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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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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博源來過譚家兩次,前兩次都心情敗壞地離開,他自以為了解譚家人的秉性,愛慕虛榮好面子,他聲勢浩大的邀請譚盛禮入書院教書譚盛禮必然會欣然應下,誰知譚盛禮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理由滑稽讓人難以置信,他以為譚盛禮在戲弄他,但到現在他覺得不全是托詞,觀察譚盛禮的服飾就能感受到。

他熟知的譚家人奢華靡費,貪圖享樂,性情偽善,表面端方君子,暗地言行卻極為粗鄙,譚公子很好詮釋了譚家家風,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以為譚盛禮亦是如此,誰知譚家還有帝師風骨這樣的人在,他看著譚盛禮,一襲灰色長衫,身量纖瘦挺拔,眉眼溫和,舉止從容優雅,遺憾自己前兩次竟眼拙看走了眼,以致於做出後邊那些事來,如今想想,簡直自取其辱。

活到他這個歲數,對方是何品性多看幾眼便知,眼前的人,和他父親有著天壤之別,他對譚盛禮道,“近日書院考察學生功課,進步者人數眾多,問其原因,都說受你點撥的緣故。”

於學生們而言,譚盛禮是真正的老師,即使譚盛禮不曾踏入書院,但他詮釋了為人師者該有的品德修養,說來慚愧,韓博源總覺得自己是天下讀書人的典範,地位崇高但慈眉善目,為人師者但和藹可親,眾學生提及自己無不面露敬重推崇,許是在讚美聲中待久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可隨著譚盛禮的名聲傳開,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仗著山長身份和書鋪勾結斂財,拒寒門學子於門外,聘重金邀進士來講學……樁樁件件,無不為了博個好名聲……人過花甲,仍不能擺脫名利二字,他與譚盛禮祖父父親有何不同,他羞愧道,“我今日來是邀你做書院山長的,我年事已高,精力不如從前,書院百年名聲不能毀在我手裏,縱觀整個綿州,唯有你擔得起山長這位置,你可願意?”

語畢,隨來的幾位舉人震驚不已,他們以為韓山長此來是拉攏譚盛禮,求和言歡的,近日有不少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書院名聲也受到影響,過往受邀來過的進士老爺也書信問及此事,唯恐受其連累,他們私底下討論過,想要保護書院及眾人名聲,需得和譚盛禮交好,物以類聚,如果有譚盛禮這樣的朋友,許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畢竟,世人評價人好壞的標準,除去個人的所作所為,和朋友的言行舉止也息息相關,因此韓山長邀他們同行,他們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從賣文章和詩冊的事兒發生後,他們聲譽嚴重受損,這時候能攀上譚盛禮這股清流,能挽回自己的名聲,萬萬沒想到韓山長竟準備辭去山長之務,專程來請譚盛禮出山的,幾位舉人對視眼,皺起了眉頭。

譚盛禮沒有表態,邀請他們去屋裏說話。

韓博源還想說點什麽,江仁出聲打斷,“韓山長,進屋再說罷。”院子裏有木匠在忙,若傳到外邊,只怕又會掀起波瀾,綿州書院已被推向了風口浪尖,再不謹慎些就真成綿州的笑話了,再者,山長之位父親覬覦已久,以江家在綿州的聲望,父親坐那個位置綽綽有餘,韓博源突然將其拱手讓給譚家,不是暗示他父親德行學識不足為山長嗎?要知道,他父親比韓博源小幾歲,坐山長正合適,而且親朋好友私底下都說他父親是綿州書院將來的山長,韓博源此舉置他父親於何顧?

江仁是在場資歷最淺的老師,但因其父江守信的關系,韓博源平日待他不錯,可此刻聽了他的話,韓博源眼神略微不愉,礙於在譚家,沒有出聲訓斥,而是靜靜地註視著哄孫女的譚盛禮,譚盛禮彎著腰,牽著小姑娘的手,耐心哄道,“姐姐出門待會就回來了,二丫頭去後院找小姑好不好。”

小姑娘楚楚可憐地望著門口,撅著嘴,眼淚汪汪地朝後院去了,不哭不鬧,甚是乖巧,韓博源已經為人曾祖,家裏孩子鬧騰,少有如此聽話懂事的,心底讚嘆譚家家教好,與他記憶裏的譚家真的不同了,不怪讀書人推崇這位案首,譚盛禮值得。

