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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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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10:00pm,歌舞伎町。

歌利亞在三棵垂楊柳外徘徊。據說百年前的吉原門口,也種了幾棵垂楊柳,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寓意中,柳樹有送別之意,而柳的諧音則為“留”,種在這裏,則是希望客人流連忘返,可再回歸。

從太宰一連串的模糊的話語中,他勉強懂了對方的意思,什麽上回喝酒的地方,若非必要,霍克斯先生根本不喝酒,他出入酒吧的頻率甚至還沒有太宰這十五歲的少年來得多,講通兩人心知肚明的假話無非就是讓他留下,說有秘密告知。

但歌舞伎町,且別說是酒吧了,就算是走在人跡罕至的街道上,他都覺得盯梢的視線無處不在,那些淫惡的、畏懼的、試探的眼神讓他充滿了厭惡。

想要在歌舞伎町找一處安全的地方並不是容易的事,最後他選擇了極速之星死亡的地方——垂楊柳後的長阪坡:放眼望去,四下無人,空空蕩蕩。

也不知道太宰跟枝俏子談了什麽天說了什麽地,兩個小時後才從茶屋裏出來,歌利亞吹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西北風。

太宰治合上茶屋的大門,以歌利亞所在角度,恰好可以看見他笑著跟枝俏子打招呼的模樣,腳尖一點一點,並不穩重,而枝俏子,她面上則帶發自內心的笑容。

枝俏子說:“要再來啊,太宰老師。”

太宰治輕笑聲說:“回見。”

他到底沒說是否再來。

他發現了站在長阪坡上的男人,故作驚訝道:“歌利亞君,你怎麽站在這。”他說,“我還以為你會找個小酒館進去喝兩杯酒,歌舞伎町是聲色場所沒錯,但這裏的酒卻一等一的好,我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喝過純正的螺絲釘子啦。”他說,“歌利亞君喜歡喝什麽,不會是日本酒吧,像你這樣古板的男人,除了‘獺祭’之外還會喝什麽,三得利嗎?”

歌利亞苦笑:“太宰老師,請不要打趣我。”他說,“有什麽發現嗎,太宰老師?”

太宰治走在他前面,只留給歌利亞過分瀟灑的背影,他走路的姿勢很奇妙,常人都是腳掌先著地,但太宰,他或許有成為芭蕾舞演員的素質,當他心情歡快時,最先著地的永遠是腳尖。

“我之前一直在思考,那些人究竟是用什麽方法控制枝俏子醬的。”他說,“假定,社會上確實存在一個罪惡的組織,他們誘拐敵人的孩子,將他們當作工具一樣地訓練培養,那麽究竟是什麽方式才能讓孩子們死心塌地地跟著,或者說是從來不敢反抗?”

“考慮到現代社會各種個性層出不窮,我猜測,讓他們戰戰兢兢不敢輕舉妄動的,應該是某種個性。”太宰回頭,調皮地眨巴眼睛,“首先,這種個性應該具有監聽監視的功能。”

“茶屋是進行秘密會談的好地方,某些房間一切電子信號都是隔絕的,往來的客人會自帶信號隔絕儀器,用手機或者監控攝像頭傳遞信息,完全不可能,而老板娘他們的眼目,也並非無處不在,總有放松警惕的時候。”

“所以?”歌利亞謹慎提問。

“所以,枝俏子醬身上一定有個性的烙印。”太宰治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味兒。

他又接著開始訴說:“經過仔細觀察,我大概可以確定烙印是樹葉。”

“什麽?”歌利亞一時沒搞懂。

“調動你的視覺,歌利亞君。”他說,“枝俏子的樹葉發簪,老板娘和服下擺刺繡的蒼翠樹葉,還有茶屋招牌上的一點綠。”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說明個性的烙印就是樹葉吧。”歌利亞說,“可能只是巧合,可能樹葉只是罪惡組織的標志。”

“嘛,一般情況下,是這樣沒錯。”太宰腳步猛地一頓,他靈巧地轉了個圈,當歌利亞意識到的時候,太宰與他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近了。

歌利亞:!!!

[怎、怎麽回事?]

