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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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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布魯馬勒睜開了眼睛,空氣裏濃厚的水汽和土腥味兒告訴他,不久之前,這裏下過雨。而來自脖子,腦後還有手掌上的微刺觸感都說明,身下並不是什麽舒適的床鋪,只是塊比較幹燥的草地。他沒被雨水淋成落湯雞的理由倒是很簡單,色彩艷麗的塑料塊正橫在軀殼的上方,而有限的光亮從腳底的方向延伸過來,驅散了狹小空間內的黑暗。

〖是公園,我喜歡呆著的塑料滑梯底下。〗

這個看似正常的答案從還有些混沌的意識裏緩慢浮現,它的含義被威斯所理解的瞬間,青年茫然的睜大了眼睛。

【我從來沒見過什麽塑料滑梯,更別說喜歡呆在那玩意下面。】

威斯爬起來的動作比平時快太多,以至於他狠狠撞上了頭頂的塑料天花板,它造得非常矮小,能順利在這片空間裏站直的大概只有不滿十歲的孩子。

〖當然了,因為這裏本來就是公園裏,造給孩子們的游樂場嘛。〗

陌生的資訊又一次從頭腦裏蹦了出來。

威斯能夠感受到,這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念頭,不是什麽傳說中的心靈通訊,也沒有無形的存在和他對話,那些意識裏的形容,徹徹底底是‘自己’慣常使用的形容方式。

簡直好像身體裏多了個‘我’一樣。

大概只是睡得有點久……腦子還不太好使的緣故。

布魯馬勒這樣告訴自己,然後用手撐住那過於低矮的‘天花板’,一個用力便輕巧的從草地上滑了出去,過於耀眼的日光讓青年不由得伸手擋住了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周圍的光線。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個普通的公園,旁邊都是些巨大的塑料或者木板做成的游樂設施,做成動物形狀的滑梯下方有個狹小的空洞,他剛才呆著的地方,那裏應該很受孩子們歡迎,但是之前下過雨,所以此刻的公園看上去很冷清,自己是來這裏躲雨兼打盹的麽?威斯楞楞地看了一眼陌生的滑梯,以前從未見過這個。

但是下一秒,記憶提示他,自從幾年前這玩意造好之後,他就喜歡趁沒人的時候躲在裏頭。

〖每個星期,起碼有三次,我會來這裏度過幾個小時,什麽也不幹,發呆或者睡覺,而沒人會找到我,這很好。〗

威斯瞪著面前既陌生又熟悉的兒童滑梯,足足有好幾分鐘,可什麽都沒發生,絕對沒有什麽奇怪的透明物體從上頭或者黑洞裏冒出來,青年又實在沒有繼續鉆進去好驗證腦袋裏記憶的勇氣——意識的混亂讓他本能的感到恐懼。

所以他沒有繼續留在這裏,扭頭離開了公園。

現在,該去哪呢?回家嗎?因為接二連三的混亂和驚嚇,頭腦一直處於運轉緩慢的狀態,甚至它到底還有沒有在正常的思考,威斯都很懷疑。青年慢騰騰的走在柏油馬路上,擦肩而過的行人,兩旁貼滿各種小海報的商鋪,地面的水塘,毫無異常的一切讓他的心靈漸漸安定下來。青年告訴自己,沒什麽可怕的,我是威斯.布魯馬勒,布魯馬勒家的獨子,家中還有個身體不好的老母親……

是的,一切正常,他的記憶沒什麽問題,他還知道自己是是誰,剛才只是睡糊塗了而已。

現在應該……

路邊時鐘的指針到達11點。

【是監獄裏的午飯時間,想吃到飯就得快點趕去餐廳才行。】

威斯被自己無意識浮現的念頭嚇得毛骨悚然。

為什麽,為什麽會聯想到監獄?為什麽要去監獄吃飯?路邊明明就有餐廳,哪怕他打工賺來的錢不多,隨便買個熱狗也不是問題,從來都遵紀守法的自己,為何會突然想去監獄的食堂用餐?