譚盛禮請眾人進屋,剛落座,就看外邊譚振興行色匆匆的跑了回來,在門口站定後,彎腰給眾人作揖,隨即進屋給眾人泡茶。

韓博源一邊和譚盛禮說話,一邊打量著屋子。讀書人講究,少有在堂屋待客的,譚家清貧,怕是不得已。雖是堂屋,布置得卻很雅致,墻上掛著字畫,字跡蒼勁,畫作意境深遠,靠墻的櫃子上擺著幾件小玩意,嚴肅又不失童趣,莫名讓人心情放松,他道,“我精力大不如從前,和學生講學,講著講著就不知道講到哪兒去了,學生們懵懵懂懂聽不出我講岔了,近日這種情況更嚴重了……”說著,他張開嘴,給譚盛禮看他的牙,“古人不及四十就而視茫茫齒牙動搖,我這歲數,牙齒都掉得所剩無幾了。”

“老驥伏櫪,志在千裏,韓山長太謙虛了,我已解釋過原因,非我孤高清傲瞧不起人,實乃沒這份自信,還望韓山長體諒。”譚盛禮真誠道。

韓博源嘆氣,世間少有如此嚴於律己之人,韓博源自愧不如。

譚振興添完茶退到邊上,盡管這話親耳聽譚盛禮說過,此時聽著,心裏仍覺得又酸又澀,以父親的博學,做書院山長天下讀書人必從之,卻因他們而自覺德行不配,虧他常常把孝順二字掛在嘴邊,到底沒有做到真正的孝順,他吸了吸鼻涕,只看有個穿著靛青色直綴的人灼灼望著自己,他沒有去鹿鳴宴,不認識江仁,善意地笑了笑,見其茶杯裏的茶水少了,彎腰為其滿上。

“譚大舉人怎麽了?”江仁垂眸,掩去眼底的精明,來前他差人打聽過譚家眾人的性格,譚盛禮拒絕韓山長的理由若是真的,問題就出在這位長子身上,畢竟幾步遠外敢數落韓山長的人不多,除去韓家過世的長輩,譚振興算第一人。他端起茶杯,狀似不經意的問了句。

眾人齊齊擡眸,就看這位大公子眼眶紅紅的,像受了什麽委屈似的,譚振興臉頰微燙,訕訕道,“無甚,不過聽了山長大人的話心生感慨罷了。”

“哦?”江仁好像很有興趣,“什麽感慨?”

譚振興悻悻地看了眼譚盛禮,不知該不該說,見譚盛禮低頭品茶,他想了想,說道,“古人言父母在不遠游是為孝,可子女在不遠游亦是子女不孝也……”

如果子女真的孝順沒有讓年邁的父母可憂心的,父母外出游玩又怎麽會舍不得走遠呢,就像他父親,不僅僅是擔心品德不好教不好學生,更多的是怕他離家後家裏又鬧出亂子來。後者父親雖未言明,他卻是明白的。

聽完他的話,江仁楞住,哪有人上了年紀還出門游玩的人,譚振興怕不是……想到什麽,他收起臉上的輕視,但遲了,韓博源將其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搖頭,沖譚振興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父親心思都在你們身上,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望你們能出息不辜負他的教誨……”

這話是真心。

“謝韓山長吉言。”譚振興拱手,偷偷瞄了眼譚盛禮,見他端著茶杯,臉上沒有怒色乘才將心落回實處。

註意到譚振興表情的韓博源失笑,與譚盛禮道,“你把他教得很好。”雖有陋習,但不是拎不清的人,假以時日,會慢慢糾正過來的。

“謬讚了。”譚盛禮嘆氣。

之後,韓博源不再聊書院之事,而是聊起近日讀的《周髀算經》,此書是兒子朋友所贈,內容和《九章算術》相通,但許多地方沒有資料考據,他知道譚盛禮算學極好,忍不住請教一二,譚盛禮拿了紙筆,在紙上繪制講解,算學這門,在許多人眼裏是撥算盤,實則不然,裏邊的內容博大精深,有些問題連譚盛禮都不知曉其算式答案。

他講其內容,在場的舉人都圍了過去,尤其是算學課的老師,聽得雙眼放光,他雖教算學,許多地方卻不敢講授太過詳盡,因為有些地方他也不太明白,比如坊間流傳的富商贈友人藥材問題,富商得了包貴重的藥材,逢好友親戚病危,急需這包藥材救命,願以重金買之,富商卻不願,原是他欣賞好友的算學天賦,想讓其清算賬冊,以七日為限,富商每日贈其少許藥材,七日後盡數贈之,以防公平,富商決定每日贈同樣多的藥材,但這包藥材重量無法均分成七份,其好友想了個辦法,富商照此辦法,七日後,好友如願獲得所有藥材欣喜離去。