陡然間,他感受到了一股奇特的壓迫力,毋庸置疑,這種感覺正是太宰帶給他的,後者笑咪咪地看向歌利亞,他的眼角微微彎曲 ,弧度圓潤,而瞳孔中則完整地倒映出了歌利亞的影子。

“我記得,歌利亞君非常喜歡阿喀琉斯對吧。”他提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新問題,無疑這問題讓歌利亞受到了驚嚇,他對霍克斯先生充滿了信任,故而絕對不相信,霍克斯會把他崇拜阿喀琉斯的事情告訴太宰。

阿喀琉斯是反英雄,是罪犯,是英雄的敵人,崇拜他的汙點足夠摧毀每一位英雄。

但是……

在短暫的對視之後,可能是一分鐘,也有可能是一秒,歌利亞的眼神平靜下來,從充斥著驚濤駭浪的,乘滿飄搖風雨中顛簸小舟的大海,變成了碧波蕩漾的蔚藍海洋。

他說:“是的,阿喀琉斯是我心目中英雄的代名詞,是我理想中的一部分,是讓我走上英雄道路的人。”

太宰拖長了聲線誒了一聲:“真是過分的發言,歐魯邁特怎麽辦?”他說,“我還以為幾乎所有的英雄都崇拜歐魯邁特。”他眼中閃著光,很難說那光芒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只能說帶著太宰式荒誕的惡趣味。

他實在不算個好人。

“不。”歌利亞低聲說,“沒有人不喜歡歐魯邁特,我很崇拜他,但這種感覺跟阿喀琉斯不同。”一個是所有人都不得不仰視的英雄,而另一個人,是真的為他指明了前進的道路。

“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你是阿喀琉斯的粉絲嗎?”太宰說,“因為武器。”

[武器?]

他不由看向自己懸掛在身側的刀。

“在個性時代已經很少有人會去追憶在歷史上盛極一時的武士了,”太宰說,“出於偶像效應,大部分人都更喜歡美漫式的,更加具有科技感的裝備,連帶著對不同種武、士刀的認知也大大下降。”

說到這裏,歌利亞已經知道太宰的意思了,他的大拇指下意識在刀鞘上摸了一把。

“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會註意到阿喀琉斯的刀具。”他說,“尋常脅差的長度在30厘米到60厘米之間,而打刀在70厘米到80厘米左右,阿喀琉斯用的刀很特別,65厘米,不像是脅差也不像是打刀,不倫不類地介於兩者之間。”

“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歌利亞不由順著太宰的話說下期:“這,僅僅是我的猜測。”他說,“我查過一些資料,脅差與其他武、士刀不同,後者是古代武士階層才能用的武器,而前者,除了切腹的武士之外,使用的基本上都是百姓商賈,而作用僅僅是自衛,防範層出不窮的流寇山賊。”

“讓刀的長度介於兩者之間,或許是為了提醒自己,左手百姓,右手正義。”他一字一頓說,“其中包含著阿喀琉斯對理想的期待,以及對自我,不倫不類的嘲諷。”

[我啊,勉強算是民眾中的一員,但絕對不是什麽英雄。]

[只是某天一定會死於他人之手的,自我滿足的罪犯罷了。]

“解讀得很不錯嘛。”太宰象征性地拍拍手,這回,即便他與歌利亞之間的距離再近,後者也實在無法從他幽深的眼中看出額外的情緒了。

“哎呀真是,阿喀琉斯本人在此估計也會說出差不多的答案吧,”太宰說,“不過,帶著這把刀的你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準備做什麽。”他眼中暫存著深邃得過分的黑暗,說個恰當的比喻,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

“能給我答案嗎,歌利亞君。”

“你想做什麽?”

“我、我。”歌利亞張大嘴巴,他嘴巴一開一合幾次,卻沒說出什麽話,嗓子裏發出哢哢哢的聲響,像是一臺老舊的機器,生銹的齒輪磨合在一起,艱難地運轉。

他想做什麽?

為什麽把阿喀琉斯的武器帶在身上?

他、他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想成為英雄。”他最後啞著嗓子說,“我想成為阿喀琉斯那樣的英雄,成為能夠幫助枝俏子的英雄。”

太宰說:“即使要成為殺人的罪犯?”

“即使要成為殺人的罪犯。”

“即使你要殺的人,很可能有英雄的名頭?”