我的腦子,出了什麽問題嗎?這個念頭在布魯馬勒的意識裏晃動著,他可以確定自己從沒嗑過藥。青年嗅嗅自己的衣服,上面只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所以他也沒有喝酒。他生病了嗎?也許他之前淋到雨了,正在發燒,所以頭腦有點糊塗?威斯確實覺得有種詭異的暈眩感支配著他,但不好說到底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剛才的精神沖擊。

一張老舊的海報映入威斯的視線,是在慶祝新任的總統當選,這種海報每四年才能看到一次。

上面的名字是克林頓。

競選年早已過去,現在是春光明媚的四月,他應該去年打敗了試圖連任的布舍,成功當選總統。

這和威斯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個普通的平民,且家境貧寒,和高高在上的政客們毫無牽連。但看到了那張海報的青年,依然臉色蒼白且渾身發冷,他記得自己最後看到的這種海報是什麽樣子,上面的照片與文字,都還記憶猶新,是一張布什正在競選的圖樣。

那時候他甚至還不是總統,只是位很有實力的候選人。

但現在,他竟然已經結束了四年的任期,換了一位布魯馬勒完全沒有印象的新人總統。

〖【我的記憶出了問題。】〗

威斯.布魯馬勒如此確信,然後他飛快的跑開,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僅僅只是想離那張海報遠一點,仿佛它會在下一秒變成什麽可怕的東西,跳上來撕扯自己的喉嚨。

青年在街道上跑得踉踉蹌蹌,偶爾會有路人神色詫異的看著他,但威斯沒空管他們,先前還讓人覺得安心與平靜的小鎮,現在每個角落都叫他害怕,明明筆直的道路,似乎有了奇怪的扭曲,隨處可見的民居,看似淳樸的構造卻讓他覺得詭異,青年轉動頭顱,來回巡視映入眼簾的一切,他試圖防備某些危險,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防備什麽。也許是一本書,也許是一張臉,或者一個名字,它們是熟悉的,它們是陌生的,當記憶不可依靠之後,任何的見聞都讓威斯緊張,因為構成他精神的重要梁柱正在一根根崩塌。

不知道到底是真還是假的記憶,太過可怕。

如果幹脆什麽都不記得,也許還比這樣好些。

不知不覺裏,布魯馬勒來到了某戶人家面前,門牌號上的名字他很熟悉。

〖這是我的家。〗

是的,來這裏就安全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年輕人,仿佛從某種戰鬥中脫離出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他總算露出輕松的表情,拖著腳步走上門邊,試圖從邊上的盆栽底下摸出鑰匙。

空蕩蕩的觸感讓威斯楞楞地看著那個窗臺。

沒有鑰匙,沒有盆栽,已經有點剝落的漆面上都是灰塵。

〖那裏從來也沒有放置過類似盆栽的東西。〗

青年咽了口口水,他死盯著窗臺,而右手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似的,舉起來敲了敲門。裏頭的響動讓布魯馬勒終於挪過視線,玻璃格子後面的印花門簾伴隨著屋中人的腳步而微微的顫抖,那顏色應該是他熟悉的,可是威斯已經無法確定,不管是視線還是思想都無法集中。

這裏應該是我的家沒錯……吧?

薄薄的木門打開之前,青年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片刻的沈默之後,他才惶然地睜開。

有些憔悴的,蒼老的女性的臉,正註視著他。

威斯把那個影像從頭腦深處中撈起,再三對比之後終於松下緊繃的神經,不會錯,這是屬於母親的臉龐,雖然好像更老一些,細節上也有些微妙,不過確實是母親沒錯。

他扯了個笑容,正要吐出的呼喚,卻被女人的一句話堵在喉嚨裏。

“……你是誰?”她一臉警戒的表情。

【媽媽,好像應該已經死了,雖然我沒能看到她的遺容,也沒有參加葬禮。】

隨著這個模糊的記憶的升起,威斯.布魯馬勒的世界就此坍塌。

青年不知道自己對有著母親面孔的女人說了什麽,總之他離開了那裏,帶著空白與絕望,他也沒有看到身後意識到了什麽,突然追出來的女性,威斯,不,他甚至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名字,威斯.布魯馬勒,或者多米尼克.普奇,現在只想遠離那幢房子,那個女人。

多米尼克.普奇?原來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但是威斯對這名字毫無印象,只是記憶告訴他,【我有過這樣一個名字】,僅此而已。

