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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諸天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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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裏的燭火在燃燒。

古雄躺倒在那張曾睡過蘇試的床榻上, 漆黑的祭袍裹在他的身上, 仿佛裹著一具幹癟的死屍。

石室內散發著荼蘼的味道。

液體的流出,讓他感到內心越發的虛空。

連身體都仿佛氣若游絲。

他只以為在神明和俗欲之間做出抉擇,就已經足夠痛苦不堪, 哪裏想到他居然會不想要他呢?

可恨少女總是眼瘸, 他真該用聖水幫他洗洗眼睛!

比起那個騎士, 他到底有哪裏不好呢?

難道那個騎士會將他明媒正娶不成?

身為伯爵之子,七座祭司院的主人, 他願意撲倒在他的腳下, 親吻他可愛的小腳趾;願意日日夜夜與他作伴, 將所有的溫存都向他進貢;願意為他舍棄神明, 背叛信仰……只要他想要,就是在他念聖書,做禱告時,騎在他身上也成!

要是多麽無情的小瞎子才會看不見他的心!要是多麽冷酷的小心肝才會拒絕他的愛!

而少年卻將那溫柔多情的眼神,將那明媚可愛的笑容……

將一切他不願意給他的東西,都盡數給了那個騎士!

如果他願意將展露給騎士的晨曦般的微笑, 分給他一絲一毫, 他也絕不會下狠心這樣對待他。

他現在還有什麽奢望呢?!

一想到少年將騎士推到無人的角落, 用粉嫩如魚凍的嘴唇觸碰對方;又或者銀蕩的在沒有人可以窺視的桌底下, 將白皙的小手肆意搭放在對方健壯的大腿上……

古雄就拿出銀光閃閃的匕首, 一下一下地劃著自己的手臂。

“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嘶吼和慘叫, 禿頂掛滿冷汗, 而鮮血一股股地灑在床榻上。

他像餓狗一樣撕咬著枕頭, 灑出裏面的幹草。在床鋪上瘋狂地打滾,一會兒將匕首往褥子上戳,一會兒往身上戳,恨不能將這顆心剜出來扔掉。

痛苦啊!痛苦!

他並非是心腸惡毒,他是認清現實了。

這一切都是少年的錯,因為他鐵石心腸——既不願意愛他,也不願意憐憫他!

難道他願意自己活在仇恨中嗎?

他無法再靜心祈禱,美食在口也味同嚼蠟。

他既恨別人相愛,也恨別人不相愛!

難道他願意活在這深不見底,陰冷無光的地獄之中嗎?!

嫉恨、怨毒、渴求……種種強烈的感情廝殺著交纏成一股,最終猶如一條毒蛇盤踞在他心上……他就是那條咬住他的心,死死不放的毒蛇!

古雄像受傷的野獸在床榻上艱難地喘息。

他是一個虔誠的祭司啊,並不願意讓自己的內心深陷在仇恨的泥沼,所以他要將自己從悲哀的苦牢中解放!

所以,只要他死了,他就解脫了。

“這是什麽難吃的飯!”

在三號病房,女祭司們將飯食發放下去,病人們多數自己用餐,有些實在困難的,則由女祭司和幫工們幫忙餵食。

伴隨著“啪”的一聲陶碗破碎聲,病房中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蘇試停下手中的湯勺,轉頭看向那個躺在病鋪上的病人——是一個面色蠟黃,脖頸流膿的中年男人。

負責給他餵飯的是吉爾斯,現在臉色可怕的看起來想提刀殺人。

那膿男起初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伸長了脖子為自己壯膽。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騎士不過是被拔了牙的惡狗而已。

他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

他也知道蘇試是被審判的女巫,在瘟所裏幫忙,就像是囚犯服苦役一樣,不過是在做他該做的事罷了。

他的一雙眼睛尋向蘇試,故意大著嗓音道:

“每天都有面包商人捐面包,一號病房的人就有面包吃,合著我們這些人命就賤?”

“是當我們都不知道是吧?聞聞這香味兒,”他抽了抽鼻子,“你們躲在隔壁吃香的喝辣的,我們就只能天天喝稀粥?”