“即便他們有英雄的名頭。”

歌利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理想,看清楚擺在他面前的路。

他想守護弱者,守護比平民更弱小,更加不起眼的那些人。

“我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他說,“但我想要盡我所能,做些能讓我良心安定,認為是正確的事。”他說。“為此,沒什麽是我無法做到的。”

[啊,你問我什麽原因?]記憶中剃著平頭,擁有開朗笑容的男人說。

[其實也沒什麽不得了的原因吧,我這麽做,僅僅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正確的,說不定能讓社會變好的道路啊。]

[人的話,一輩子總是要做件能夠讓自己從內心深處認同的事情吧。]

“原來是這樣。”太宰治不得不承認,這一刻,歌利亞的臉與阿喀琉斯的臉在他眼中詭異地重合了,這種重合並非是相貌上的,也不是口頭上拙劣的模仿,他們的眼中確實閃爍著出自同源的,過分相似的光芒。

“歌利亞君。”他忽然說,“這樣的話,告訴你為什麽我確定樹葉是個性也無所謂了。”他伸出手,猛地捉住歌利亞的手。

電光火石間,那些在星光下依舊亮閃閃的羽毛、他鷹隼似的豎瞳、尖銳的腳爪……一切非人的,屬於“鷹”的成分,皆在瞬間化作螢火蟲般熠熠閃爍著的銀色光點,隨風飄散。

他變成了沒有個性的,完全的“人”。

“這、這……”歌利亞手足無措,而太宰治,他後退了一步,放下歌利亞的手,那些從出生開始就屬於他的個性,又盡數回到了身上。

太宰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前:“現在你知道,為什麽我篤定了吧?”

歌利亞知道了,但他又很迷糊,似乎什麽都不知道,短短幾分鐘內,他實在受到了太大的沖擊,滿腹裝滿了疑問,以至於不知道從哪個問題開始問才好。

你為什麽裝作無個性你的個性到底是什麽為什麽三番五次提到阿喀琉斯你怎麽會那麽了解他你們究竟有什麽關系……

問題實在是太多太雜了,千千萬萬個問題,千千萬萬句心聲匯聚一堂,只化作了他都覺得愚蠢的三個字“為什麽”?

太宰露出了過分靜謐的笑容:“為什麽?因為我跟虛偽的正義同行。”

[我與阿喀琉斯同行]

……

東京,10:30pm,警局。

局面僵持著,槍頂在大山潛幸的額頭上,他身體麻木,那片樹葉,樹理英五郎個性形成的樹葉與他皮膚緊緊貼合在一起。

他的能力是“子母樹”,簡單說來,樹理英五郎是樹的主幹,是發射塔,他可以憑借個性凝結出“樹葉”,將樹葉貼在其他人身上,樹葉的功能有三,監聽,監視,以及註射微量的毒素,毒素並不致死,但會讓人身體麻木。

憑借這項能力,樹理英五郎省了許多功夫,樹葉就是他的耳他的目他本身,他以自己為中心,構建起了縝密的情報網絡。

如果要說這項能力有什麽弊端,那就是他一次性只能看一人,舉例,如果樹理副局長正在監聽枝俏子,那他就沒辦法註意大山潛幸。而他休息睡眠時,也無法盯梢他人。

總之,若將此項能力比作定位儀與監聽器的混合體,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恰好樹理副局長又是個十分多疑的人,樂意將情報掌握在自己手中。

大山潛幸的腦門被槍頂著,神智卻很清楚,他理智地為自己辯駁:“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誰。”他說,“河岸玫瑰,與她有交集的男人實在是太多了,不僅僅是我,副局長。”他說,“副局長對我恩重如山,如果沒有您,我現在還在貧民窟裏呆著,作為敵人之子的我絕對沒有機會受到教育,也沒有機會成為警官。”

“恩義我都記在心中,絕對不可能背叛副局長。”

樹理英五郎的眉頭舒展,但胳膊卻沒有挪動半分,他們還維持著微妙的,隨時都能釀造死亡的姿勢,坦白來說,他並不是很想懷疑大山潛幸,他手下的孩子很多,但大山,無疑是最忠心耿耿也最好用的一個,他就像是一架機器,執行他的命令時完全摒棄了自我的欲望,精準、高效、幾乎不像是人類。

而且,他還有弱點。

“最近有去見過枝俏子嗎?”樹理副局長提到了另外一個名字,而那三個字,讓大山的臉色一變,他的瞳孔一陣緊縮,而眼中也湧上了恐懼。

樹理洋洋得意,為自己精準地操控了另一人的心思,而他的嘴角也流露出一抹卑鄙的笑意,大山只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舌根深處泛起了苦澀的滋味,胃部在翻湧,不可名狀的惡心感擊中了他。

他的心在叫囂著:你不配提她,你不配提枝俏子的名字!