名字什麽的,已經無所謂了。

反正都是假的。

他記憶裏的一切都不過是虛幻和臆想。

“我到底是誰?我來自哪裏?我的記憶是怎麽回事?我是個瘋子嗎?或者我生病了嗎?”許許多多的問題從已經徹底混沌的大腦中浮現出來,但這一次,沒有任何回答。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該去找警察,或者醫生什麽的,青年想,畢竟他需要幫助,沒有家,摸摸口袋之後發現身上只有十幾塊錢,還沒有證件,這真是糟糕透頂。

但是在警局門口,威斯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突然想起自己關於監獄的聯想,腦海裏很快湧出無數的片段,滿臉橫肉的警衛,被敲打的鐵欄桿和釘在胸口的號碼牌,橘黃色的囚服,塑料的勺子,陰冷且黑暗的囚室裏,無法掩蓋的屎尿臭味。影像們是如此真實,仿佛一轉頭,就能發現自己正站在某間屬於監獄的活動室裏,周圍身穿囚服的男人們窺視他,眼神深處隱藏著恐懼。

【‘我’是個窮兇極惡的罪犯。】

理解到這一點的威斯,跪倒在路邊,想要嘔吐的欲望抓住了他,可青年在那兒捂了半天,最後也只吐出來很少的一點胃液,空蕩蕩的腹部不斷的提醒擁有者,它整個早上都閑得發慌,實在沒有什麽內容物可以供威斯揮霍。

在警署裏的警察向他走來之前,威斯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隨意找了個方向前進,把沖他叫喊的警察拋在身後,青年不敢回頭,他很害怕對方會吐出某個陌生的名字,然後把他送回監獄去。

因為饑餓和疲憊,青年沒跑多久就被迫停了下來,他原本想著去醫院看看,但是摸到口袋裏的錢之後,威斯放棄了這個念頭。

沒有醫保,沒有身份證明,最重要的是沒有錢,醫生肯定不會願意給他做什麽診療的。

在鎮上漫無目的的晃蕩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空染上夕陽的赤色,整整一天滴水未進的腸胃已經連咕咕叫的能力都失去了,巨大的倦怠感襲擊了布魯馬勒,從指間到腳掌,他甚至不願意多費精神去挺直腰板,只是繼續拖著腳步向前,向前,繼續向前。並沒有需要趕去的地方,可要是停留在什麽地方不動的話,很快就會有誰來詢問他,或者是警察,或者是保安。

〖這是個封閉的小鎮,對陌生人總是很敏感。〗

又來了。

先前還為不時浮現的奇怪記憶惶恐,但一整天之後,威斯對此已經麻木,恐懼也好逃走也好,它始終還是不屈不撓的冒出來,然而驗證之後,偏偏又發現它根本不可靠,簡直就像是腦袋裏被人投放了一大批的不實廣告,隨時隨地見縫插針的滾動播出,而他還不能關閉這個頻道,再沒有比這更惡心的了。

但是,幸好除此之外,它們不會幹別的,比如把視野裏看到的紅燈變成綠燈,或者讓他以為可以拿東西不付錢之類的。

他依然會覺得饑餓,幹渴,會覺得冷和熱,懂得醫院負責治療,警察會逮捕他,以及許多關於常識的東西,這些都沒有太多差錯,不正常的僅僅是關於自己的部分,而且只在記憶上……或者說,舊有的記憶上。今天一天的新記憶,沒有再出現重新驗證被否定的情況,雖然本也沒有多少新的信息。

威斯,他現在不大清楚是否應該繼續叫自己為威斯.布魯馬勒,但是另一個多米尼克的名字,光是想想就感到了厭惡。

不,討厭的不是多米尼克,而是……姓氏的普奇。

【和那家夥一樣的姓氏,讓人惡心。】

那家夥是誰?

