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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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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電影資料館。

中原中也擡頭凝視這棟四層小樓。無論出產了多少庸碌的贗作,電影都被恒久地列為藝術的一種,跟絕大多數的藝術品一樣,作品存在的時間越長價值就越高,館內藏了不少歷久彌新的舊作,即便是為了襯托他們,建築物本身也不能庸俗化,於是國立電影資料館就采取了洋樓的建築模式,聽那些從未經歷過明治維新的青年人說,它仿造鹿鳴館而建——講白了就是意大利文藝覆興風格,兼具英國韻味。

這些中原中也都不明白,他誕生時間太短,又處在不大高明的環境裏,身邊人都是些孤兒,能夠認幾百漢字已經不錯,談到意大利他們只知道黑手黨,知道西西裏島,卻沒聽說過達芬奇。

但中原中也知道美醜善惡,明白渺小與壯闊,他居住在灰撲撲的矮垣內,看擂缽街的大坑洞,有時卻也會透過鐵絲網眺望壯闊的大海。

“啊。”他仰頭看這棟建築物。

[還怪好看的。]

[就是有點小。]

前幾天他跑商販那裏買本書,當然不是用羊的物資換,而是中原中也自己搜刮來的錢。商販年紀不小,戴副小圓眼鏡,姿態儒雅,他主要販賣藥品與防護用具,書只是順帶的,或許也就中原中也會來他這裏買書吧。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小孩兒是來買防毒面具的,恰巧一本書壓在堆得層層疊疊的頭盔下,他也不知看到什麽,將那本書扒拉出來,封面是全黑的,在一片漆黑下用白色小印刷體寫了兩行字。

“往後,別在黑暗的夜裏等我,你獨自懷著痛苦的希望,在清晨的第一縷霞光閃出前,請別點亮燭光。”

他還沒讀出來,古怪的語調偏偏傳進耳朵裏,小圓眼鏡說:“這是本詩集,從俄羅斯來的。”

“……”中原中也沒說話。

“感興趣嗎?感興趣的話就拿走吧。”小圓眼鏡說,“反正內容我都倒背如流了。”

“餵。”中原中也喊了一聲。

小圓眼鏡看他。

“謝謝。”他扭捏地表達自己的謝意。

關於書本的交易就延續下來了,在羊之中,中原中也無疑是最奇怪的那個,其他孩子就算是手頭有餘錢也會全部貢獻給游戲機廳與小鋼珠,他也會去那裏玩,但更多時候卻願意拿錢換兩本好書,找來的書大多與神話相關,偶爾也會有小說與詩集。

就像能從文字中探尋到自己起源一樣。

他格外喜歡英雄人物為主的小說,小說有日本的,有西洋的,無論是手持長刀的武士,還是玩轉左、輪槍的西部牛仔,以流血為結局守護他人,脊背直得像青松像山巒。

也說不上是憧憬還是其他,反正他很喜歡這種主角。

“餵。”最近去拿書時,他踟躕了很久,站在原地磨蹭,就算是小圓眼鏡也看出他有話要講,嘆口氣問:“中也有什麽問題嗎?”

中原中也問:“黑澤明是誰。”

他得承認的,在橫濱貧民窟,眼前的男人是他所認識的最博學的人,要是小圓眼鏡都不知道黑澤明是誰,肯定就是那個黑手黨人坑騙他。

“啊。”小圓眼鏡楞了一下,“黑澤明先生啊。”

[他果然知道。]

“是個大導演。”小圓眼鏡沈吟道,“不過死了很多年了,他是二十世紀活躍的導演,是日本的瑰寶。”他說,“中也的話應該很喜歡他拍的電影吧。”

中原中也對黑澤明更好奇了,不只是奇怪的黑手黨人,小圓眼鏡都覺得他會喜歡對方,原因是什麽。同時,他心底還怪不服氣的,你們怎麽知道我喜歡哪種,我這麽好看透嗎?

“中也想要看他的影片?”小圓眼鏡開始自說自話了,“網上肯定能找到,但橫濱的信號實在太差了,除非你來我這裏看,但時間又太長,我可沒時間管理孩子。”

“碟片的話都是古早以前的,想要找到合適的放映機就跟找放黑膠唱片的留聲機一樣難。”他說,“啊,有了,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國立電影資料館今年還修覆了《影子武士》的原片,畫質比以前清晰多了,你要想看的話,就去那裏看吧。”他撕下一張白紙,刷刷刷寫,“吶,地址。”

東京都中央區京橋3-7-6

中原中也不屑地想:[開什麽玩笑,為了看老電影跑到東京,什麽蠢事,我怎麽會做?]