這個故事不知從什麽時候傳進綿州的,坊間人津津樂道,但涉及商戶,許多人不恥討論,認為富商奸詐,好友既願重金買之,又何須刁難與人,這個故事將商人間的虛偽友誼表達得淋漓盡致,讀書人無不嗤之以鼻,直到朝廷科舉制度改革,明算受到重視,這個故事又被作為算學題重新討論。

眾所周知,藥材多以稱重,既是不能以重量均分,以數量就更不行,任他想了許久也不知此題何解,有學生大著膽子請教此題被他劈頭蓋臉的訓斥了頓,盡管他以富商冷漠虛偽見死不救讀書人不該討論此話題為由訓斥了學生,實際他心裏明白,不僅僅是不屑,更多原因是他也不知怎麽解。

此時看譚盛禮把深奧覆雜的內容講得淺顯易懂,他又想起這個問題來,等譚盛禮解釋完韓博源所問,他拱手,“在下有個問題還望譚舉人解惑。”

譚盛禮還禮,“請說。”

在譚盛禮的註視下,他略微緊張的說完自己想請教的問題,不等譚盛禮回答,韓博源皺眉,“怎麽聊起這個故事?商人見利忘義,有什麽好請教的。”韓博源也聽說這個故事,在他看來,商人交友不誠為人不恥,拿這種問題請教譚盛禮不是丟人現眼嗎?

誰知譚盛禮卻極為感興趣,喚譚振興裝一小碗米來,倒在桌上。

看他分成小堆,譚振興小聲提醒,“父親,藥材不能均分。”

商人就是奸詐,這種問題都想得出來,思考片刻,譚振興又說,“父親,會不會是富商朋友也想不到法子,為了不影響自己名聲故意花錢請人編造的這個故事啊?”要不然這個故事怎麽來的?照理說這種事只有富商和其好友知道,富商好面子,必不會在外人面前吹捧別人,這個故事倒更像其好友傳出來的,不是說他算學好嗎,連富商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有什麽臉說自己算學好,好面子的他將故事結局稍加改動,請人傳開,給人留下個足智多謀的名聲很符合商人的做法。

想到什麽,他惡狠狠瞪了眼問問題的舉人,這種故事聽聽就行,他堂而皇之的提出來明顯是不安好心。

被他怒瞪的何舉人面色悻悻。

“誰與你說的?”譚振興壓著聲問。太難了,不亞於舒樂府的府試題呢。

何舉人頷首,“坊間聽來的。”

譚盛禮不理會兩人,他皺著眉,認真將米分成幾堆,然後打散重新分,如此幾下後,眉目驟然舒展。

看他神色,眾人知道他破解了,桌上堆著三堆多少不等的米,都不懂其意,譚盛禮徐徐開口,“用不著把藥材均分,七天時間,把藥材分成三份,一份代表一,一份代表二,一份代表四,第一天結束,富商把一的藥材給出去,等第二天,把代表二的藥材給出去把一的藥材收回來,第三天再把一的藥材給出去,到第四天,把四的藥材給出去,收回一和二……”

絞盡腦汁想不到的法子,經譚盛禮講解後變得無比簡單,在場的人如醍醐灌頂,心思豁然開朗,譚振興觀眾人神色,得意洋洋拍手驚呼,“父親,你太迅速了罷。”他還在質疑問題的不妥之處呢,結果譚盛禮已經將其解開了,不愧是他父親,學識碾壓所有書院老師呢。

對他拍馬屁的行徑,譚盛禮甩了個冷眼,譚振興頓時乖覺,提著茶壺添茶去了。

但在場的人的確心服口服,便是江仁都甘拜下風,他知道這個故事,從來沒想過解法,畢竟對方是商人,輸了臉上難堪,贏了也不覺得光彩,豈料譚盛禮在這麽短的時間就解開了這道題。

離開譚家時,眾人都對譚盛禮改了看法,韓博源觀察著眾人神色,問道,“可覺得他不能勝任山長之職?”

