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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終將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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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蕭銀瓶始終將右手收在袖子裏, 沒教人看見。但逃得過一時哪能逃得過一世?

面對蕭妙磬的發問, 蕭銀瓶從袖子裏伸出裹著厚厚紗布的右手。

“晏行雲逼我寫勸降書, 我就、就……自毀右手。”

蕭妙磬倒吸一口氣。

蕭鈺面沈如水,捧起蕭銀瓶的右手,“銀瓶, 你……”

巨大的心痛朝幾人心口直摜而來,吳紀亦是自責無比。

若不是為他采集草藥, 二小姐又如何會落到這個地步?

他失去右臂, 無法再挽弓,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對蕭銀瓶又何嘗不是?她一手鐘靈毓秀的字,她所有情懷, 都隨著毀掉的右手化為泡影!

“二小姐……”吳紀喉嚨一片粘稠,想說什麽。

可蕭銀瓶還沒能開口,就因過度的饑餓和勞累,猛地眼前一黑, 失去意識。

蕭鈺忙抱住倒下的蕭銀瓶, 道:“來人, 傳軍醫!”

吳琪和夏侯闋也瞧見這一幕, 吳琪怔怔道:“二小姐的右手……”

“不知毀到什麽程度。”蕭妙磬黯然,“但願還能握筆吧。”她轉身替吳琪整理碎發, “敏晶, 你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你終於駕馭月神穿雲了。”

“添音……”吳琪眼中有熱淚打轉。

蕭妙磬拉過吳琪的手, “走吧,臨潼關上下還有事務要打理,你先去休息會兒,我去看銀瓶。”

蕭銀瓶被安置在臨潼關的縣守府上,軍醫們很快就來給蕭銀瓶查看。

當知道蕭銀瓶三日沒怎麽進食,蕭妙磬不免心疼得緊。

從前蕭銀瓶是什麽樣的?狹隘、膽小、任性。

然而,成長,或許只經歷那麽幾件事,度過那麽短短的兩年,就夠了。

蕭繹和甘夫人的逝世,蕭鈺的頹敗和江東的衰落,徹底驚醒蕭銀瓶。

曾經最膽小的人,而今寧為玉碎。

好在蕭銀瓶身體底子不壞,軍醫給開了些藥,溫養即可。而她的手……軍醫小心拆開她手上的繃帶,露出掌心的傷口,蕭妙磬只覺觸目驚心。

蕭鈺問軍醫:“怎麽樣,可還能恢覆?”

軍醫還未說話,蕭銀瓶卻醒了過來,下意識就喊:“大哥……”

“銀瓶。”蕭鈺坐在床頭。

蕭銀瓶看見自己手上的繃帶被拆開了,忙道:“別、別告訴我阿娘,別讓她知道我受傷了。”

“好。”

“還有……吳紀。”蕭銀瓶滿心都是吳紀,看到他也在,她死死盯住他。

“你不是說你是廢人,當不上我的喜歡嗎?我……我現在也是廢人了,你就不能再拒絕我!不然……不然大哥你替我教訓他!讓吳紀他娶我!”

蕭鈺也看向吳紀,四下沈默,吳紀的全身都似繃緊般,繃得比鐵塊還緊。

軍醫張張口想說什麽,蕭鈺卻扭頭對他道:“隨孤過來。”

軍醫只得跟著蕭鈺去房間外。

蕭妙磬見狀,也跟著出去。在經過吳紀身邊時,在吳紀背後輕拍兩下。

吳紀身體又一僵,他知道蕭妙磬是在鼓勵他。

蕭妙磬道:“吳少將軍去與銀瓶說說話吧。”

她走出房間,長廊裏,蕭鈺和軍醫在此等她。

蕭妙磬走到蕭鈺身邊,蕭鈺問軍醫:“說吧。”

“是。”軍醫小聲道,“二小姐右手掌心未被完全捅穿,且所用的刀具狹窄細小,不至傷筋動骨,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好好調養,配合適當的覆健,恢覆到九成是沒問題的。王上寬心,二小姐往後依舊能執筆書寫從前的字跡。”

蕭鈺心裏舒一口氣,與蕭妙磬交換目光。

蕭鈺對軍醫道:“既如此,便先保密,照常為銀瓶治療即可,不要告訴任何人。”

軍醫感到訝異,為何不能把二小姐右手可治好的喜訊告訴任何人?連告訴二小姐都不行嗎?