手指微微彎曲,恨不得立刻以大力掐住樹理的脖頸,他清楚地知道以怎樣的姿勢以怎樣的角度能夠不費吹灰之力折斷人的脖子。

——腐朽的生命雕謝在他手裏。

“沒有。”但他只是乖順地低下頭,將那些陰暗的想法按捺回自己的胸膛中。

[還不是時候]

大山對自己如是說道。

“最近枝俏子的工作相當繁忙。”樹理還在繼續講述,考慮到他們都知道枝俏子的真實工作到底是什麽,這些話無疑是在大山的心上紮刀子,“那個小孩兒作家,跟枝俏子走得很近。”他話中帶不屑之氣,不屑是沖向太宰的。

“還有個英雄,是叫歌利亞還是歐利亞來著,反正是霍克斯事務所的,也天天盯著枝俏子。”他的話中染上了淫、穢之意,“你說她究竟有什麽本事,才能把他們迷的三道五道,天天往歌舞伎町跑,對英雄來說這絕對算是醜聞了吧?”

“是的。”他從牙縫中吐出兩字。

樹理舒展眉頭,他的態度好了不少,甚至帶點兒安撫的意思:“我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是你幹的。”他循循善誘,“但你畢竟和河岸玫瑰交往了一陣子,也無法洗清嫌疑,這樣好了,我也挺寬大的,你找到殺死他們的人,把人處決了,我就給你幾天假期,再把枝俏子的日程空出來,讓你們好好溫存溫存。”

大山艱難說:“我與枝俏子……”

“什麽?”

“我與枝俏子不是那樣的關系。”他咬牙說,“我們、我們只是朋友。”

“是嗎?”樹理拖長聲音說,“但我看枝俏子看你的眼神不一樣,那絕對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他終於把槍收了起來,似乎已經相信大山了,背過身留下一道空門:“快點把事情處理了。”他搖搖手說,“就讓這件事情成為無頭懸案,人我們可以自己找自己處決,但是河岸玫瑰他們身後的網絡記得處理幹凈些。”

“絕對不能讓霍克斯查到事情的真相,明白嗎?”

“是。”他的肩膀坍塌下來,似乎終於松了一口氣,大山潛幸接收到了新的命令,開始一步一步往門口走。

“記得枝俏子。”樹理英五郎的聲音如影隨形,幽靈一般地黏在大山潛幸的身上。

[枝俏子]

大山潛幸,他的步履放慢了,也不知怎回事,那些與枝俏子相關的記憶無端擠入他的腦海中。

……

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當時的大山也不過就是個小少年,他比枝俏子大八歲,已經被樹理英五郎帶在身邊。

他是敵人的孩子,與那些熱衷於搶劫偷竊的敵人不同,他父親是少有的連環殺人犯,而且是愉悅犯,他殺人似乎沒什麽原因,全憑借自己的興趣,無論是普通人也好,英雄也好,敵人也好,都在他的狩獵範圍內,而他父親的個性,殺起人來也非常便利。

當時警方與英雄聯合,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其逮捕歸案,死刑是肯定的,而大山,不幸的是,他繼承了父親的全部能力。

他的能力是潛行,當他屏住呼吸時任何人都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並非身體隱形,而是他的氣息接近於零,像是路邊的小石子小野花,無人會註意。

憑此能力,他接連從寄養家庭、福利院中逃出來許多次,不斷出逃又不斷被捉回去,這就是他的童年。

某一天,他洋洋得意地從新一家福利院中出逃,想這次要逃遠一點,他摸清楚了列車到站的時刻,存了足夠一張票的錢。這一次,他要走得遠遠的,他要到東京去,那裏全是人,老人、孩子、青年、少年,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知道他是敵人的孩子。