眾人低頭,不再多言,其學問深不可測,比以往進士更甚。

走出巷子,送韓博源上馬車離開後,幾位舉人決定在街上轉轉,其中,江仁看到了譚家跑出來的小姑娘,她和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女孩蹲在街邊剪紙,旁邊蹲著幾個乞丐,目光幽幽地盯著她們,韓博源皺眉,朝她們走了過去,誰知乞丐註意到他的動作,神色戒備起來,隨即起身匆匆往酒樓跑去,明顯的做賊心虛,出於善意,江仁提醒小姑娘,“你祖父喚你回家了。”

大丫頭仰頭,看著面前衣衫華麗的老爺,望了眼巷口,笑著道,“好。”

嘴上應著,人卻沒動,她身邊的女孩問她,“世晴,你認識他嗎?”

“他是祖父的客人。”大丫頭柔聲回答,“大姐姐,這是送給我的嗎?”

“嗯。”

“謝謝大姐姐。”大丫頭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盯著那紅色的紙動也不動。

這時,跑走的乞丐去而覆返,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年郎,不是別人,正是譚家的兩位公子,江仁隱隱明白了什麽,拱手解釋,“我和小姑娘說兩句話而已。”他以為乞丐另有所圖,卻不想自己會錯了意,在乞丐眼裏,自己才是那包藏禍心的人。

明明是件小插曲,給江仁的印象卻極為深刻,回家後,他翻出中舉後寫的文章和詩冊,通通將其燒為灰燼,煙霧嗆鼻,引來江同,江同驚呼,“父親,你這是作甚?”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要這嘩眾取寵的文章作甚。”江仁嘆氣,聞到兒子身上的酒味,江仁神色微惱,“你去哪兒了?”

“幾個同窗約我賞花,喝了兩杯。”江同閃爍其詞,看火盆裏厚厚的灰燼,暗恨道,“都怪譚家那群狂妄之徒,害了父親名聲。”不止父親,他祖父和大伯名聲都受到了影響。

以往聽到這話,江仁再讚成不過,而今時心情覆雜難以言狀,只道,“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日後莫在背後道人是非,若有機會,常去平安街看看,那兒聚集了不少讀書人,和他們相處,有利於學業進步。”

他在酒樓外聽了會兒甚是精彩,幼時讀書,所幻想的文會便是那般了,能直抒胸臆,暢所欲言,好的地方得人讚揚,不足的地方被人反駁,為某篇文章爭論不休,完了情誼更加深厚,探討學問,本應該是那樣的,江仁看著兒子說,“裏仁為美,你去了平安街會受益良多的。”

江同不屑地哼了哼,最近天天有人在耳朵邊提平安街,耳朵快聽得起繭子了,不好拂了父親面子,他不情不願地點頭,“是。”

知子莫若父,江同還不了解他?因大房沒有兒子,江同可謂含著金鑰匙出身,免不了養得驕縱了些,他嘆氣,“可見過你祖父和大伯了?”

“嗯,祖父和大伯誇我課業有進步,好好保持,下次鄉試沒有問題。”

聞言,江仁沒有多說,而是問江同,“你四歲啟蒙,至已有十三年了,為父問你,可想過讀書人是何樣子的?”

江同莫名,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迎上江仁晦暗難辨的目光,又止住了,但聽江仁道,“下去吧,好好想想這個問題,若能想明白,你離舉人就真的不遠了。”

以江同的學識,在落榜的秀才離算上乘,但三年後就難說了,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有譚盛禮那樣的老師,那些人很快就能超過江同的。江仁把這件事和父親江守信說,得來江守信怒斥,“他譚家祖上再出過帝師也是以前,譚家遷回祖籍時把僅有的書全部賣了,縱使那位天賦異稟,不讀百書不過紙上談兵而已,我看你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回屋面壁思過去。”

江仁啞口無言,再看墻上的字畫,‘傲慢狂妄,則去之者眾’,江守信寫下這幾個字時的教誨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江仁心底悶悶脹脹,作揖道,“是。”

不說江仁心裏有事,被江守信訓斥後回屋大病了場,說那書院的老師,那天起,時不時就愛去平安街聽譚盛禮講學,亦或者去酒樓小坐,剛開始眾人忌諱他們的身份極為收斂,何舉人直言,“三人行必有我師,你們雖是學生,仍然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還望諸位別太拘謹了,否則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何舉人也是寒門出身,當年以他的資質是進不了綿州書院的,奈何綿州書院差算學老師,他就棄了其他,專心教算學,十多年過去了,總算在綿州站穩了腳跟,也將妻兒接進城,不用在村裏種地,對自己身上的不足,何舉人坦然接受且改之。

