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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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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蘇試換下崗位, 和其他士兵一道睡在了塔樓的地板上。

——對於一個士兵來說, 睡地板也沒什麽奇怪的。那些為貴族服務而住在城堡裏的騎士,當夜晚來臨時,也不過是睡在城堡底樓大廳的地板上罷了。

大家睡成一排, 有士兵講故事道:

“在我家那邊, 有一個被追殺的士兵, 在山區裏逃避著,他就像野獸一樣在僻靜幽暗的森林中游蕩。一天夜裏, 由於極度的恐懼, 他精神錯亂變成了狼……”

這兩天, 蘇試都沒有回白馬旅店。

他無法理解吉爾斯滿不在乎地殺死小羊的行為。

小羊一直繞著蘇試跑, 怎麽看都不可能和他沒關系吧?

他怎麽能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麽做呢?

對小羊生命的輕賤,也就是對蘇試本人的輕賤。

當兩個人的相處出現沖突,蘇試冷靜下來後,總是習慣地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孟子》說:“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又說:“其自反而仁矣, 自反而有禮矣, 其橫逆由是也, 君子必自反:我必不忠。”[1]

有人愛我, 才能驗證我這人是有“仁”的, 因為仁者愛人, 卻不被人所親近喜愛, 這是不合常理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如果我以仁心待人,又敬之以禮,對方卻反而對我蠻橫強暴,那必然事出有因,也許是我的仁與禮有未盡的地方,或者雖然行為有禮,但內中誠意不足。天下沒有至誠而不能動物者也。

想想看,作為同隊隊友,團隊協作,互相幫助,共享世界資源,一致完成任務才是應該的。但朱璨失去記憶,吉爾斯又不知道蘇試是他的隊友,也許蘇試這樣待在他身邊,太過於死乞白賴了……這樣的話,會被看輕也是在所難免的。

他想著事情,漸漸入睡……

城內靠近內墻的地方有一片空地,空地往內就是低矮的民房。

吉爾斯環著胸站在房頂上,身後側站著昂列。

昂列道:“少爺,今天晚上我們要站到什麽時候啊?”

“……”

吉爾斯望著城墻的方向,城墻上的火把燃著火光。

“您不能每天晚上過來就是幹站著吧?”

昂列又道:“要我說,其實女人和孩子都一樣,打一頓就學乖了。”

吉爾斯扭頭瞟向昂列,眼神宛如兇殺:

“你是不是活得太容易了?我現在就給你打乖一點。”

昂列縮了縮脖子心道:您打得還少嗎?只會在和達克少爺練手時放水,拿我就當沙包。

“要不我還是去叫達克少爺吧?夜這麽黑,就算達克少爺在底下路過,也看不清我們的……”

吉爾斯回身暴捶了他頭一下:“你這個人這麽煩,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你會讀心術嗎?為什麽我站在這裏就是等他,我就不能在這裏欣賞夜色嗎?我心裏想什麽需要你提醒我嗎?啊?!”

黑暗中,有十幾道身影像蝙蝠般貼墻飛上,這些身影躍上墻頭之後卻消失了。

墻垛上每間隔一段距離就點著火把,空氣裏滿是瀝青燃燒後的臭味。

忽明忽暗的火光投在地上,便看到地面幽行的黑影。

……一道黑影移動到巡邏士兵的腳下,忽然從地面騰起,變為一身黑衣的刺客,用烏黑淬毒的匕首將其割喉。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幾支隊伍潛伏靠近城門,等待它們從內部打開。

為了避免士兵發出聲音,每個人都被要求銜著一根細木棍,木棍兩端的帶子系在頸後——這也便是“銜枚疾走”中的“枚”。

塔樓上的哨兵,每隔十五分鐘就會隔空互相喊話,確定一切正常。

「影子刺客」由於被世界限制,一個月只能用一次,一次只十分鐘,但也足夠了。

卡洛斯在心裏數著時間,一分鐘後,抵著食指的拇指移動到中指上……

“砰、砰、砰——”

深夜中,神廟敲響警鐘,驚醒市民。

“夜襲!”

“英軍突襲了!”

城墻邊,戰鬥的號角聲早已響起,小號嘟吧嘟吧吹個不停,像急到結巴的人在重覆著呼號。各處的士兵都抓起武器,匆忙往淪陷處趕去。

“砰!”

