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生活很新鮮，荀彧住在宿舍裏，很少回家了。原本以為在同一所大學可以更頻繁地看見荀攸，後來才知道原來研究生和本科生並沒有什麽交集。

出乎意料的是荀攸成為了他一門基礎課的助教，會在課後替同學們開小竈。班裏的學生水平層次不齊，荀彧顯得鶴立雞群。有時他會坐在臺下第一排，看著荀攸纖細的手指拿起馬克筆，在白板上寫下公式，逐漸解釋給跟不上的學生聽。

荀攸也在下課後偷偷吐槽他：“你來做什麽？你不需要上這個課啊……”

“勤學好問也不行嗎？”荀彧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你在課上哪一秒勤學，又有哪一秒好問了？”荀攸扶額。

荀彧幾乎從來不做筆記，坐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對著荀攸的背影整整看上一節課。有時還會搶答，壓根不給其他學生回答問題的機會。

荀攸只覺得背後發毛，不知道這孩子想做什麽。

郭嘉過的就瀟灑多了，既然能逃課，他就不來，連教授的樣子都不記得，但凡考試就低空飄過，竟然也沒有掛科。荀彧與他刻意拉開了關系，他也不急，無非是過去逗一逗，等把荀彧惹急了他再走開。如此循環往覆，兩個人的關系在別人眼裏更似摯友。

又是一年郭嘉的生日，荀彧沒有再主動提起來陪他，他只好自己送上門去。

“我的生日到了耶……”

心跳加速地等了一整天，荀彧沒有回話。

第二天下午回家，門口倒放了一個小蛋糕，上面用果醬畫了一只齜牙咧嘴的貓。

生日快樂。

荀彧的字很好看，字如其人，端正大氣。

但是總會遇到的，一個系一個班的學生，低頭不見擡頭見，郭嘉趁著下課把荀彧拉到了一旁：“謝謝你的蛋糕。”

“不客氣。”荀彧低下頭，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只貓好像你。”

果然荀彧擡起頭來，齜牙咧嘴道：“分明是你！”

郭嘉趁勢捏住他的下巴：“肯看我了？嗯？”

荀彧打掉他的手，恨恨地落荒而逃

冬天的時候S市罕見地下了好幾場大雪，荀彧從教室回到宿舍，冷得直打顫。想起從前荀攸怕他冷，特意在家裏裝了暖空調，一進門便暖洋洋的。

住在宿舍無非是一時興起，住了近半年，室友們都很好，上課方便，他也習慣了。若是搬回家，每天都要提前半個小時起床，倒很麻煩。只是這天氣濕冷起來，讓他很懷念家裏的溫度。

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荀攸一個人會不會寂寞。

荀彧一直忍著沒回去，在學校裏覆習期末考。考完的那晚他隨意收拾了些行李，打了車直接回到家。他站在樓下往上看，燈是亮的，荀攸一定在。自己突然回來，招呼也沒打，荀攸看見他不知有多欣喜。

他走近門口時聽見家裏有說話聲，兩個人的聲音低低的，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荀彧一直將家裏視作自己的領地，從前便很討厭別人拜訪，荀攸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怪癖，若非有事很少來。他離開了快半年，乍然聽見有陌生人在家裏，莫名地氣苦，擡手重重地敲門。

“……誰呀？”

“不知道……我去看看。”

門被打開了，荀攸站在家門口，冷風颼颼地往屋裏吹。

“文若？！”

荀攸驚喜地喊出聲，他身後的女孩子悄悄地探出頭。荀攸接過行李，拉著他的手進來，又替他找出已經收起來的棉拖鞋，荀彧站在玄關，像這個家裏的陌生人。

他和女孩子對峙著，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荀攸一拍腦袋：“對了，我忘了介紹，這是梅英，這是荀彧。”

梅英先笑起來：“這是你收養的那個孩子吧。”

荀彧也跟著笑起來：“是啊，我是他收養的孩子。”