結果還是來了。

決定存在的事實是,中原中也總是為了些莫須有的堅持,做些自己都知道愚蠢且沒必要的事。

……

橫濱到東京很簡單,列車行駛二十幾分鐘就到站了,這是中原中也第一次出橫濱,異能力讓他無所畏懼,但說不對繁華的大都市感到好奇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站在車廂裏,透過車窗玻璃門看遠處波光粼粼的大海,他驚訝地發現,東京的海與橫濱的海又是不一樣的。

明明是同樣的海水,卻因為看的位置不同,而顯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風采來。

橫濱的海怎樣?它是平靜的,客輪運載著沈甸甸的物資從遠處駛來,一些巨輪保留原始的大煙囪,當他們駛向遠方時,會在天空中留下一道蜿蜒的白煙,海鷗繞空中的白帶子盤旋,這裏的海忙碌又靜謐。

東京的海又是另一種樣子,他出門很早,以至於太陽尚未升至最高點,在東方斜斜地掛著,初生的太陽缺乏熱度,但光線,總是明亮的。他看燦金色的碎片透射在大海表面,給蔚藍的海鍍上一層光亮的膜,太陽在遠方,大半球體沈在海面之下。

生命、波濤、陽光、與海。

中原中也睜大了眼睛,湛藍色的瞳孔裏盛滿大海。

他沒有手機,尋找電影資料館略有難度,照著地圖走,總算在下午找到了矮層建築物,這裏是預約制,沒有預約不能進去,但對擁有異能力的他來說,潛入是小菜一碟,門口看守的保安沒發現他,就讓人遛走了。

進了一樓大門後再也沒有人關註中原中也,穿警服的人手持報紙,坐在木架子前打瞌睡,他們形同虛設。

[黑澤明在哪一層?]中原中也分不清路了,他想電影的歷史並不長,總能在書架子上找到對方的作品,哪裏想到才走到第二層就看見了黑澤明三個大字。

他先遇上了一堵照片墻,貼了許多黑白照片,有些是彩色的,但太少了,再多看兩眼發現那些人分明是同一個,只是年紀不大相同,大多戴著黑墨鏡與漁夫帽,在片場指點江山。

“這就是黑澤明啊。”他不由說出口。

其實中原中也挺唾棄自己的,只是個黑手黨跟自己說了人名,他竟然就從橫濱專門跑到東京找影片看,從這角度來說他完全輸了,著了對方的道。

“你不認識黑澤明嗎?”悅耳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他回頭看見一孩子,比自己稍微高點,打扮就大不相同了,中原中也穿其他人不要的舊衣服,其實不大合身,袖子比胳膊長了一截,漿洗得幹凈是一方面,卻總有線頭調皮地跑出來,他人一看就知道,穿這身衣服的孩子並不富裕。

另一人就不同了,他穿小皮鞋,熨燙筆直的襯衫還有西裝外套,整套衣服又新又合身,是定制的,中原中也看他,就覺得心頭一陣不愉快。

[哈,小少爺。]

他其實對有錢人家沒有惡感,中原中也不在乎那些事,但看身後的人,姑且稱為津島修治吧,他就是覺得不喜歡,不愉快。

可能是他的笑容太假,可能是他的聲線太絲滑,可能是他端著的樣子太裝模作樣,也有可能是差幾厘米的身高,他發誓自己很不喜歡身後的同齡人,如果在橫濱貧民窟遇見他,而他又恰巧裝模作樣地挑釁自己,中原中也發誓一定會打斷他的鼻骨。

“你竟然不認識黑澤明嗎?小矮子。”津島修治口吐惡言,“那你應該多看兩本書。”

小矮子、多看點書,每句話都精準地踩中中原中也的怒點,他火氣頓生,堪比爆發的火山:“你說什麽你這個臭小鬼,叫誰小矮子啊!”

津島修治沒說話。

“咳咳。”剛才手持報刊的警察回頭了,他終於不打瞌睡了,剛才中原中也看他,發現他雖裝模作樣地拿報紙,頭卻一點一點的,陷入酣睡已久,可能是中原中也的吼聲打斷了他的睡眠,男人看了他一眼,很不讚同的樣子。

中原中也消聲了,他忽然發現,資料館內是那麽安靜,以至於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再一回頭,發現惹人厭的小鬼不在了。

[嘁,那家夥。]

他很快將插曲忘至腦後,重要原因是惹人厭的小鬼失蹤了,起碼他挑選完了影片還沒有看到人,中原中也拿了修覆版的《七武士》,那天黑手黨人的話還在他耳邊回蕩,這一版本是幾年前修覆的,比不上現代大熒幕侵襲,視覺效果也勉強夠格,小圓眼鏡的形容是“修覆版勉強能看”。