不過既是蕭鈺的命令,軍醫自當遵從,“是,卑職明白。”

待軍醫下去配藥,蕭妙磬扯一扯蕭鈺的手,勾住他小指,“真要誰都不告訴嗎?”

蕭鈺反勾過蕭妙磬的手,握住,“銀瓶一心要嫁吳紀,吳紀亦不反感銀瓶,我想幫幫銀瓶。”

昔日蕭銀瓶始終纏著吳紀,要不是吳紀一會兒介懷自己的武將身份,一會兒介懷自己斷臂,怕早就接受蕭銀瓶了。哦,對,還有蕭銀瓶生母豐氏的問題。

“豐太夫人那邊你要怎麽說?”

“我為她去信一封,說明銀瓶右手受傷之事,她當不會再強烈反對。”

蕭妙磬道:“銀瓶不是不讓你告訴豐太夫人嗎?”

蕭鈺道:“銀瓶此番遭難,亦是我的責任。於情於理,我當向太夫人賠罪。”

賠罪的同時順便提一下蕭銀瓶和吳紀之事,豐氏想著蕭銀瓶右手出了事,心疼之餘也會不忍再反對她的意願,後面只要吳紀點頭,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於是,蕭鈺在收拾完臨潼關的事務後,抽空給豐氏去信,令海東青送去。

豐氏收到信後,自然為蕭銀瓶自毀右手之事痛心不已。但她也為之驕傲,她的女兒在關鍵時候頂住壓力維護蕭氏,是個有骨氣的。

蕭鈺並未在信中提到蕭銀瓶的右手能否治好,但豐氏想,女兒骨子裏藏著剛烈,她要是再逼她嫁給別人,萬一把女兒逼得物極必反,可如何是好?

豐氏思想再三,終究給蕭鈺回信說:一切但憑王上做主。

蕭鈺收到信後,將豐氏這句話和自己的想法告訴吳紀。

吳紀再也硬不起心腸,點頭了。

他本就欣賞蕭銀瓶一手字,不抵觸她、不反感,如今她手廢了,若是嫁給別人,遭人家暗地裏苛待怎麽辦?就算不苛待,也可能照料不周不是麽?

他卻能做到周到的照料蕭銀瓶,他們一個斷臂,一個毀手,都一樣的。

兩個人,兩只手,也能組成一雙完整的臂膀。

蕭銀瓶對此最開心,都要忘記自己受過的苦,連手疼都感覺不到似的。

她拉著蕭鈺,非要他立刻將她嫁給吳紀。

多等一天都不肯,說是只有煮熟的鴨子才不會飛。

這樣的蕭銀瓶,儼然還是那個任性的蕭二小姐。

正好越軍在臨潼關也要休整十數日,蕭鈺便做主將蕭銀瓶嫁給吳紀,並在軍中辦了個簡易的婚禮,日後有機會再大辦。

蕭銀瓶得償所願,無比開心。

倒是蕭銀瓶被晏行雲逼著寫勸降書此事,惹惱越軍上下。

蕭鈺道,必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蕭銀瓶也想報覆晏行雲,於是和蕭鈺商議一番,蕭鈺要她將晏行雲逼迫她之事寫作檄文,公之於世。

