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溫40攝氏度。”

“水溫38攝氏度。”

“水溫36攝氏度。”

電子女音間隔一段時間便報告方形的陶瓷洗臉池裏的水溫。

兩扇黃花梨木窗的白色百葉簾都只降下一半，可以看到下方庭院裏的垂絲海棠，花枝像柳條般垂下，花朵淡如春色，使盥洗室的空間也顯得清雅通達起來。

一扇窗邊有一個白瓷浴缸，墻壁上方有一個液晶屏，上面顯示著盥洗室的使用情況。另一扇窗前是一個玻璃浴房，挨著浴缸，與木櫃樣式的洗臉臺相對。木櫃和窗框同樣是淡黃色梨花木的，鏡子像一面大型相框掛在上方，木框兩邊各垂下一朵花苞燈。淡淡的水汽蒙上鏡面，使照出的人像隱隱約約的。

房間裏的一切都顯得精致淡雅，就像它整潔美好的外觀一樣，但都是表象……

蘇試正在洗頭，雙手在腦袋上搓出一堆泡沫，像戴著一個蓬松發軟的白色頭套。他伸手放掉已經發冷的水，摸到出水龍頭邊上的一個按鈕。

每按一下都會有電子女音報告道：

“水溫設定為37攝氏度。”

“水溫設定為38攝氏度。”

蘇試把腦袋塞到水龍頭下，但是感應龍頭並沒有反應。他伸出手拍了拍金屬質感的水龍頭，裏面發出像吐痰一樣的“咳呼呼”聲，然後吐出了一滴水。

蘇試趕緊去撩一旁的幹毛巾，卻怎麽也撩不到。

頭頂的泡泡趁機往下滑……

“莉娜——！”他慌忙摸到門口，對外喊道，“快來救我！”

樓道裏傳來啪啪的腳步聲，少女莉娜雙手擦著圍裙快步趕過來。

蘇試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被毛巾裹住了，他本能地順著莉娜力道矮下身去。

莉娜將他的頭發向著腦後攏去，然後就像給小狗搓皮毛一樣擦起來，那些像啤酒泡泡一樣的白色泡沫不斷地在他頭頂發出輕微的破碎聲。

“眼睛、眼睛……”

他試圖扯住一角毛巾搓弄自己的被洗發水辣到的眼睛，莉娜丟開毛巾，將他牽到浴缸邊，提著花灑為他淋洗。

蘇試試著慢慢睜開眼睛，確定眼睛不疼了，抹了把臉上的水，扯過擱在浴缸邊的毛巾擦臉。

他用毛巾擦臉的樣子，給莉娜一種在看毛巾廣告的錯覺——

「溫柔呵護肌膚，與你溫情相伴。」

她連廣告詞都想好了。

不過看到主人怡然自得的神情，莉娜反倒替他松了口氣。

有一瞬間，她又莫名聯想到摔了一跤，假裝若無其事，優雅地舔舔爪子的貓，不過很快就丟開了這些念頭。

“太好了，我又忘記了。”

蘇試為自己的幸運微笑起來，“幸好你就在旁邊。”

莉娜道：“我們是不是該修理一下了？”

她不滿地看向那個洗臉池，仿佛是一個嚴格的女仆長，責備地看著手下一個冒失的小女仆。

“是該修理了。”蘇試將毛巾掛在一邊的玻璃浴房的白色扶手上，如果沒有這根扶手，這個明凈透亮的玻璃浴房幾乎難以察覺。

莉娜想起了什麽，歪著頭思索道：“我上次問了修理公司，要檢查房子裏的什麽動力……預算大概50金幣的樣子。”

“……”

蘇試轉頭透過淋浴房透明的玻璃墻，看向窗外地面如茵的綠草，然後像是忽然回過神來，對莉娜道，“讓我們暫時忘記這件事好嗎？”

蘇試去衣帽間換了身衣服。西裝西裝西裝襯衫襯衫襯衫西裝西裝襯衫襯衫……這就是他的衣櫃。可怕。莉娜在蘇試擺著咖啡桌的露臺上晾衣服——據她說這裏陽光最好，而後又跑去打掃一樓的大廳。她是個非常勤勞又愛整潔的姑娘。

大廳的音響被莉娜打開了，放著蘇試喜歡的《Ma□□na Do Swierkania》。莉娜認真地擦拭家具的每一個角落，當她擦累了的時候，就捏著抹布在大廳中蹦蹦跳跳地踢踏起來。