排列滿影碟的書架後是放映裝置,一言以蔽之就是個人電腦,一個人一臺,陳列了幾十上百臺,這些電腦是專門用來看電影的。

每臺電腦前有桌板,桌板上貼了紙條,中原中也看了一眼,大概是編號以及預約座位流程,他忽然知道這裏的電腦也是需要預約的,不能隨便亂坐。他有點心虛,左右看看,又覺得這裏的人實在太少,細數不超過二十,大半桌子都是空的,就沒什麽心理負擔地坐到眼前的椅子上。

戴上耳機,影片的節奏不快情感渲染卻特別好,沒看十分鐘他就被拖入了意境中,誰知道等進度條拖到15分鐘時,耳機卻忽然被摘下來了。

[哈?]

他回頭,又看到讓他討厭的人,當即就怒了,壓低聲音嘶吼:“臭小鬼你做什麽?”

“喊我臭小鬼,你自己也只是個臭小鬼吧。”津島修治比比身高說,“你甚至長得還沒有我高,更何況。”他對桌子上的編號努努嘴說,“這裏可是我預約的位置,你明明坐在其他人的位置上卻還對主人吼,簡直就像是沒有禮貌的小狗一樣,看到人就汪汪汪叫個不停。”

中原中也陷入了糾結,一方面他對於自己搶占了別人的位置感到十分愧疚,他的道德心實在不像是從貧民窟裏出來的,但另一方面津島修治的比喻又讓他十分不滿,他的拳頭又蠢蠢欲動了,什麽時候同眼前人的臉頰親密接觸都是很有可能的。

最終他覺得自己理虧,含恨忍下了對津島修治的憤怒,說聲“把位置還你”,就準備退出碟片換個地方看。

結果身後人並沒有放過他,也不讓他走,津島修治拉了別的凳子坐到他邊上耳語:“想換個地方看影片嗎?但看你的樣子估計連出入這裏的門卡都沒有吧,如果我叫警察來的話,你就要被勸出去了,還要錄影留記錄,這樣以後就像是想要進入資料館都要被盤查,那就太糟糕了不是嗎?”

中原中也咬牙切齒:“你怎麽知道。”

津島修治只用惡心人的笑臉對他:“猜的。”

“你想讓我怎麽做。”中原中也已經想好了,如果這人的答案不讓他滿意,那就算是在館內制造出噪音他也要狠狠揍人一頓,從遇見同齡人開始他的怒火就一直在線,拳頭蠢蠢欲動。

[怎麽會有人,頭一次見面就遭人厭?]

他初次明白,討厭人到骨子裏是種什麽感覺。

“《七武士》嗎?”津島修治卻給出了出人意料的回答,“我還沒有看過這一部,一起看吧。”

[啊?]

中原中也的表情很扭曲。

津島修治在主機上多插了一個耳機孔,一臺電腦正好可以承載兩架耳機,他半戴耳機,一邊耳朵落在外面,看中原中也還呆著沒有動,嫌棄說:“盯著我看做什麽,你在做眼部運動嗎?”

[啊???]

他額角接連爆出兩個十字:“你在挑事嗎?”

津島修治又露出了惡心人的笑容。

[我確定了,他天生欠抽。]

中原中也氣憤地戴上耳機,只希望影片情節可以沖淡他此時的厭惡感,好在他是個比較容易被轉移惡性情感的人,不是很記仇,看著看著就深入了影片裏。

《七武士》講述了一場非常日本式的戰役,七名武士代表其中不同的精神,其中有一位叫做菊千代的是冒牌貨是農民出身,自大且魯莽卻能奮不顧身保護百姓,殺敵時舍生忘死。

中原中也看得目不轉睛,他看得不僅僅是菊千代,還有其他人,他對笑得虛偽的黑手黨人沒有意見了,因為這真是他看過最好也最喜歡的電影。

[好厲害。]

他的語言太貧瘠了,中原中也如是想到,在面對傑作的時候只能想[好厲害]。

“啊,就是這樣啊。”津島修治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他耳中,因戴耳機,身邊人說話聲也不大,聽得不是很清楚,中原中也從中察覺出某些他不喜歡的情緒,就側耳傾聽他的高談闊論。

“在日本確實能殺下很高票房吧,尤其是在那個年代。”他說,“所謂的’日本式英雄主義’就是《七武士》吧。”

“日本式英雄主義有什麽問題。”中原中也不愉快地回問。

“問題是沒有問題的。”津島修治說,“不過放在現代或者說放在陰謀面前,《七武士》等級的暴力就是被人使喚的狗吧。”

“被人戲耍得團團轉,會由於道義、友誼、莫名其妙的守護欲望而被趨勢,武士是家犬,浪人是野狗。”他恍然大悟說,“你是汪汪叫的小狗,會熱愛自己的同類好像就能說得通了。”

中原中也忍不住了,他以肉眼看不大清楚的速度出拳,正中津島修治的右臉。

“!”