得他這話,眾人沒了顧忌。

除去書院幾位老師,還有其他好些舉人也被吸引而來,唯有江家人沒有露過面,據說韓山長即將隱退,新山長就是江守信,消息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大街小巷的讀書人都知道了,對此,人們褒貶不一,論聲望,江家一門三舉,江老太爺擔得起山長之位,可發現雲尖書鋪仍有江老太爺的文章是詩冊賣,心裏總有點不得勁。

要知道,書院幾位舉人老爺已經把放在雲尖書鋪的文章和詩冊悉數拿走,江老太爺卻無動於衷,且又寫了兩篇文章,據和江同走得近的學生說,文章講的是某鄉野書生承祖上恩澤,在讀書方面有些天賦,但自視甚高,仗著祖宗有幾分聲望以聖人賢者自居,偏偏世人竟受其蒙蔽……最後以‘世人皆醉我獨醒,嗚呼哀哉!’為結尾,萬分悲涼。

這個故事怎麽聽怎麽像在諷刺譚盛禮,綿州書院不少學生和譚振興他們有點交情,偷偷把這件事說給譚振興聽,豈料譚振興搖頭,“江老太爺許是夜深人靜有所感,和我譚家無關……”譚振興著重強調其中那句‘仗著祖宗有幾分聲望’,要知道,譚家祖宗豈是才幾分聲望,名聲為天下人所知,江老太爺怎麽說也是個舉人,不可能連這點都表述不清吧。

書院眾學生:“……”好像是很有道理。

譚振興又說,“以聖人賢者自居,我父親為人低調,從不敢以賢者自居,更別說聖人了,江老太爺如果這篇文章暗指我父親,那就是在顛倒黑白了。”

眾學生:“……”這話非常有道理。譚老爺名聲大振,靠的是其淵博的學識,良好的修養,高尚的品德,和祖宗沒什麽關系。

“不說江家了,昨日你們老師布置了什麽課業,我們探討探討啊。”譚振興招呼眾人往酒樓去。

“好。”

他們去了酒樓,譚振業落後兩步轉去了平安書鋪,書鋪的匾額仍如從前,徐冬山坐在裏邊抄書,還有其他抄書的人,價格便宜,買的人多,庫房和內室堆著的已經賣完了,譚振業問,“今日不打鐵?”各條巷子住滿了人,老人們的子孫也搬了回來,不用徐冬山幫忙挑水,他除了打鐵就待在書鋪,好像清閑了很多。

“天氣熱了沒人來,要等秋涼了。”說話間,徐冬山擱筆給譚振業倒茶,譚振業制止他,“你忙你的,我自己來罷。”

譚振業倒了杯茶,掃過鋪子抄書的人,在書鋪抄書的多是外來讀書人,徐冬山給他們錢,不多,連維持生計都不能,畢竟平安書鋪的書價便宜,徐冬山自己掙不了什麽錢,若是以往,譚振業不會多管閑事,然而譚佩玉的將來系在徐冬山身上,譚振業不得不為他謀劃,他知道徐冬山不差錢,他想為徐冬山謀的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視線逡巡圈,最後落到徐冬山臉上,低聲道,“酒樓熱鬧,好句層出不窮,多引進些文章充實書鋪有利無弊,請人去酒樓記下讀書人膾炙人口的詩文或詞句放在書鋪賣,多給他們點銀錢,他們也活得輕松些。”

平安街的客棧不貴也不算便宜,住久了寒門學子承受不住,多是十來個擠在同間屋子分擔住宿費的,天熱不蓋被褥還好,待天冷就容易著涼了,多攢些錢,天冷為自己購置床被子也好。徐冬山如果能在讀書人裏博得個好名聲,將來跳出商籍未嘗不是沒有機會。

“你也覺得好?”徐冬山道,“每每有外邊讀書人來,少不得問起酒樓讀書人討論了哪些文章,有何良言美句,我琢磨著找人記下,方便讀書人學習。”

兩人想法不謀而合,譚振業有些驚訝,父親總說他心思沒用在正道上,他的確是抱有私心的,不成想徐冬山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他陰陰盯著徐冬山,看得徐冬山好笑,“莫拿你這眼神看我,上次我膽戰心驚了整夜,我畢竟算半個商戶,有些是骨子裏的習性,變不了的。”

其實徐家以前不是商戶,是工籍,是從徐冬山祖父購置鐵匠鋪淪為商戶的,他父親自幼身體不好,祖父擔心他打鐵身體吃不消,在父親年幼時就購置了兩間鋪子,將戶籍落成了商籍,希望父親改行做其他,奈何父親在打鐵方面頗有天賦,舍不得祖傳手藝,祖父教了父親,但不讓父親碰,為了寬祖父的心,父親踏踏實實做了幾年生意,待祖父離世,他才認真打鐵,而那時,徐家已經是商籍了,工籍淪為商籍容易,商籍想跳出來就難。