檄文的內容,蕭鈺說一字,蕭銀瓶寫一字。

蕭銀瓶右手裹著紗布,寫字很艱難,是在蕭妙磬的幫助下才能移動筆桿書寫的。

這樣寫出的字,三分像她,又有五分生硬和兩分痛苦。

這檄文以蕭銀瓶的視角,痛斥薊軍卑鄙無德,於道義與氣勢上,將章詔與晏行雲打入深淵。

檄文寫完後,蕭銀瓶手上的紗布被鮮血浸透了,甚至有血滴下來,落在紙上。

吳紀帶蕭銀瓶下去換藥,蕭妙磬則將檄文送去印刷作坊,拓印無數,發往各地。

蕭銀瓶的字跡本就極有辨識度,即便成如今這般慘不忍睹的字體,但那三分相似俱在骨相,起碼懂書法之人能辨識出來。

更莫提蕭妙磬將滴在檄文上的血一並拓印,白紙、黑字、鮮紅的血滴,配上蕭銀瓶以痛苦變形字跡描摹出的控訴,霎時在各地激起極大的水花。

百姓大多不識字,而那些識字之人多多少少對書法有研究。加之臨潼關發生之事很快外傳,事情是真,那麽蕭銀瓶的控訴之情自也是真。

識字之人將此事告知不識字之人,一傳十十傳百,百姓們受到強烈沖擊。

原本民心便偏向江東,如今更是一邊倒的支持蕭氏與公主。

百姓紛紛痛斥章詔殘害魯安公,名不正言不順。薊軍所占據的城池裏,民心浮動,怨聲載道,守將們也紛紛動搖。

越軍一路打來,奪取城關越發勢如破竹。

滿城檄文,漫天飛揚。失道寡助,道義為先。

蕭妙磬的戰鼓聲一路絕響,袁婕的琵琶聲洗滌沿途。

半年激戰,終於,在冬季最後一場雪落滿中原時,三路越軍在洛陽的門戶新安縣會合,三面合圍新安。

這場激戰,章詔幾乎投入所有兵力,背水頑抗。

整整兩個月的圍攻和防守,無數生命的隕落,屍山血海,前仆後繼。

終於在春風吹進玉門關之際,新安城破。

三路越軍殺入新安,直逼洛陽。

這座高聳厚重的古城,就像是混戰時代留下的最後一堵墻,踏過去,便能終結這個時代。

這一天,洛陽城的桃花開了。

紛飛的亂紅如雨,飄落在血泊中,被染作更濃烈的鮮紅。

洛陽宮裏飛揚著簫聲,那是章曄在高高的鳳臺上吹簫。

殺伐聲像是巨大齒輪滾過洛陽,自遠方而來,逼近宮闕。

淒絕的簫聲變得瘋狂繚亂,像是勁風中抵死舞動的花魂,迸發,而燃燒一切。

越軍撞破厚重的宮門,殺進宮城。

群臣歡呼投降,宮娥瘋狂奔走。

眾叛親離的章詔身穿天子冕服,頭戴十二旒冕冠,手持燭臺,點燃自己所處的大殿。

火舌頓時席卷開來,濃煙滾滾,昔日恢弘的大殿化作一片火海。

他從來都是個傲氣的人,不甘心屈居人下,要做人上之人,要主宰別人的命運。

一切擋路之人都可以眼也不眨的除掉,他的父親,他的四個兄弟。一切親情愛情也都可以犧牲,章曄,他從不後悔將她逼到絕路。

可世事倥傯,成王敗寇。縱一時強盛,終要天意成全。

隔著翻騰烈火,章詔看見蕭鈺與蕭妙磬在越軍的簇擁下策馬,向大殿而來。

“悠悠蒼天,時不我與!此生寧化飛灰,不做蕭氏階下囚!”

只恍然之間,章詔好似聽見誰的聲音,那是從過去穿越時間而來的,一聲垂死的悲憤詛咒——

“章詔狗賊!願蒼天有眼,來日便教你和我一樣不得好死,教你烈火焚身,燒成灰燼!!”

烈火焚身,燒成灰燼……

倒真應了那人之言!