英軍推近了石炮,內墻上也響起石彈的爆炸聲。

在守軍反應過來前,已有幾百個英軍潛入外墻,還有更多的英軍在大炮和弓箭的掩護下跨越壕溝,湧向大開的幾扇城門和臨時搭建的簡陋土墻。

外墻外,英軍將雲梯搭上土墻,拆除充當防護碟垛的木桶,守軍暴露在弓箭手的輪射中,幾乎不能在土墻上片刻立足。

登上墻頭的英軍到處放火。

外墻之內,內墻之外的內城臺處,黑太子和索爾伯爵帶領的精銳部隊已經攻開一扇內城門,40英尺寬的門洞前,英軍和鹿昂守軍殺成一團。

中世紀的黑夜,沒有萬家燈火映亮天空,星星都像是丟進墨池般,是淬亮了的一點。士兵們兩眼一抹黑,兩軍如夾層蛋糕般,互相挨著,大家要湊近瞄兩眼才能看清楚自己要砍的是誰。很多地方火勢漸大,四處濃煙滾滾,遮天蔽月。

裴魯瓦帶領守軍在內城門前頑強抵抗,卻不幸被石彈迸濺的碎片擊中,碎片穿透了胸甲,他當場倒地被擡走。

蘇試趕到的時候,黑太子帶領的隊伍已經殺進了內墻。

內墻邊的空地擠滿了互相劈砍的士兵,不遠處的民房相繼點亮燈火,從窗布中透出的火光似乎搖搖欲墜。人們的哭喊、尖叫、抽泣,與刀劍相擊之聲交織在一起,伴隨著鐘聲雷鳴,吶喊、嘶吼、號角、炮擊……這個夜晚,一切都顯得異常嘈雜、混亂。

作為炮兵,蘇試並不適合近戰,在這樣的肉搏戰中,甲胄較好的一方將更占便宜,而蘇試,別說甲胄,連把像樣的劍都沒有。不過紅軍怎麽唱來著:“沒有槍沒有炮,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蘇試搶過一把劍就砍。

一時只見戰場上人撞人,刀劍橫飛亂戳。

黑暗中,火光忽明忽暗,人影幢幢,蘇試根本看不清敵我整體形勢,只能就近援攻,哪裏需要救場,往哪跑,哪裏可以偷襲,往哪砍,漸漸地,身後居然跟出了一支極具機動性的隊伍……

“砰——!”

刀劍相撞的火星飛逝後,蘇試的視線撞進一雙如鷹隼般呈現出冷酷的金紅色的瞳眸之中。

“……是你。”

對方吐出寒冰般的聲音,攻勢猛然加強!

逐漸的,兩軍相交處出現一片真空。

“……少爺,那是達克少爺吧?”

昂列腿站麻了,在屋脊上蹲了好一會兒,此時正站起來張望,“我們要去幫忙嗎?”

平民已經跑得差不多了,底下街巷中重現恢覆寂靜。

“……活該他吃苦頭。”

吉爾斯瞇著眼睛看向前方。

距離太遠,昂列也看不清楚和蘇試交手的是誰,他也是因為熟悉才認出蘇試的,而且吧,蘇試的那頭純得少見的金發,只要有光,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散發著24K純金般的光芒……光靠頭發就能認出來。

“達克少爺好像快支撐不住了。”

吉爾斯冷冷地哼了一聲:

“放心吧,他沒那麽弱。”

昂列知道他是輕蔑達克少爺的對手,即使達克少爺打不過萊斯少爺,但這個世界上還沒出現過能以武力戰勝少爺的人。同理,即使是優秀的騎士,也別想一對一地勝過達克少爺。

然而就在此時,昂列看到達克少爺踉蹌著退後,差點被當胸砍到一刀。

吉爾斯擡起手指吹了聲口哨。

一陣馬蹄聲響起。

“少爺……”

矯健的黑色戰馬,從巷口拐出後,眨眼逼近,疾風般掠過——

吉爾斯一躍而下,跳上馬背。

昂列趴在屋頂上向萊斯少爺遠去的身影發出呼喊:

“那我呢?!”

戰馬風馳電掣,撞翻士兵無數,居高臨下,直奔目標。

吉爾斯抽出腰刀,猛地向下劈去——

“砰——!”