蘇試站起身,走到那病人跟前,讓吉爾斯退開,免得他忍不住把人給撕了。

一雙雙眼睛都看著蘇試。

蘇試溫聲解釋道:

“一號病房的病人身體恢覆的比較好,吃一些幹硬的食物能更快恢覆體力,但這裏的病人身體虛弱,更適合食用流質的食物。吃了面包、幹肉,只會堵著沒法消化,肚子難受而已。”

“哼,”那膿男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氣,“那還不是因為跟你關系好的,就能安排進一號病房,得到更好的治療,我們呢?就只能得到差的待遇,在這裏垂死掙紮……”

蘇試道:“我在塞倫無親無故,有什麽關系遠近?一號病房的病人有許多原先還和你們住在一起,病情好轉了才轉到二號、一號病房去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就不再細說了。”

好的慢,一方面是因為體質有強弱,一方面是來到瘟所時病得程度不同,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有些人普遍內心都不是很相信蘇試能治好他們。

當然,蘇試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換成是他,也很難發自內心地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

膿男爭執不休:“憑什麽讓病好的快的住好房子,吃好飯?這還反著來了?不該是讓病得嚴重的多享受嗎?”

“當初進瘟所的時候,每個病人都要交夠5天的糧食份額,我們是少交了幾顆麥子怎麽的?我沒記錯的話,這裏好像是祭司院用來救濟咱們的吧?”

蘇試這次沒有再看膿男,而是將視線掃視四周。

那些暗中圍觀的人,有不少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的。

很顯然,膿男敢這麽叫板,是因為自以為有“群眾”支持,以為自己是“領袖”,是在為大夥爭權謀福。

本來,如果膿男單純的只是因為覺得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發生抗議,蘇試解釋不通,最多也只是罰他少吃一頓飯罷了。

但煽動其他人的情緒,妨礙他做事的,他就不太能忍了。

蘇試也並非遲鈍之人,他天天在瘟所操持,很確信在昨天晚飯時候,還沒有這麽多不滿。但要說這些人內心都沒有想法,也不可能被膿男說動……

現在連吉爾斯這樣的都能被懟,發展下去,那些性情溫厚的女祭司們還不得被刁難上?她們是來幫助人的,可不是來伺候人的。

“少交的、拖延著不交的,都是一樣照顧的。病若是五天內沒好,也不再會多收什麽錢,因為怕有些人家,生了病誤了工時,既賺不了錢,又耗費存糧,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蘇試的視線掠過眾人,有些人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祭司院的救濟只夠每天喝稀粥,至於其他錢怎麽花,我說了算,我這樣解釋,清楚了嗎?”

膿男惱羞成怒:

“這吃的是你家的麥子嗎?!你想怎樣就怎樣?!有些人,拿我們這些病人當由頭籌錢,自己也不知道私吞了多少捐款呢!既然別人捐了款,那就該落到實處!一邊打著治病救人的旗號收錢,一邊卻自己藏著錢不肯拿出來,好不知廉恥!”

蘇試涼涼地一笑:

“我聽從神的旨意,領你們受神的恩惠。

這錢財豈是贈我?是那信神的,敬獻給神明的供奉。

我為神看守這財物,是為了叫那虔誠受苦的人來領受。

不是叫穿金戴銀的人大吃大喝,四體健全的人飲用湯藥。

我不在豐收時用麥子釀酒,是因為念著這世上有饑荒。

你已得到應得的一份,難道還要肖想神的寶庫嗎?

你是在責備神明吝嗇,不能叫你享福嗎?”

膿男破口大罵:“你也敢說自己被神委以重任!那是祭司才能擁有的榮譽!”

蘇試雙手合十,閉眼祈禱一番,轉而問道:

“難道說這裏的病人能夠得救,不是因為神明福佑嗎?”

他微微一笑,態度謙卑而虔誠。

膿男就很硬氣:“你不過是個女巫罷了,你這個騙子!”

“如此,便去別處尋找神的恩惠吧。”

蘇試憐憫地嘆息一聲,然後向上擡了下手。

吉爾斯立刻獰笑一聲,和昂列上前左右架著將人擡出去,直接丟出門外。

“你是魔鬼!”

那膿男驚恐地控訴!