他可以找一份工作,大山天真地想,比如說在拉面店打工,再不濟再不濟,他可以去拾荒,翻找易拉罐與舊電器,吃公園提供給流浪漢的免費午餐,在河岸旁用舊布紮一頂帳篷……

他一點兒都不排斥居無定所的生活,甚至有點期待。

在那樣的生活中,沒有人會用有色眼鏡看他,沒有人將敵人的烙印打在他身上,他與其他人,在善惡的起跑線上,通通是平等的。

“平等”,這個詞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力。

他沒有行李,只有一套衣服,還有一點點錢,但大山的心情很好,十歲的小少年邊走邊轉圈,時不時還屏住呼吸,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跨過,無人發現他無人註意到他。

新幹線車站在城市的中央,車站旁邊有一巴士站,他搭乘順風車,當車到站的時候,司機站起身,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橫在門口,向每人收取乘車費用。

“名古屋站前站到了,名古屋站前站到了。”

大山屏住呼吸,又準備如法炮制,給自己省下200日元。

他憋著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夾在人群間,不觸碰到任何人,以極快的速度留了下去,鉆進小巷子裏。

“到了!”他長舒一口氣,給自己比個v字。

“什麽到了?”陰冷的,讓他不舒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還沒有來得及回頭,大山就感到脖子一酸,人完全失去了意識,只模模糊糊聽見一些聲音。

他像是沈澱在海平面下的人,而那些大人,那些說話的人在海上,他們的聲音透過水穿入他的鼓膜,扭曲、變形、失真,只能聽見只言片語。

“是他嗎?”

“大山,就是這小子。”

“個性……”

“很好用。”

“沒人會來找他。”

“宣布失蹤。”

沒人會尋找他,沒人在意他,沒有人……沒有人認為他未來會成為一個好人,這就是大山潛幸在十歲意識到的,既定的未來。

[明明我的夢想,是成為警察啊。]

[我想成為幫助人的,讓小朋友們都覺得十分可靠的警察。]

[為什麽其他人、就算是無個性都能成為警察,敵人的孩子卻不可以?]

再度睜開眼睛時,就算是大山潛幸都不知道他在哪裏,四處昏暗,頭疼欲裂,暈倒之前被毆打的疼痛困擾著他,讓他頭痛欲裂,幾欲嘔吐。

他坐了一會兒,平覆心情,深吸一口氣,潮濕的氣味在鼻腔中湖蕩,嗡鳴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兩聲輕微的抽泣聲。

視力緩慢卻堅定地恢覆,當他的身體熟悉了昏暗的光線後再往四下看,只能看見一排排鐵柱擰成的床。床有三層,睡了三人,緊密地挨在一起,每張床上都有人,有的年紀與他差不多,但絕大多數的孩子年紀都比他小。

“集中營”,這三個字驀然浮現在大山的腦海中。

“為什麽說我們在集中營。”等混熟之後,下鋪的小孩兒就會操著含糊不清地關西腔詢問他,“集中營是什麽,門下先生說我們的住所叫C區。”

“集中營,”大山絞盡腦汁,努力回想福利院志願者姐姐說的故事,“就是關了很多人的地方,有男人有女人還有老人小孩。”

“那不叫集中營,叫監獄。”另一個小孩兒說,“爸爸媽媽就在監獄裏,裏面全是人。”他的嗓音帶著兒童特有的刺耳的尖銳,“我們也在監獄裏!”

“不一樣,集中營裏關的都是無罪的人,監獄裏關了敵人。”大山還在努力辯解。

“我們不就是敵人嗎?”冷漠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

“他們說,我們是敵人。”

“福利院的其他小朋友說,我以後肯定是敵人。”

“鄰居家的孩子叫我敵人的小孩。”

敵人、敵人、敵人、敵人……

這是大山潛幸從父親被捕剎那就努力想要遺忘努力想要擺脫的東西。

[我真的能擺脫了敵人的稱呼嗎?]無數次無數次,在經歷了嚴苛的訓練後,在被管理員無情地鞭打後,他都仰躺在床上,看著光禿禿的,布滿黴點的天花板。

[我不想當敵人,我想成為警察,但他們都說我會是敵人,我會犯罪我會殺人,我會走上和父親一樣的道路,我會成為對社會有害的危險分子]

[我會嗎?]