【恩裏克.普奇,大概是自己的兄長。】

好吧,似乎又多了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哥哥,反正一定不是真的,青年嘆了口氣,他還是需要名字的。

【朋友們常叫我天氣。】

……啊,這個稱呼不錯。

那麽從現在開始,他就管自己叫天氣吧。

有了名字的年輕人擡起頭,巡視四周景色荒涼的街道,小鎮上有些地方因為搬遷和改建,只留下空空的商鋪和房屋,因為交通不便,即使租金一降再降,也沒人願意來租用。右邊有家看起來很糟糕的旅館,不過它很便宜,這就足夠了。

總算找到地方應付一晚的天氣,開始思考起明天該怎麽辦的問題。

登記的時候用的還是‘威斯.布魯馬勒'的名字,因為他不可能在記錄本上寫‘天氣’這個稱呼,那肯定會引來接待員的矚目,青年很清楚他這種身份不明的人最忌諱的就是高調,進警局喝茶的時候萬一他被警察一問三不知,就算是真的不知道,最後也肯定落不到什麽好,不管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醫院,哪個他都不想去。

旅館的房間真的很糟糕,潮呼呼的被子,氣味可疑的浴室,有跟沒有一樣,采光糟糕並且根本沒法打開的氣窗。

但已經沒什麽好挑剔了的,用身上全部的錢換來一個單獨的房間和一塊能夠充當晚餐的熱狗,填飽了肚子的天氣打開洗手池上的水龍頭,把臉埋在裏頭許久,幾近窒息。他當然知道誰都不可能溺死在洗手池裏,所以忍耐到極限之後天氣擡起頭,隨手抓起毛巾擦了把臉,邊緣全是銹蝕痕跡的鏡子裏,映出屬於威斯.布魯馬勒的年輕面孔。

【……我有那麽年輕嗎?】

天氣瞪著裏頭的自己。

【我應該有……不知道多少歲,在監獄裏呆得太久了,但肯定比鏡子裏的要年長,見鬼,這看上去活像是我當年剛剛綴學去打工沒多久的樣子。】

〖不對,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今年21歲,高中畢業,母親的身體不好,治療欠了很多錢所以我去工作了。〗

【不,母親已經死了,然後佩妮也死了。】

誰是佩妮?

【我的戀人,我的妹妹。】

無法再和鏡中的自己對視,天氣不得不用毛巾捂住臉,也捂住了眼睛,都是假的,假的,假的,他這樣告訴自己,現在天氣非常高興自己關於昔日的記憶都是虛假的。

如果是真的話……

那麽他肯定會因此瘋掉。

也許我確實是個瘋子。

這個隱約的猜測一浮現就被天氣死死壓入意識的底層,他非常確定自己正常……不,也許記憶有點問題,但他絕對是正常的,青年試圖把自己的關註點移到那些錯亂的‘記憶’上去,雖然知道它們根本不是真的,可是依然能看出,虛假的記憶們牢牢的遵循著某種規律,也正是因為這種規律,才讓之前的自己以為它們真實,如果能找到問題所在,也許就能弄清真相。

所以即使再也無法相信自己,天氣也試著把頭腦裏的東西整理出來,好好分辨一二,當然,只限於今天已經被驗證的和重新記憶過的。

記憶,有兩個,而且兩邊還不太一樣,難怪會產生沖突。

都叫威斯.布魯馬勒,也可能叫多米尼克.普奇,獨子,外號叫天氣,有個老母親,可能活著也可能死了,但應該不是之前見過的女人,也許只是容貌相似。天氣盡量把自己無意識的跑到她家門口,並且認為這就是自己家的事情給忽略掉,總之那女人不認識自己,這就足夠說明問題。畢竟記憶出錯的人是他,不是那個女人,所以‘她是對的’,那麽自己的記憶肯定哪裏錯了。

威斯住在小鎮上,不,一個在監獄裏,還住了很久,他似乎比小鎮上的威斯年長,對了,母親死掉的威斯就是他,還有個叫做佩妮的戀人或者妹妹。

似乎有個姓普奇的兄弟……

〖是的,聽母親說過我有個兄弟,我不是她的孩子,所以我才經常感到悲傷,想要一個人到外面去呆著。〗

新的記憶在天氣整理情報的時候冒了出來,但他這會兒已經不會再感到驚嚇或者奇怪了。

畢竟,這些,全部,都不知道到底是真還是假。

但它們都是圍繞著‘威斯.布魯馬勒’而存在的,只有這一點無需置疑。

天氣撕下床頭的免費便利貼,用旅館提供的筆寫下所有自己記得的線索,在最後一行添上,‘有個兄弟,大概叫恩裏克。’廉價的便利貼上,十來行字就是他今天之前的全部記憶。

就算它們是假的,那也是他僅有的人生。

天氣默默把紙張團成一團,就這樣握著它閉上眼睛,他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掙紮到天明,結果後腦沾著枕頭沒有多久,奔走了整整一天,早已疲憊不堪的青年立刻便睡著了。