小孩兒身體的落點精準地控制在堅硬的瓷磚上,他沒有飛太遠,更沒有把書架撞塌,除了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響以外什麽都沒有。

“疼疼疼疼疼疼疼——”津島修治只覺得自己的背疼肩膀疼脊椎疼哪裏都疼,他全身上下的骨頭架子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失策了,小矮子有異能力是肉眼可見的,但他的異能力究竟是往哪種方向卻不太清楚,現在可以確定他的異能力是暴力的,而且是相當出類拔萃的暴力,這樣的實力,果然是從貧民窟裏活下來的吧,也難怪沒有身份證明需要偷偷溜進資料館。]

[貧民窟裏還能誕生有英雄情結的人物嗎?]

“怎麽了怎麽了?”館內的擺設警察終於坐不住了,他吃了一驚,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在電影資料館裏鬥毆,此情況聞所未聞,但津島修治還躺在地上沒有起身,而中原中也已經放下耳機往門口沖了。

他速度太快,哪裏是年邁的警察能夠追上的。

一溜煙沖出了資料館,身後也沒有人追他,但這些中原中也不知道,他跑啊跑、用上了異能力,跑得就像是一陣風。

“該死的!”他停下來了,距離最近的地鐵站只有十幾米,再越過一條街就能看見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想到了津島修治的臉,那是張怎樣的臉,精致可愛的,秀美的,讓人生厭的,他想要以拳吻之的。

中原中也花了幾分鐘梳理自己淩亂的想法,關於為什麽打一見面他就對不曾交換姓名的人懷有敵意。是的、沒錯,他剖析了自己的內心,敵意並不是從對方挑釁開始的,而是從打一照面,他看見津島修治的第一眼。

那是什麽感覺,像蝗蟲遇上蛙,蛇遇見鷹、長頸鹿碰上非洲獅,渡渡鳥遇見了人類。

厭惡感是刻在基因裏的,而天敵間的打壓關系卻不存在,很多年之後中原中也驚覺他對津島修治的厭惡感從何而來,那是非人類刻在靈魂深處對成為人類的向往,公平、正義、忠誠、克制、名節,他打心眼兒裏想成為那種人,但由於體內不定時呼喊咆哮的荒霸吐,在短暫的童年時期中每一次運用自己的異能他都要提醒一遍:你不是人類。

但是津島修治,從生理構造與基因學的角度來看他無疑是人類,但他身上卻從來不具備人類的美德,中原中也想要保護某些人類,而他一個都不想留,骨子裏盡是對生命的厭惡與對自我的嘲諷,他期待別人死勝過期待他們生。

有了根深蒂固的對立,從開始遍兩看生厭就成了再簡單不過的事。

“走吧。”中原中也花了一段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思,最後還是先決定結束一日游回到橫濱,他也知道自己還會來,為了黑澤明的其他作品。

希望不要遇見該死的臭小鬼,他想,下次我會打掉他的門牙。

……

“啊。”津島修治的心情還不錯,就算他挨了一拳,扭開門時太宰治恰好在裏面,他看津島修治高腫的半邊臉,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太稀奇了!]他幾乎是在嘖嘖感嘆,[我小時候還從來沒有被人打過。]

他指指自己的半邊臉問津島修治:“怎麽回事?”

小孩兒以輕松的語調回應:“撩了一只汪汪叫的小狗,被他咬了。”

“啊。”太宰治才不會問:那為什麽不是咬痕,他感嘆說,“那你為什麽要撩他。”

“因為我討厭他啊。”小小年紀吐出話的語氣卻輕柔得像撫摸情人柔韌的身軀。

“我討厭他討厭得想吐了。”

[我最討厭的人之一,便是自以為是的愚蠢英雄。]

他沒頭腦似的對太宰說:“其實我預約的是其他桌,但只是跟他打了個小謊,他就信以為真了,真的想把位置還給我,所謂狗的忠厚,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太宰卻回答:“不一定,或許只是他更願意相信別人,從來不以謊言揣測,才會做出那樣的事。”他說,“真誠的人往往如此。”

[哎,傻透了。]

……

“中也!中也!中也去哪裏了!”

“快來救救我啊,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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