那是被他毒死在眼前的公主,昔日之她,便是今日之他。

章詔諷刺的笑著,從不信天,從不信命,直到折翼而死,死便死,又有何懼?

高躥的火焰吞沒整座大殿,沖上雲霄,染紅天際。

一切歸於火中。

鳳臺上的簫聲忽然停下,章曄轉過身,看向呼喊她名字的晏行雲。

晏行雲凝視戰火硝煙裏純然如一縷花魂的章曄,忽然之間心中一緊,仿佛整顆心被攫住,提醒著他,原來他失去的是什麽。

他作為人臣,已向章詔盡忠了,直到宮門快被攻破,他才離開章詔。

良禽擇木而棲,他輔佐之人未能保住輝煌,他也不必陪章詔赴死。

只是,在打算逃離洛陽宮前夕,晏行雲終於明白,一切紛爭榮華散盡之後,不過虛空大夢一場。

他什麽也沒得到,反倒失去了心田最後一點純真與溫度。

那是章曄。

一瞬間,晏行雲瘋了般的奔向鳳臺,不管不顧的沖進去。

他看不見鳳臺裏的魯安公,看不見四散的宮娥,他只知道循著簫聲往上攀爬,直到此刻——

他終於看到了他失去的那一束美好,她還在那裏,還在!

晏行雲激動呼喊:“小曄,隨我走吧!一切都結束了,以後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小曄!”

四目相對,風充斥著濃烈的血與火,自兩人間刮過,送來由遠而近的喊殺聲。

從這裏可以俯瞰洛陽宮的一切。

像是個雕梁畫棟的浮華世界被打破,露出所有不堪的瘡痍。章曄靜靜望著晏行雲,眼裏無喜無悲,只有蒼涼的空白與愛意燒盡後的麻木。

她說:“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小曄!”晏行雲快步向她走來,“現在還來得及逃走,再晚就來不及了。小曄,我們走吧,趁現在從後門逃出去!”

“不,來不及了,已經晚了。”章曄說著,她麻木的語調,像是已經不再有生命存活其中的死水。

而這樣的她,終於讓晏行雲意識到不對。

“小曄,你怎麽了?”晏行雲本能的感到不安。

章曄緩緩後退兩步,轉身,面對鳳臺下的種種,風吹起她淩亂的發。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行雲。沒有家,沒有溫暖,沒有希望,什麽都沒有了。”

晏行雲心底的不安越發變濃,他呼喊:“小曄,以後我們在一起,我給你家,給你溫暖,給你希望!你不信我了嗎?”

“不信了,我不信你了,我誰也不信。”章曄再度向前,她走到了鳳臺的邊緣。

這裏這麽高,這麽冷,就像這個塵世般,對天真的人從來都施與殘酷,而不是憐憫。

“行雲,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會再相信弄玉公主與蕭史的故事。我不是弄玉,你也不是蕭史。我的終局,我要自己定。”

她笑了,驀然縱身一躍,跳下鳳臺。

身後是晏行雲刺破胸臆的咆哮:“小曄!不——”

秦之蕭史,美如冠玉,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建鳳臺,夫婦恩愛。

簫聲感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攜手飛天仙去。

急速下落,風呼嘯過耳,章曄忽然看見朝她的方向沖來的蕭妙磬。

蕭妙磬的手被蕭鈺牽著,他同她一起來,憂她之憂,念她所念。

章曄忽然笑了。

她沒有像弄玉公主一樣,尋得她的蕭史,可添音姐姐尋到了。

只是這亂世太過殘酷,同樣的故事有一例便已足夠,不會再有第二例吧。

若無春秋時的離亂無情,便無弄玉蕭史故事之可貴。

所以,添音姐姐和越王的美好,才是這整個時代最盛大的悲劇。

隨著重物落地的巨響,鳳臺下濺開一片血花。

蕭妙磬的悲鳴響徹天地:“小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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