第二天,在日光照入房間之前天氣就睜開了眼睛,他很安靜的爬起來,把腦子不斷浮出的,關於監獄生活的各種條例統統都給塞去角落——那跟現在的自己沒關系,總之他醒來的時候就只是在公園,而且鎮上也沒看到什麽通緝令,所以他沒有逃獄。天氣只是面無表情的去盥洗室刷牙洗臉,然後把昨天晚上的紙團塞到褲子後面的口袋裏,二話不說就出了門。

首先,得先找個工作,不需要身份證件的那種。

他身上連一個美分都沒了,要是不想露宿街頭的話就得快些找到合適的工作,最好是能當天就拿到錢,或者管吃管住的。離開旅館的青年沒有做任何詢問,果斷的踏上通向西面的馬路,因為他知道,〖不需要身份證的零工都聚集在西面的一條街道。〗附帶的備註是,〖那裏很亂,為了不讓媽媽擔心,所以沒去過。〗腦袋裏凡是關於小鎮的記憶,似乎準確率都比較高,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天氣決定去碰碰運氣。

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

堆滿垃圾,碎裂的酒瓶,還有縮成一團的酒鬼的小巷裏,不時就能看到幾張貼在鐵門上的白紙,上面只寫著年齡,性別和人數,至於工資,那是得在你被錄用之後才能和老板談談的東西。

他的記憶終於對了一次,但天氣並不高興,因為凡是在跟自己有關的事情上,它沒一句話是靠得住的。心情反而惡劣起來的青年隨便找了個還算過得去的工作,老板似乎是打算讓人整理店子的倉庫,但他明顯不想出太多人工費,所以那張紙貼得發黃了都乏人問津,為不到三十塊錢去勞累整整一天,還不管飯,正常點的都懶得去幹,這年頭哪怕是刷個墻都能賺到五十塊呢。

天氣選了這個,當然不是因為他勤勉,不過是這間雜貨店開得足夠早而已,他可沒空等周圍那些明顯是酒吧和夜場的店子開門。店主是個看上去就有些勢利的胖子,作為雇主,就算實際上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多少還是得詢問一些東西的,比如說名字,年齡等等,男人並沒有讓天氣出示證件,能在這塊地上呆著的人都明白,有時候證件不代表任何東西,那不過是一張紙,還經常被偽造。

“威斯.布魯馬勒,21歲。”天氣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這點情報,他很慶幸店主沒有問更多。

“2——1?”身高遠遠低於青年的男人的眼睛,從他那被肥肉擠得細細的縫隙裏轉向天氣,“我不介意你把年紀說小一點,反正我這也不是夜店,不需要你去站吧臺,但是夥計,下次說年紀之前先照照鏡子。”

“……什麽?”青年疑惑的看著他,“我看起來不夠21歲嗎?”天氣勉強回憶了一下昨晚盥洗室鏡中的自己,有些陰郁,但尚能看出稚嫩痕跡的,年輕的臉,灰發胡亂披散在肩頭,五官端正,除此之外並沒什麽出奇。

難道是以為自己沒成年嗎?起碼6英尺高的身材是很能欺騙人的,照理說不會有這種懷疑才對。

聽到反問的店主扭過頭,把天氣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邊,“雖然高大,但看不出來你是個笨蛋?好吧,反正我的活也不需要什麽腦經,有力氣就夠了,過來。”毫不客氣的對青年發號施令,矮胖的店主拉下店門,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朝後方走去,大概是倉庫的所在。他看上去不像有敵意的樣子,被弄的有些糊塗的天氣只好姑且按下困惑,跟在了後面。

總之,還是先賺到錢吧,他真的對露宿街頭沒有興趣。

清理的工作確實不輕松,整個倉庫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舊衣服,舊家具,各種行李箱等等,幸好都是比較輕的東西,他一個人搬也不算很吃力,店主聯系了來買這些東西的人,幾乎是徹底把它們當垃圾來處理的價格,天氣和幾名回收員們一起搬光了家具,舊衣服全塞進行李箱然後打包,一個早上很快就過去了,因為看在他勤勉的份上,吝嗇的男人請了青年一份卷餅,總算不必空肚子勞動,所以天氣沒多作休息就回到空蕩蕩的倉庫。