他拎起行李走進房，腦袋嗡嗡地響。

他幻想過任何一種足以擊破自己的結局，卻不想竟是如此平淡和犀利。自己仿佛在繩子的底端，懸在枯井的半空，那根名作“收養”的繩子，只要荀攸願意，隨時能被切斷。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生活和現實是這樣的，從前是他看錯了，以為能廝守終身，即使以親情的名義。

所以荀攸才要這樣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你成人了。

那又何必說些煽情的話。

荀彧忽然跪坐在地上，手背抵著眼睛，眼淚從縫隙中流出，洇滿了整個手背。

他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孩子，他會溫柔地牽起自己妻兒的手，會和他們漫步在夕陽下。他會替他們做飯，又或者是和他的妻子一起，會教他的孩子寫數學題，會記下孩子的每一份成績。

如同他曾經對待自己的那樣。

他也許還會放軟了聲音地哄他的妻子，會在半夜爬起來煮宵夜，或者佯裝生氣地別過頭去。

這些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荀彧這孩子挺好的呀，溫文爾雅，長得又好看。”吃完飯後梅英和他說起荀彧。

荀攸無意識地點點頭。

荀彧是很好的，看上去溫柔，有分寸，知進退，甚至因為愛笑而給人脾氣很好的錯覺。可他知道荀彧是躲在房裏哭了一場。

之前父母追問過他是否有在交往的女生，因為養著荀彧，他統統回絕了。等荀彧上了大學，他也稍微空閑了些，父母再問起的時候便沒有再糊弄過去。父母親拿著他的相片在老家給他四處找媒人，他沒有什麽要求，只說要給對方說清楚自己的狀況，養著個孩子，日後結婚了也要帶著這個孩子一起。

荀攸容貌普通，又提了這樣苛刻的要求，願意見面的姑娘自然少了很多，梅英是剩下的唯一一個。

兩個人見了幾次面，性格都很溫和，相處起來沒有太大的問題，就決定在一起試試。還不熟稔的時候沒有太多話題，梅英問起了荀彧，他說起荀彧便滔滔不絕，梅英就懂得多了。

原是想到荀彧被人收養，恐怕敏感於此，兩個人商量著等到過年時再帶回家見面，至少讓荀攸先鋪墊一些。這是梅英第一次來到他們的家，沒想到被荀彧撞見了。

梅英見到荀彧第一眼就很喜歡，眼睛笑得彎彎的，身姿挺拔如修竹，卻不清冷，讓人如沐春風。盡管荀彧沒有給她太多的好臉色，卻依然很守禮節，並沒有讓她難堪。

想起以前荀攸提起荀彧，向來都展露出一種保護周全的態度，她覺得或許是荀攸小題大做了。

荀彧背著行李回到宿舍，惶惶然坐在床上，剛剛哭了一場硬是咽了下去，在飯桌上努力做出不谙世事的乖孩子的模樣，實在耗費了太多的心神。現在一個人在宿舍裏，窗外風雪漫天，實在是忍不住，低著頭眼淚便往地上掉。

門忽然被打開，郭嘉坐在他床邊，摟過他的身子，讓他躺在自己膝蓋上哭了個痛快。

郭嘉用指尖接住他的淚，聲音沙啞：“讓你哭成這樣，真想殺了他……”

荀彧仿佛從夢中驚醒，猛然坐起來看著他，郭嘉伸手捏捏他的臉：“醒了？”

荀彧吸了吸鼻子，打掉他的手：“剛剛在胡說些什麽。”

郭嘉少見地認真起來，眼神將荀彧釘在了原地。

“是胡說沒錯，好讓你清醒清醒。”

“你要學飛蛾撲火嗎？燒傷自己的翅膀靠近他？你真以為自己在童話裏？”

“異道者就是異道者。還是你要告訴他你的綺思，和你父母死亡的真相？”

“如果你想改變他的人生軌跡，或者，你認為他能體諒你包容你甚至替你隱瞞罪孽，你去說好了。”

“荀彧，我告訴你，所有生活在底層的人，都想往上抓住唯一的亮光，但是從來沒有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會真正伸出手拯救他們。”

“如果有，那就是憐憫而已。”

“你能做的事情，是讓他繼續無憂無慮地活在陽光下，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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