黑太子擡刀反劈,兩柄兇器相撞,靜止片刻,突然碎成片。

兩個男人雙眸相接,眼中都閃過兇光。

下一秒,眾人幾乎看不清他們怎麽交手,其中一個又怎麽突然飛到幾百米外的屋頂上。只見一道黑影緊跟著飛速躍上,兩道黑影在皎潔的月光下纏鬥起來。

“砰——!”

吉爾斯一拳打在卡洛斯腹部,“砰!”,卡洛斯砸穿屋頂,碎石破瓦如雨,吉爾斯站在洞口輕蔑俯視。卡洛斯冷銳地盯著他,袖中猛地射出一根繩箭。

毒蛇的三角頭般,繩箭躍出房頂破洞,撲向吉爾斯。

吉爾斯剛抓住鋼箭頭下方的繩子,便有一股猛力傳來,使他飛速墮了下去——“砰,”卡洛斯砸穿地板,而吉爾斯在上方迅速向他逼近。兩人之間的距離被瞬間被吞噬,眨眼間相距不過一英尺……幾乎是同一瞬間,猛地互相出拳,擊中對方的臉頰。

下一秒,一起被倒塌的房屋掩埋。

兩個人打出廢墟,拳頭全力相撞,又各自踉蹌退步後,彼此都清楚,無法短時間內分出勝負。

黑太子強化了力量,避免顯得非人,世界對他的力量有所限制,但並非死禁制。解除禁制的原則便是——遇強則強。

也就是遇到強大的對手,就可以釋放出被壓制的力量,直到達到本來極限。

吉爾斯第一次見到能抗住自己全力攻擊的對手。

他壓制住興奮,微微喘息。

而黑太子冷靜地看著他,吝嗇言語般:

“……朱璨。”

英軍終究沒能取得更多進展,蘇試學會臨場指揮後,守軍便穩住了防守。

卡洛斯清楚,如果不能迅速壓制守軍,撤退就不可避免,必須要及時止損。

他謹慎著吉爾斯退回軍隊中,掌旗官吹號發起撤退命令。

鏖戰四個多小時候後,不管是城內還是內外城墻,都逐漸恢覆安靜。地上滿是傷死者,英軍的屍體被丟棄在地,而守軍則翻著那些呻/吟的傷者,翻到英軍就補上一刀。

還有很多守軍累癱在地,直接倒在地上睡起來。

蘇試滿身血汙,急需回去換身衣服洗個澡,但他聽說了裴魯瓦受了重傷,因而在打聽過後,就打算找過去看看情況。

蘇試急步往前,無視了站在前方的吉爾斯,只是兩人快擦肩時,吉爾斯突然伸出手臂,擋住他的去路,而蘇試卻也一點也沒轉移視線,直接微微一低頭,就從他臂下穿了過去。

……

吉爾斯氣洶洶地回到旅店,昂列便跟著他進了屋——其實本來應當是扈從睡在貴族屋裏,好方便隨時伺候的——為他點了燈。

吉爾斯沒好氣道:“出去。”

吉爾斯沒睡,昂列怕他傳喚,也沒有回房間,就在門口蹲坐著。等了很久,房門內的燈沒有熄滅,昂列爬起來用縫隙偷窺,就見吉爾斯還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想什麽。

昂列心道:萊斯少爺不會是在等達克少爺吧?

這幾天他不是在達克少爺守城時,在附近的屋頂上吹著小風傻守著;就是坐在房間裏也不睡,光傻等。

你說你一個人杵著,別人又看不見,有什麽用啊?!

羊都買(強買)來了,可也沒見幹點實際的,就光養著拉屎。

自從來了鹿昂,萊斯少爺好像就變傻了。

這時有人從樓底下上來——是負責盯梢蘇試的密探——湊過來給他說了句消息。昂列把人打發走,也不知道要不要跟萊斯少爺說一聲。

“……”

他坐著犯困,忍不住打起哈欠來。

就在迷迷糊糊要睡著時,門突然開了,歪頭打瞌睡的昂列猛然驚醒,豎起腦袋。

就聽一邊沈下來吉爾斯的粗啞嗓音:

“……他現在在哪兒?”