地方不小,他需要把這裏徹底清理幹凈,而比較麻煩的是,這旁邊沒接水管,得一次又一次的從前面的店子旁邊的水泵汲水,然後清理倉庫裏的灰塵。

只是繁瑣一些,多跑幾次就好。

抱著這個念頭把水桶裏的水潑出去的時候,天氣並未料到自己會看到何等奇妙的景象。

水沒有落在地上,它們變成了雲朵,浮在倉庫高高的天頂,然後屋裏掛起風,開始只是小風,接著越來越大,青年目瞪口呆的看著房屋中心帶著灰塵們一起旋轉起來的小型,不,微型龍卷風在地板上繞行一圈,接著在他身邊消散得幹幹凈凈。

只留下一堆跟沙山一樣堆得有他小腿高的塵土。

屋子裏下雨了。

最後天氣只把灰堆掃進垃圾桶就算結束,倉庫已經變得非常幹凈。

他確定這跟那位店主應該沒有任何關系,因為漂浮的雲層在消失之前,浮現了一張古怪的面孔,它向自己望來。

【那是我的替身,暴風雨。】

記憶如是說。

〖那是個什麽鬼東西,我才沒有什麽叫替身的玩意。〗

屬於自己的記憶應該都是虛假的。

可是浮現於半空的詭異面孔……不,起碼倉庫是被洗幹凈了沒錯,天氣決定忘掉那張臉,對自己身上一茬又一茬冒出來的,簡直跟割不完的雜草一樣的怪事,他已經沒了任何耐心,完全不想管了。

被天氣通知工作已經結束之後,店主非常驚訝的過來轉了一圈,不管是幹幹凈凈的窗框還是灑過水的,沒有半點灰塵的地面,都能說明青年幹的很不錯,也許他只是比較擅長打掃?雖然不到半小時就搞定一間大倉庫有點不可思議。他掏掏褲兜,從皮夾裏數了五張十元的錢遞給天氣,“看在你勤快和老實的份上。”

本來他們也就是簡單的雇傭關系,拿到錢正打算離開的青年,卻被店主叫了一聲。

矮胖的男人只是曼斯條理的把倉庫門關上,並沒有要跟天氣對視的意思,“我不知道你算是怎麽回事,也對你的來歷沒興趣,不過下次再去找工作,好歹記得跟別人說你有30歲。”

“再說你21歲的話,運氣好你只會丟工作,運氣差你會被揍一頓。”鎖完門,店主擡起頭,好笑的看著他,“沒人喜歡被當成傻瓜,就算你本人也許沒那個意思。”

“……什麽?”聽到這份勸告的天氣,愕然的看著他。

“聽不懂也沒有關系,總之記得,下次別人問你年紀,就說你30歲,傻蛋。”

他揮揮手,就這樣走了。

【他說的沒錯,我的年紀很大,因為在監獄裏呆了很多年。】

可是天氣回想起自己在鏡中看到的臉,他在原地呆滯了一會兒,然後飛快的跑出巷子,街道上的店鋪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營業,但青年沒有進入任何一家,他只是跑著,最後在一塊玻璃櫥窗面前停下腳步。

晶體的倒影裏,扶著膝蓋喘息的男性是個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的青年。

他看看衣服,摸了摸頭發,完全和鏡子裏一模一樣。

到底是那個店主看錯了?還是他看錯了?天氣死死盯著那塊玻璃,卻不敢去做任何求證,他已經有了預感——任何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最後都會被證明,他自己才是錯的。

“嘿,你想幹嘛?”旁邊的門被打開,似乎是店子主人的男性從裏頭走出來,他看上去很壯實,只比天氣矮那麽一點,甚至還拿著支獵槍,“不買東西就走開,我這不招待窮鬼。”對方揮舞手中的獵槍,而青年這才發現,櫥窗中擺放的都是些軍靴,匕首之類的用具,隱約還能看到裏頭陳列在櫥櫃裏,長長短短的槍支,這是間出售槍械的店鋪。

大概是在櫥窗前停留了太久,又面色難看的緣故,在這種混亂的地方會被誤會並不奇怪。

但天氣一點不想管這些。

【槍對我沒用。】

他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的走到那男人面前,一把將他的領子揪起來,“我看起來是什麽樣子?”

