱信仰,他要冷笑著看國民黨和黨內那些修正主義者們最終窮途末路……只是他如今看到田愈忠,不知怎麽的,忽然無法再保持他冷艷高貴的姿態淡定下去了。他不想這麽無所作為的在牢獄裏渾渾噩噩地等到不知何年何月,他要救這些年輕人,讓他們逃出去,回到自由的世界去,回到同志們的革命隊伍中去!他忽然明白,只要懷著必勝的信念,又何須惴惴不安地等待結果?只要無產階級能擺脫剝削和壓迫,只要這個國家能回到大多數人的手中,農不農村特不特色沒有關系,什麽方法都沒有關系。

憲兵們沒想到自己手上這個奄奄一息的癆病鬼,忽然一下子發起瘋來。甚至因為毫無防備,被他奪去了槍。

石豪拿到槍後發了瘋似的毫無章法地亂開槍,沒有經過射擊訓練的他,被槍支的後坐力震得險些拿不住。院子裏頓時亂成一團

要換別人,早就被守衛的憲兵打成篩子了,可這回這些政治犯很特殊,憲兵們被交代過沒有命令不能輕易殺掉,便有那麽點猶豫。但這點猶豫,很快在有人趁亂逃出去而造成的巨大的壓力中結束。

石豪感覺到身體被彈穿後的劇痛,這種劇痛對於麻木冷漠了多年的他,像烈火一樣讓整個人都為之燃燒起來。他在疼痛中抽搐著,發狂地嚎叫著扣動扳機,直到生命的烈火燃燒殆盡。他最後的目光,掠過圍著他的憲兵,看到他的同志們,看到很多人在看著他。田愈忠在看著他,那些在牢中不願與他為友的人都在看著他。

啊,那道路,塵霧迷茫,

遍地荒蕪風霜,充滿動蕩。

有誰知道自己的命運,

也許就在這草原,雄鷹折斷翅膀。

烏鴉啊,這不是你能飛翔的地方。①

……

石豪的死,沒有讓田愈忠逃出來,但卻讓另外三個人逃了出來。這三個人最後死了兩個,還有一個終於和地下黨取得了聯系。想特科報告了近期國民黨內部有大規模排查清洗的情況。

陳懷遠陣子正跟陳賜休吹胡子瞪眼,這種事情,他最有嫌疑也最沒嫌疑,倒是梁冬哥的一個不小的掩護。而胡東昌身邊的鹿彚茗更加敏銳地察覺到狀況不對。

梁冬哥收到中央特科的警報後,想了一下,做出了堅決的回覆,表示願意繼續堅持,並且在必要時刻犧牲自己掩護其他同志。

陳懷遠,如果殺了我是一個向國民黨表示忠誠的機會的話,我希望把握住這個機會的人是你。

梁冬哥燒掉紙條,起身來到書架前,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摩挲著那本黑皮書的書脊,卻沒有把書拿出來。

也許陳懷遠相信他的校長曾經“革命”過,但梁冬哥不相信。在梁冬哥眼裏,那些從舊有的封建和半封建社會裏走出來的貴族、資本家和小市民,都不過是把無產階級的乞食袋當做旗幟來揮舞以便獲取自身利益的人。②

當梁冬哥第一次從父母呵護的溫室裏走出來,看到這個世界的真面目時,他首先想到的是把罪責歸於滿清的落後和他國的侵略,但很快他就不怎麽想了。梁冬哥是1920年末出生的人,滿清或許還在他父母的記憶裏留有殘片,但對他而言,早已是遙遠的過去。在他看到饑民餓殍的時候,是蔣介石宣布民國進入訓政的第七個年頭的時候。訓政,按照先總理孫中山的解釋,是暴力革命的軍政到民主共和的憲政的過渡時期,是“予革命政府以訓練人民之時間”,是“予人民以養成自治能力之時間”,從而避免“第一為民治不能實現,第二為假民治之名行專制之實。第三則並民治之名而去之也”。而自28年起至37年抗戰全面爆發,十年裏,崛起的不是人民自治的能力,而是貪墨了天下之財四大家族……皇權的失落,國土的淪喪,並沒有讓國人拋卻腦海中烙印了幾千年的舊思想,北洋政權覆滅後,人們還做著“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迷夢。怎麽分,怎麽合,這個問題有多少人想過?除了發幾句看似悲天憫人的“興亡百姓皆苦”的文人式牢騷,還有什麽呢?在舊有的教育裏找不到答案的梁冬哥,於是把目光投向了一個年齡比他還小的政黨。

總結人類歷史上普適性的發展規律,任何變革中的產生的既得利益者,都是進一步變革的阻礙。而對於這些阻礙力量,溫和改良往往失敗,因為誰都不會主動讓出自己手中已有的蛋糕。即使個別人肯,這個集體不會肯,依附這個集體存在的哪怕被剝削者也不會肯。只有通過暴力推翻和思想解放,才能改變現有的力量格局和思維方式。而暴力革命,對於和平年代生活幸福的人們來說或許是瘋狂且難以理解的。那些樂於幻想著舞池裏風度翩翩的紳士淑女,宴會裏奢侈華麗的衣裙首飾,男人整齊的鬢角和女人勒緊的腰線的人來說,舊時代不過是一種幻夢的寄托。他們永遠也不會熱衷於這個時代真正的面貌——饑餓,貧窮,疾病,戰亂,絕大多數的人像野獸一樣每一刻都在為下一頓的食物而焦灼。