……

15歲的大山潛幸遇見了樹理英五郎。

那是樹理成為東京第四警局副局長的第一個年頭,他終於出現在了一眾訓練有素青少年的面前,樹理的身材精壯,雖然是中年人,卻沒有小肚腩和啤酒肚,他穿著佩戴櫻花徽章的警服,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國字型,不說一臉正氣,卻也不怒自威。

“人民心中的理想警察”,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

大山是孩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他的文化課一般般,但論手起刀落殺人的功夫,完全繼承了愉悅犯老爹。

“他是天生的敵人,天生的殺人犯。”管理人洋洋得意地跟樹理英五郎介紹,“帶他走吧先生,他絕對能夠成為最好的一把刀。”

樹理英五郎低頭看他:“天生的敵人?”他若有所思地蹲下身,“你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

大山看著警服上的櫻花警徽,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是來捉我的嗎,警官?”

“不是。”樹理笑了,“我是帶你走的人。”他說,“聽好了,你就是下一個敵人,就是天生的壞胚子,但在我手下你說不定不用那麽壞。”他講,“我會安排你上警校,等到時機合適時,會給你在警局裏安排一個職位,你得給我工作一輩子。”

[我,我原來也能當警察?]

他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想著。

“好的先生。”大山潛幸,彎下他筆挺的脊椎。

遇見枝俏子是在大山20歲的時候,他已經從警校畢業了,此時的他跟在樹理副局長身後幾年,用他的話來說,壞事已經做了個遍。

他還沒有進入警察系統,因為樹理說“還沒到時候”,現在的他簡直像是樹理的代言人,他手下最好用的一桿趁手的武器,什麽時候需要用到他就往哪裏打一槍。

“幫我去看看那批孩子。”某天他得到了新的指令。

“新到了一批孩子,有幾個還算不錯。”他吸了口煙,讓尼古丁在肺部過一圈後,乳白色的煙霧緩緩從他的鼻腔,從他的口腔中吐出去,副局長的辦公室內一片烏煙瘴氣,而理論上對煙霧十分敏感的火警裝置,卻像是壞了一般,凝固在墻上。

火警裝置只是擺設,只是迷惑人的裝飾,大山悄悄在心中念叨,就像是樹理英五郎的警察裝扮,他掛在胸前的櫻花徽章,全部都是擺設。

“是。”他恭謙而又卑微地低下頭,像是溫順的狗。

[如果不聽樹理先生的話,如果不做他手下的一條狗,我應該去做什麽?成為敵人嗎?]

20歲的大山潛幸,只能看見兩條通向未來的路,成為樹理英五郎手下的警官,或者成為對社會有危害的人。

每個認識他的人都說,一旦他掙脫束縛便會成為敵人。

“就是這些嗎?”他到了熟悉的集中營,地方已經轉移了,集中營的規模變得更大,裏面的人更多,但壓抑的氣氛,小孩兒瑟縮的身形,麻木的眼神,卻沒有變化。

“就是他們。”看管人恭敬地伴隨在大山潛幸的身旁,“A3區住的都是些女孩,要是不出意外,她們會被作為流鶯培養,安插進歌舞伎町。”他點名說,“有幾個女孩兒潛力不錯,只要培養得當應該能進茶屋,作為藝伎生存下去。”

流鶯是消耗品,藝伎是珍貴的奢侈品。

“是嘛。”大山毫不在意,他過得像是苦行僧,對女色啊金錢啊一點都不在意,那些潛藏在內心深處偶爾冒頭的罪惡感無時不刻地折磨著他,包括現在。

管理人沒有察覺到他的興致缺缺,依舊像貪心的老鴇,孜孜不倦地推銷那些女孩兒,他把女孩兒們比作商品:“看上誰就跟我說,大山先生。”他的姿態諂媚。

“暫時不需要。”厭惡感從內心深處翻騰而出,湧上大山潛幸的喉嚨口,但他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只是禮貌的,輕描淡寫地拒絕了管理人。

“那好吧。”管理人絮絮叨叨說,“前面的三個都還是小孩兒,但都是作為藝伎培養的。”他說,“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而且還十分有靈性。”

“藝伎?”他接話道,“祇園的那種?”