昂列舉著火把,吉爾斯腋下揣著只卷毛羊,兩人闖進神廟。

不顧守夜人的嚷嚷,吉爾斯一把揪住對方甩到一邊,就往醫院的方向走去。

走廊上睡著一排排貧民,昂列在一邊拿火把上前照亮尋找,吉爾斯在另一邊伸腳把疊在一起的人踢開看。人們若是叫罵著醒來,保準被一腳踩在脖子上。人們看到他的衣著打扮,便也不敢怎麽吭聲了,盡量縮小自己減少存在感。

“少爺!”

昂列停下來,輕聲叫著。

吉爾斯楞了一下,才緩步走過去。看到蘇試蜷著身,躺在鋪地的草墊上,吉爾斯不知怎麽的,鼻子一酸,眼眶一熱,媽的差點流下尿來。

他爹死了,他瞅見他外公那張醜臉第一眼的時候他都沒想哭。

吉爾斯靜靜地站著看了他的睡臉一會兒,才註意到他身後還挨著一個人。那個烏漆麻黑的流浪漢也不知道是冷了還是占便宜,手伸進蘇試衣服裏,摟著腰。

就像一個炮無聲地炸了一樣,吉爾斯下顎扭曲地看了那個男人幾秒,上前拎起來就拖走,昂列趕緊跟過去。

那男人醒來後掙紮哀嚎,吉爾斯一把將人摜在墻上,昂列配合地捂住對方的嘴。

吉爾斯揣著一坨羊四肢不太協調地把人揍了一頓。

這才走回蘇試的床榻前。

吉爾斯蹲在他身邊(當然是踩在旁邊人床鋪上的),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做了。叫醒他?可是他睡得那麽安靜……

吉爾斯伸出手捏著他的指尖,感覺他的手指有點涼。

他就想……

他還沒想清楚,被他用胳膊圈著的羊就開始咩咩叫起來。

吉爾斯越捶它越叫。

“嗯……”

蘇試迷迷糊糊地睜開一點眼睛,吉爾斯立刻改捶為揉搓,又趕緊把羊遞出去。

蘇試其實並沒有清醒,半睡半醒之間,恍然看到已經死去的小黑鼻羊,倒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他伸手握住它白絨絨還有一圈黑毛護膝的蹄子,眼中隱有淚光。

他從來都是若無其事地微笑,不驚不惱的樣子……

吉爾斯一瞬間覺得,他一定很喜歡那只死掉的羊,心中不禁升起愧疚來。

“我……”

蘇試伸手抱住了羊——他仿佛天生的招小動物喜歡,那小羊一見了它就不咩咩叫了——視線越過球般的絨毛團,對上了吉爾斯。

吉爾斯卡殼了一下,順嘴就道,“我錯了。”

昂列差點沒把手裏的火把給驚掉。

蘇試恍神了一下,總算清醒過來,這不是做夢。他偏首用臉蹭了蹭小羊的卷白毛兒。

“……”

吉爾斯突然發現,他是真的好看。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啥好看的,就覺得看著他,心裏舒服。

吉爾斯胡亂地張頭望腦地道:“這破地兒沒法睡人……”

他突然將蘇試連人帶羊一把抱起來,說:“我們走吧。”

蘇試超負荷戰鬥了好幾個小時,累極了,現在抱著羊,直犯困,勉強撐開惺忪睡眼看著吉爾斯,看著看著就又閉上了。

在被公主抱還是男人的尊嚴之間,蘇試選擇了睡覺。

吉爾斯松了口氣,又把羊拎起來塞給昂列,說:“這羊老拉屎。”

他抱著人走在前面,昂列就兜著羊,舉著火把跟在後方。

※※※※※※※※※※※※※※※※※※※※

[1]這個為了避免你們認為孟子是老好人,我必須要補充一下,這一段話還有最後一部分:“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也?”

別人對我粗暴,我反省自身做待他仁愛都做到至誠,足以感化小人,但對方仍然待我十分蠻橫無禮侮辱於我,那說明他已不算是人。天下沒有不可以化育的人,這個人仁不能懷,禮不能屈,是他良心已經喪失,積習難改,是天地間一個妄誕之人,名雖然是人,實際上是蠢然一物,跟禽獸沒什麽區別。既然如此,就要把他拋在一邊,何必跟禽獸計較?跟禽獸講非曲直,不就太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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