周圍人來人往,他不信這是真的!

“離了天堂便是地獄,離了地獄便是天堂。”

蘇試撣了撣潔白無塵的衣襟,俯視著他一笑,“將死之人,用你的靈魂看清楚,神的恩惠是在這扇門內,還是門外。”

他的神情,始終沒有惱火,沒有憤怒,那百合般潔白的面容,始終帶著天鵝般的香氣。

吉爾斯抱胸站在他身後,聞言邪惡一笑:

既然小壁虎說了他要死,不死也得死。

不過蘇試倒不是咒他死。

瘟所內的每一個病人,蘇試都記得他們的名字,為的是能精準地記住每一個人的健康狀態。這個人叫馬塞爾,剛來時,身體各部分就已出現紫斑,病瘤也已破裂,病情比較嚴重,在蘇試這裏,只是勉強維持現狀,沒有病情惡化而已。治愈的效果不是沒有,但十分微弱,而蘇試也不可能放著幾百號人不管,全天守著他一個發功。

以他的病情來看,離開瘟所,還能頑強地活下來的幾率很小。

但蘇試自認為,還沒有心胸寬廣到以德報怨的程度。

馬塞爾不信他,而他也不想再幫他,反正也不再會有什麽治療效果。

當然,他也知道,這樣做並非最好。

只是,有時候,做點不好的事,才能維持住更多好的。

兩人往回走,吉爾斯心裏還有氣,他覺得蘇試就是太沒脾氣了,才會做好事都挨罵:

“你都不生氣的嗎?”

蘇試道:“有一個村莊,那裏的人不缺糧食,不像這兒窮苦人沒飯吃要靠牛奶挨過冬天,那裏的人也沒有喝牛奶的習慣,一年都可以不喝牛奶。有一年,有一個奶牛場的富農,賣不出牛奶,就免費送給村裏人,讓他們需要的自取。一開始大家都感激,後來大家看到有人比自己提的奶多了就不平,最後大家都罵富農。於是富農就很生氣,覺得這些人不配得到好處,決心以後牛奶就是倒了也不再送人了。你知道這個富農錯在哪裏嗎?”

吉爾斯:“……”

這題,這麽難!

蘇試道:“他給的不是別人需要的,而是自己不要的,小恩小惠,何足掛齒?解的不是燃眉之急,倒是養了人占便宜的習慣。好的就是好的,好心辦了壞事,必然是方法有問題,解決問題就是了。”

“……我就是覺得不值得。”

吉爾斯小心瞄一眼蘇試,他也知道自己思想覺悟不高。

但他舍不得啊。

“我難道是為了他嗎?”

蘇試轉頭看向一旁,一個男人在不遠處劈著柴火,健壯有力的樣子使人想不出他幾天前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蘇試還記得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倒不是因為怕死,而是他一個鰥夫,怕自己死了孩子沒人照顧。

“難道被學鳩笑,鯤鵬就不飛了嗎?”

“為了這麽個人,放棄自己要做的事,才不值得呢。”

蘇試輕輕一笑:“我想做什麽,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我也想知道。”

吉爾斯在一旁悶悶地道。

遠遠避開的昂列:少爺,您是不是重點抓得有點偏?!不是這麽理解的吧!

重點錯的吉爾少爺不是很開心:他覺得蘇試想做什麽事,應該第一反應是找他幫忙才對,什麽“自己知道就好”,完全把他當外人!吉爾,生氣!

蘇試以為他還在跟剛才的膿男生氣呢,就故意逗他道:

“吉爾,小貓咪怎麽叫?”

“……”

吉爾遞給他一枚抗議的眼神。

他不是這麽傻的好不好。

蘇試傷心道:“難道你不是我的小貓咪嗎?”

吉爾:“……”

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問題,但是突然感覺臉熱熱的是怎麽回事!

吉爾臉紅地咳了一下:

“……小獅子。”

他的意思是他可以當蘇試的小獅子。

“那小獅子怎麽叫?”

“嗷?”

蘇試哈哈大笑起來。

那樣爽快又天真無邪。

他笑起來,眼睛有諸天的顏色。

吉爾都忘了自己生過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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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有諸天的顏色”來自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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