“沒錯。”管理人十分自豪,“是重現了歷史上祇園盛景,各種技藝樣樣精通的老派藝伎。”

[再怎麽說,都是妓、女啊]

他心中泛起一陣薄涼的、感同身受的同情。

[對這些孩子來說,未來算是毀了吧。]

然後,一雙充滿雜草似頑強生命力的眼睛,驀地撞進他的眼中。

“你們幾個,過來介紹一下。”管理人呵斥說,“枝俏子,你先說。”

那雙眼睛的主人倔強地看向大山潛幸:“我是長枝,”她說,“心野長枝。”

……

東京,10:35pm,歌舞伎町。

[我哼著歌出門,除了手上的一捆麻繩,什麽都沒帶。路上遇見了鄰家的芳子小姐,她問我是不是要去捆幹柴,我輕快地回答“是”,事實上,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啦,需要用麻繩捆綁的當然不是幹柴而是我的脖頸。]

[我是去自殺的。]

[按照我的想法,那些人究竟是如何能夠存活在這汙濁的世間不自殺也不被逼瘋呀?每個人都帶著虛偽的面具,說些自己都覺得荒謬的似是而非的言論,跟M先生說一番話,跟N先生說的又是另一番話,在短時間內網羅如此多的謊言,究竟是多麽耗費心神的一件事,就算是為了脫離不斷編織謊言的窘境,也是死來得更好些。]

[但是跟芳子說過話後,我的主意又忽然改變啦,她說到了九州老家的櫻花,與東京的櫻花完全不同,那些並不艷麗的野山櫻種的滿山遍野到處都是,四月天氣轉暖,一夜之後,千樹萬樹的櫻花都開放了,山上、風中、潺潺流淌的小溪上飄著櫻花瓣,光是聽她描述,眼前就展現出了櫻花散亂的盛景。]

[現在是一月,距離四月還有三個月。]

[我對自己說,那等看完櫻花再死也不遲吧。]

——《人間事.九州的櫻花》

“枝俏子!枝俏子!”當茶屋中只有幾人時,女老板娘的聲音不再溫柔,甚至帶著一絲絲讓人不耐煩的催促,“有客人枝俏子,你快點出來。”

枝俏子穩穩地坐在矮桌前,她的房間很小,只有十張榻榻米大,若說房間中有什麽現代化的產物,大概就只有箱篋中裝滿的書籍。

各種各樣的書,有漫畫、有雜志、還有太宰寫的那些不知道該稱之為小說還是散文,充滿頹喪文藝氣息的作品。

“我不要!”催促半天後只聽見枝俏子的聲音從門內傳來,偏生說的話還有理有據,“太宰老師留下了度夜資,他只是不在而已,但我今晚已經被他買下了,其他客人一律回避。”

老板娘恨恨罵了兩句,但枝俏子說的確實是真,太宰留下的資費足夠高,枝俏子不肯動她也沒什麽辦法,只能腆顏讓客人改日再來。

枝俏子嘴角的微笑轉瞬即逝,從剛才的對話中,她感受到了一股隱秘的勝利,隨即斂眉看書,下一秒,她的註意力又被書中的內容攥住了。

[我對自己說,那等看完櫻花再死也不遲吧。]

這句話像是貓的爪子,在她的心上抓了一下,枝俏子放下書本,擡頭看向天花板,天花板的紋路很美麗,但無論是誰,一連看上幾年都會看膩。她的眼神逐漸變得茫然,回憶指引著她回到一年零前的初冬。

[等夏天,我們一起去九州看荷花吧。]

她與大山潛幸坐在茶屋後院的游廊上看昨日的雪。

今年的冬天來得很迅疾,又走得很遲。東京,本不是什麽會下雪的地方,最多不過是聖誕節時應景地飄幾片雪花,讓愛侶在聖誕樹下交換一個吻,今年卻不同以往,二月份了,雪還紛紛揚揚不曾斷絕,連帶著歌舞伎町的生意都因為少見的寒流而冷清不少。

枝俏子迎來了多年未曾一見的寒假。

一年三百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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