反對變革的,捂著舊有的膿瘡繼續發爛的,是為“反動”。國民黨的革命性,隨著孫中山的去世和在爭取到自己畸形的買辦方式的政黨利益後,就幾乎不覆存在了。梁冬哥糾結了許久“國民黨反動派”的問題,在把陳懷遠這個“國民黨”從“反動派”裏摘出來後,才說服自己安心地繼續跟隨並愛戴他。其實陳懷遠也不是完全有反動的一面,但他畢竟只是個軍事將領,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傳統儒家的仁義思想或許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梁冬哥也不奢望他能有多高的政治覺悟。陳懷遠只管打仗,只管打好仗,至於這仗是為誰打的,他並沒有多想,至多不過是戰前待遇和戰後獎賞公不公平的問題。不公平了,他才會牢騷怨氣為自己不值兩句。梁冬哥對陳懷遠的軍事才能是極為欣賞和崇拜的,但是對其政治觀點,則保持了冷靜的觀察和理智的分析。

梁光松曾嘲諷中`共:自己都是群朝不保夕的小年輕,還妄想帶領中國團結世界的什麽無產階級翻身做主人。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是個唱著國際歌發誓要“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的人。或許因為在這個國破家亡的年代裏,盛產理想主義者吧。

“想什麽呢?”

梁冬哥一驚,收回手,扭頭對上陳懷遠近在咫尺的臉,忽的心中生出不舍來,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他。

陳懷遠忙把人接住,關切道:“怎麽了?”

梁冬哥把下巴擱在陳懷遠的肩上:“軍座,今年圭峰山的花又要開了。”

“你呀,看花又不急在這會兒。”陳懷遠好笑。

“可你說過,圭峰山的杜鵑每年只有那個時候好看。七年前看過一次後,就再沒看過。”

“急什麽,現在打完仗了,我們在一起有的是時間,到時候年年上山看花去。”陳懷遠側過臉輕吻他的耳廓,癢得梁冬哥發顫。

“哪還有時間……”梁冬哥說完,只覺腰上一緊,忙又笑道,“再過陣子,我就要卷鋪蓋走人回老家討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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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蘇聯歌衛國戰爭時期的經典歌曲《啊,道路》。我查了一下,發現跟我記憶裏的歌詞有點不一樣,於是我就照著我記憶力的歌詞寫了。

②《共`產黨宣言》:“為了拉攏人民,貴族們把無產階級的乞食袋當做旗幟來揮舞。但是,每當人民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都發現他們的臀部帶有舊的封建紋章,於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全文調整,前文所有的“湖北省”都將陸陸續續改為“中原省”。因為TV裏掛的地圖是湖北,可原型人物是湖南,有些地理差異可以糊弄過去,有些就不好弄了。所以,幹脆改地名,反正前面很多地名我都給變得面目全非了,不差這一個。

作為一個龜毛的作者,我最近為了寫得不太對不起革命先烈,於是狠了狠心決定開啃《資本論》和《共`產主義宣言》。雖然資質有限看明白的不多,但是我想說,馬克思的文筆實在太華麗太犀利了!當然這是相對的,這不可能是跟那些耍嘴皮子的文章比的結果。以前看書都看得零零散撒,這次翻看了一下《資本論》和《宣言》,頓時腦子裏像出現了一根繩子一樣,把我以前看到的明白的很多零散雜亂的東西都串起來了,這種感覺非常神奇。因為一直以來的叛逆心理,我居然活了這麽多年才看到如此牛叉的著作真是內牛滿面嚶嚶嚶嚶

寫這些東西,我一個黨外人士,不敢說自己多政治正確,但都是發自內心的感慨。之前看了一部電影,名字是《資本主義:一個愛情故事》(其實電影內容跟愛情毛關系都木有),以這次金融危機為切入點,對資本的剝削,描述得非常的直觀。我看完以後覺得美國人民實在是一等一的順民。什麽人民持槍就能反抗暴政,說這種P話的人大概沒見過啥叫“國家暴力機器”吧。摘一段Zizek在占領華爾街的演說:“……他們又告訴大家,我們這群人正在做夢。其實真正在做夢的,是那些以為現有的一切將會永遠持續下去的人。我們不是在做夢,我們是在喚醒一個正在變成噩夢的夢想;我們沒有破壞任何東西,我們只是在目擊這個制度如何自我毀滅。”這是2011年的美國,華爾街,the99%。

最後啰嗦一句,其實我本沒必要寫這些政治性太強的東西來解釋人物的行為動機,只不過之前有讀者反映梁冬哥對不起陳懷遠,搞得我鬧心了很久。也不知道現在看諜戰劇的人裏有多少人真心覺得誰對不起誰,又有多少人對著那些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場景意淫民國的光景。我文筆不好,可能寫那麽多有些說教甚至可能激起逆反心理,但是我盡量表達。我不想有誰看這篇文的時候覺得梁冬哥對不起陳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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