蘇試的腳步像一陣輕盈的風，掠下直降式的紅木梯，突然轉身到她面前，和她一起跟著節奏跳起舞來。

兩個人背向繞肩轉了一圈，並沒有肢體接觸，跳起單純的腳步互錯的舞蹈。

一開始還能看出點舞步的樣子，到最後便變成了互相踩腳，在偷襲和躲避中，竟然也形成了一種緊張刺激的舞蹈。

全息戒閃爍了一下，跳出了備忘錄，提示著行程安排。

莉娜看了下天色，現在是晚上八點，已經很晚了：

“您今晚還會回來嗎？”

“我不太清楚，如果十點前沒回來，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好的，再見，米諾先生。”

蘇試已經往外走了兩步，聞聲轉身對莉娜行了一個淺躬的撫胸禮：

“再見，提前祝你晚安。”

他不等莉娜回應，轉身快步走出了別墅大門。

隨著他的走動，那面淡綠色的光屏始終浮現在他面前，蘇試打開懸浮汽車智能操作軟件，指紋解鎖後，站在原地稍等片刻。無人駕駛的低空懸浮汽車順著最佳路線從車庫開到他面前。

雖然車子可以在設定目的地後自動駕駛，但蘇試更喜歡手動開車的感覺。

他喜歡自己掌握前進節奏的那種感覺。

隨著車子的飛馳，視野內的建築物的高度也在逐漸降低。被規劃得錯落有致的城區街道也逐漸變成更具有變化性的曲折小馬路。

蘇試將轎車停在一家叫“羅傑爸爸”的烘培店前。

咖啡色的店面並不大，裏面傳出陣陣烤面包的香氣。店鋪裏分成兩個區域，一邊是陳列著各色面包、甜點的保鮮櫃和木質的收銀臺，墻壁上投放著菜單光屏；另一邊擺放著幾張熏烤色的木桌，墻壁上掛著幾幅畫。

收銀臺邊空無一人，但客人區已經有人坐在那裏了。

一個中長卷發的男人正坐在其中一張棕咖色的木桌旁，享用著桌上的美食——

羊血布丁，紫草甜血汁，烤血豆小蛋糕。

清脆的門鈴響起來的時候，卷發男人毫無反應地繼續享用自己的甜點。他穿著白襯衫和黑色條紋西裝馬甲，外套掛在椅子上，蒼白的面容上顴骨顯著，配合著略微下垂的唇線，面相給人兇惡感。在他的身後站著兩個膚色同樣蒼白的血族，雙手背在身後，從蘇試進門起就以一種冷漠的視線相隨。

蘇試拉開椅子坐到對面，打開桌上的菜單翻閱起來——

大多數都是人類喜歡的甜點、飲料、披薩之類的副食，價格雖然略高，但也對得起店面精致的裝潢。不過蘇試註意到，放在最後的“血族甜品”價格高得離譜——

羊血布丁，10金幣。

紫草甜血汁，5金幣。

烤血豆小蛋糕，15金幣。

……也就是說現在桌上擺的那點東西，算下來得要3萬元。

蘇試輕笑一聲，他毫不懷疑，這筆錢會被留給他來支付，最後卻又流向對方的口袋。

“這裏的甜點不錯，”

黑色卷發男人抽出張紙巾抹了抹嘴，“非常推薦你。”

蘇試道：“赫西男爵大人，我恐怕沒時間享用這裏的美食，而且如果你不把那20箱拉圖羊羔血和兩箱‘牧神’血的錢結給我，我恐怕接下來的四個月都吃不好飯了。”

“牧神”，半人半羊身，被血族用來指代人類。

不過自從貫徹了《人類血液售賣法》後，人血產品變得十分稀少，因而價格十分昂貴。即使是自願出售自己血液的人類，也必須前往權威機構進行“血檢”，得到“血液出讓許可證”才可以前往正規的店鋪售賣血液。

一個人每月只有一次機會進行“血檢”，而且每張“血液出讓許可證”都是一次性的。所以“牧神水”和其他動物“玫瑰水”不一樣，每一瓶“牧神水”都至少會被標註上一個來自“血液出讓許可證”的官方編號，一旦這個編號的“牧神水”被出售，該編號立刻在官網被註銷作廢。