“什麽,你幹什麽??我會開槍的!!”完全沒料到男人在槍支的威脅下還敢那麽幹,反而自己被驚嚇到的壯漢色厲內荏,胡亂揮舞手臂,被勒住的脖子和漸漸離開地面的雙腳讓他非常害怕。“我會開槍!!快放開我!!”他的叫喊引來不少人,但周圍的人都只是看著,誰都能發現天氣完全是空手,而被他脅迫的男人有槍。

這樣都能被教訓,那根本是活該。

在黑暗的地域,崇尚力量的人們都是十分冷酷的,他們蔑視任何弱小的東西,哪怕他曾經是群體當中的一員。

雖然扣動了扳機,但本該爆碎天氣手腳的雙管獵槍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一直信任著槍支會拯救自己的男人驚愕的看著天氣,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

就像記憶裏,在監獄中窺視自己的男人們一樣。

但天氣只是面無表情的,繼續開口,“我看起來是什麽樣?”

“……什……什麽?”

也許是意識到面前這個可怕的家夥並沒有想要傷害自己的意思,男人的惶恐被緩解了一點,但胸前的手越發大力,他被舉得更高了,天氣的耐心已經所剩無幾,“我的外表,看起來是什麽樣子的?”

誰會去問別人自己的外貌?去照鏡子不就好了嗎?雖然這樣想著,可是近在眼前的脅迫讓壯漢不得不尖叫著開口,“很高!絕對有6英尺高的,不胖,穿著黑色的衣服和褲子,灰色的頭發,您看起來很帥氣的……”

沒有太大差距的形容。

“幾歲?”

第二個問題真的快讓男人發瘋。

“我怎麽會知道!!”

叫罵的聲音剛落,他就看到了在自己身邊閃爍的電光。

天氣看都不看快要瞪出眼睛來的男人,兀自詢問,“我看起來幾歲?”

“30!不不也許有35!或者更大一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聽上去快哭了。

“所以我應該看上去很老。”

“不不,一點也不老,不老!!”也許是害怕觸怒他,男人胡亂叫嚷著,但天氣並沒有繼續詢問的意思,他只是松開了手,讓那個倒黴蛋在地上摔得半天都爬不起來。

天氣自顧自離開,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有那麽年輕嗎?】

〖不對,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今年21歲,高中畢業,母親的身體不好,治療欠了很多錢所以我去工作了。〗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鏡子時候的記憶。

天氣再度回到‘應該’是自己家的住所面前,他猶豫了很久,始終不敢去敲門,如果驚嚇到那個女人要怎麽辦?如果她真的是‘威斯.布魯馬勒’的母親該怎麽辦?可是另外一個‘我’是怎麽回事呢?他比‘威斯’年長,他也有個跟威斯一樣的母親,但是去世了……

現在,別人眼中的他,應該是年長的那個‘威斯’。

所以‘年輕的威斯’的母親不認識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她只會以為看到了一個跟兒子相似的男人。

“……能打攪一下嗎?”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是位抱著貓的老婦人,〖是鄰居麥琳奶奶。〗她用挺和善的眼神跟天氣打了聲招呼,“昨天也在這裏看到你,是來找布魯馬勒太太的?”

這個姓氏讓天氣整個僵硬。

“哦,我只是想說,她出門去了,因為她兒子昨晚沒有回家。”老婦人有些尷尬的笑了笑,“那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個子跟你一樣高挑,也是灰色的頭發,是不是他做了跟你一樣的發型的緣故呢,你們長得真是像啊。”

“……他叫威斯嗎?”天氣只問了一句話。

“你怎麽知道?哦說起來你們連聲音也好像!”名為麥琳的老婦人看著他,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捂著嘴。

但天氣已經沒什麽心思與她繼續糾纏,扭頭就走。

想必不用詢問,女人的名字一定也跟他記憶裏的母親一模一樣。

可他卻‘不是她的兒子’。

年輕的‘威斯.布魯馬勒’究竟去了哪裏?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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