“還計較我上回態度不好,忽然聽說你有十幾間鋪子,換誰都會以為你出身大戶,忍辱負重罷了……”人心險惡,縱然他們所見所遇都為美好,譚振業骨子裏卻是個疑心重的,這點和譚振興很像,無論什麽人什麽事,兩人都是往壞處想。

“我與你計較作甚,你也是為佩玉好,相反,她有你們這群弟弟,我為她開心。”提到譚佩玉,徐冬山目光柔和許多,譚振業抿唇,“你知道就好,將來待我長姐好點,你若欺負她,追到地獄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徐冬山:“……”他毫不懷疑譚振業說的實話,幾個小舅子裏,譚振業性格最圓滑陰沈,若非有譚盛禮壓著,譚家不知會成什麽樣子,徐冬山不得不提醒他,“譚叔為人正直,你日後遇到事多為他想想。”

譚振業沒說話,徐冬山嘆了口氣,轉而說起其他,“酒樓裏,他們聊到激動時難免語速快,而且詞句多,還得麻煩你們做個示範……”酒樓裏探討學問的人多,良言不勝枚舉,記錄的人恐怕應接不暇,譚振業他們做個示範,後邊的人就知道哪些記下,哪些略過。

“找大哥吧,給他錢,他樂意至極。”

徐冬山嘴角抽了抽,完全能想象譚振興喜出望外歡呼跳腳的神色,他對譚振業道,“你也去吧。”單獨放譚振業出去他總覺得會出事,尤其是江老太爺那兩篇具有諷刺意味的文章,哪怕譚振興澄清和譚家無關,但就他而言,江老太爺只差沒指名道姓了。

譚振興乃世間少有的心寬之人,譚振業可不是。

“好。”

聽說給眾讀書人記錄美句,裝訂成冊放到書鋪賣,譚振興驚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他挺了挺胸脯,問徐冬山,“你知道我是誰不?”

徐冬山:“……”

見徐冬山不答,譚振興自顧道,“我是新科舉人,你讓我幫他們記錄,那誰給我記錄啊,你嫌書鋪文章少找我啊,我隨便寫兩篇都比江家那群沽名釣譽的舉人厲害。”

誰說譚振興心寬的,徐冬山收回自己的話,他解釋,“你是舉人,能判斷哪些好哪些不好,既是留給後邊人看的,總要把好關。”

這話聽著熨帖,意思是他是舉人,能分辨詞句詩文的好壞,譚振興哼哼,“有錢嗎?”

“有。”

譚振興歡喜應下。不過得回家和譚盛禮知會聲,別落得個見錢眼開的名聲就得不償失了,譚盛禮沒有反對,還和他們說,“事先問問人家,如果有人不願意就跳過他們,再者,問問能否署上名方便後人考證……”皇上明達寬仁,廢除了前朝的文字獄,只要不是言論特別過激的情況,都不會出事。

譚振興道:“是。”

他們先挨個詢問,有不想出風頭的,他講話時譚振興專心聽而不記錄,有不想落下名字的,譚振興在後邊留空白,剩下的記錄好,署上讀書人的名字。

這類文章和詩文裝訂成書,有統一的書籍名《平安文會記》《平安詩會記》《平安算學記》,書名相同,但日期不同,在平安書鋪賣得特別好,尤其得知是書鋪老板想的法子,且賣此書他不掙半文錢,讀書人由衷佩服他,不僅僅是因為這件事,還有他心裏的堅持,平安書鋪十幾年來,都是徐冬山守著,價格沒有變過,鋪子裏的書都是他自己抄的,遇浮華不迷眼的人少之又少,同樣,孤獨而冷靜者更少,徐冬山即使是商籍,做的事和商人不同。

其實不止徐冬山,平安街的商戶都和外邊不同,便是那錦繡布莊入了平安街都和以往不同了。

入鄉隨俗,而有的人巋然不動就是鄉。

因著徐冬山的名字被眾讀書人所知,待他和譚佩玉成親時,上門祝賀的人絡繹不絕,依著譚盛禮和徐冬山的意思,請鄰裏聚聚就行,沒想到突然多了很多人,徐家只有前院,院子小,坐不了太多人,酒席只能沿著巷子擺,巷子狹窄,圓桌安置不下,只能放長桌。

到成親這日,酒席桌沿著巷子擺到了平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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