“血檢”同樣會給人類提供血液等級評定，好讓買賣雙方都清楚血液的品質。

赫西男爵將寬肩往後一靠，一只寬大的手按在桌面，大拇指帶著鑲嵌綠瑪瑙的環戒，其他四根手指則節奏性地拍打著桌面。

“你在貨裏面摻瑕疵品，”赫西男爵道，“讓我舉辦宴會的朋友很難堪。如果你在人類飯店吃到了有蟑螂、毛發或者其他神秘物的面湯，你覺得你會選擇拒絕付款呢，還是讓老板為他的過失進行賠償？

也許你會說這只是偶然的出乎意料的變質……你們商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借口，還好我們血族對於血液，總是比你們人類更了解。”

赫西男爵停止敲打手指，他身後的一個血族保鏢將一個杯子“嗙”在桌上，另一個拿出一瓶瓶蓋有“米諾血店”標志的“玫瑰水”，當場開了瓶蓋，將粘稠的血液倒了1/3杯。

“……”

赫西男爵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試將那杯“玫瑰水”拉到面前，又舉起水晶杯，傾斜轉動杯子，看血液在杯中流晃的樣子。

“溶血[1]，”蘇試微微一笑，“可能由於一些意外狀況，這瓶血被放在了過熱的地方，或者被‘不小心’地劇烈震蕩過。”

蘇試擱下酒杯，手指仍然松握著杯腳。

“我們的‘全血’產品，從血莊運到緋色麗，不會超過三天。店鋪對新鮮血液的儲存，全部使用來自拉法瓷星球的‘吸血木’所制造的木桶，能夠在半年內維持住血液的最佳新鮮度，甚至不需要再添加抗凝劑。這批貨當天裝瓶，當天用保險車為您拉送，如果車輛保溫系統故障，或者路途上出現劇烈震蕩，那麽這整批貨都會出問題，而不僅僅只是出現少數‘瑕疵品’。”

“全血”即新鮮血液。

“全血食品”是相對於提純成分的“血粉食品”而言的，後者在食用時需要勾兌血漿。全血一般性保存，保質期只有一個月左右，而血漿和血粉的保質期可以超過一年。

“為了確保質量，每一桶血開封前我都親自檢查過。我對我的商品非常信任，”蘇試道，“也許您應該讓您的朋友問問他的仆人。”

“你是不是沒搞清楚狀況？你的東西出了問題，現在是我不決定追究你……而你卻告訴我，你的產品出了問題，我應該自我檢討，而不能置疑你？”赫西將桌上的手翻過來——一只寬大而強壯的手，指甲堅硬——漫無目的地看著掌心的紋路，視線在落下之後又重新擡起，濃沈的眉毛下一雙深邃而黑沈的眼睛凝視著蘇試。

“但質疑僅僅只是質疑，如果您想問罪，那就應當向食品安全部門舉報，申請仲裁。”蘇試看著赫西男爵的眼睛，面帶微笑，語速緩慢地說道，“請在你的權利範圍內向我提出要求。”

如果說前面的話還是在試圖解釋的話，最後一句可就不客氣了。

“我在食品安全部有幾個朋友，我記得你才來緋色麗不到半年吧？”

赫西男爵掏出根煙點上，寬闊的脊背重新靠在椅背上，“你大概不知道，要是食安部的人檢查出你的食品有一點問題，你就得停業整頓一個月以上……嚴重的話，搞不好就吊銷營業執照了。”

營業額和信譽度的損失，再加上滯銷的產品……

“如果真的是我店鋪的問題，那麽我一定要找出產生問題的原因，並解決它。否則我豈不是還會再遇到赫東男爵，赫北男爵？你說是吧，赫西男爵？”蘇試的嘴角勾起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

區區一個人類，也敢用嘲諷的語氣跟他說話！真是不知死活！

“……好，”赫西男爵左手夾開了口中的煙，也跟著笑了一聲，擱在桌上的右手擡了擡食指點了下蘇試的方向，一雙眼睛黑沈，笑意不達眼底，“既然如此，那就讓你見識一下……”

在他背後的兩個血族青年拔出了匕首，短刀身上紋滿了鍍銀的花紋。

“……我的‘權利範圍’。”

[1] 溶血（Hemo□□is）紅細胞破裂，血紅蛋白逸出稱紅細胞溶解，簡稱溶血。機械性強力振蕩、突然低溫冷凍（-20℃～—25℃）或突然化凍等均可引起溶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