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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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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裝著事,面上多少會透出些許,譚盛禮問她可是不滿意。若不滿意,不應便是。

“父親,女兒……女兒自認配不上……”這幾日,譚佩玉悄悄觀察過徐冬山,他為人熱忱,鄰裏有事,隨叫隨到,極有耐心,他秉性純良,守著書鋪,卻不以此牟利,閑暇時就在書鋪抄書,她進書鋪看過,內室和庫房堆著很多書,都是他自己抄的,那樣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譚佩玉垂著頭,聲音仿佛窗外的風,輕得人聽不清。

譚盛禮坐在窗邊,望著院子裏的新葉開遍枝頭的槐樹,沈思不語,見狀,譚佩玉鼓足勇氣道,“父親,這門親事,我覺著算了吧。徐老板人好,女兒……女兒配不上……”

她嫁過人,可能生不出孩子,徐冬山家世清白,又是獨子,該找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才是。

“他也和你說過同樣的話。”譚盛禮嘆氣,“那日我出門接你,他追上來與我說他配不上你。”

譚佩玉震驚,澄澈的眼裏盡是難以置信,“怎麽會?”

“外人說這話許是謙虛客套,我觀他神色真摯,不像作假……”在郡城時,鄰裏不是沒有為譚佩玉說親的,得知她被休後都打了退堂鼓,待他們考上秀才,又因門第懸殊不敢提了,而平安街巷子裏的老人們,不曾因她的過去就低看她,也不曾因譚家的門第就生出卑微避而不談。

徐冬山的人品,他看在眼裏。

譚盛禮又道,“熱鬧時,他微笑地看著眾人笑,冷清時,他默默做自己的事,堅守己心,不驕不躁,這份心智勝過旁人太多。”譚盛禮少有稱讚人,便是陳山和趙鐵生,譚盛禮稱讚他們時多有嘆息,唯有徐冬山,譚盛禮稱讚就是稱讚,譚佩玉怔然,面龐蒙上憂色,“我會不會拖累他。”

“你若擔心,不妨問問他,無論你在哪兒,於人都不是拖累,有的話父親不曾與你說,你善良勤勞,溫婉賢惠,將弟弟妹妹們照顧得很好,沒有你,他們走不到今日,我亦如是。”

譚家有今日,譚佩玉功不可沒。

“父親……”譚佩玉攥緊衣衫,低低道,“佩玉是長女,應該的。”

聽到這話,譚盛禮心頭泛澀,有女如此懂事明理,譚盛禮卻無端酸楚難忍,他道,“佩玉,父親還在呢,你用不著那麽辛苦,有喜歡的事就去做,別總為譚家活著……遇到事,多想想你自己,你過得好,父親會為你高興的……”

“父親。”譚佩玉咬著唇,聲音顫抖,“女兒很高興……”

有父親,有弟弟妹妹們,有什麽會不高興呢?她明白父親想說什麽,在郡城時,父親常給她們買書,多的是巾幗不讓須眉的故事,佩珠看得熱血澎湃,她卻無甚感覺,她這輩子沒有什麽抱負,只想父親和弟弟妹妹們過得好,過得好就行。

至於徐冬山,她沈默許久,“父親,我能問他嗎?”

“嗯。”

想到那扇寬厚結實的背,譚佩玉臉上慢慢染上了緋色。

窗外,飄起了雨。

雨絲細膩,仿佛晨霧,落在身上沒什麽感覺,譚振興他們日日出門挑水賣,鄉試結束,城裏的讀書人放縱玩樂,樂不思蜀,他們卻沒什麽變化,生活照舊,只是偶爾會遇到巴西郡的讀書人探討幾句學問,有時回來得早,有時回來得遲。

今天,朦朧中看到巷子口站著兩個人,譚振興以為眼花,費力的眨了眨,不確定地問身邊譚振學,“長姐和鐵匠在說話?”

細雨綿綿,視野不甚清晰,譚振學沒有細看,斬釘截鐵道,“看錯了吧。”

譚振興不信,定睛再看,又只有鐵匠了,譚振興揉揉腦袋,霎時露出驚恐之色,“你們說我不會感染風寒出現幻象了吧?”

這半月以來,城裏諸多人感染了風寒,有兩個讀書人病情過重連命都沒了,嚇得譚生隱到現在都不敢出門,便是他們,賣水也不敢去人多的地兒,就在旁邊幾條街轉悠。

“大哥氣色紅潤,聲音渾厚,不像生病的征兆啊。”譚振學端詳著譚振興,回答地尤為誠懇。感染風寒者多頭暈腦脹,渾身乏力,高燒不退,譚振興能跑能跳還能賣力吆喝,他如果是病人,那也太精神了點。

聞言,譚振興心下稍安,挑著空桶,大搖大擺地往前去,只看徐冬山站著不動,待他們走近了,有禮貌地拱手,譚振興斜嘴哼了哼不欲搭理他,奈何譚振學和譚振業禮數周全地還禮,他只得不情不願的拱手。

“徐老板哪兒去啊?”譚振興對徐冬山也算有些了解,無事從不外出,要麽在家裏打鐵,要麽在書鋪抄書,要麽就是幫鄰裏做事,日子好生無聊,這會兒看他穿了件簇新的長袍,魁梧英俊,瞧著竟有幾分書好看,譚振興急忙眨眼,總覺得眼裏進了沙,看人都不太真切了。

因著這個緣故,徐冬山答了什麽他也沒細聽,回過神徐冬山已經走了。

背影高大挺拔,漸漸遠去,譚振興揉了揉眼,“你們有沒有覺得他最近好像有點愛打扮啊……”

連續幾日碰到,徐冬山的衣服都不同,顯擺家裏有錢嗎?得瑟。

“你看錯了。”譚振業不假思索的回答他,“徐冬山雖是鐵匠,除了打鐵時衣著隨便點,平日穿著極為講究的。”

“是嗎?”譚振興想想,不太記得請徐冬山以前的打扮了,只是偏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譚振業,譚振業莫名,“看我作甚?”

“不是徐老板嗎?三弟直呼其名不合禮數吧,被父親聽到,有你苦果子吃。”譚振興善意地提醒。

譚振業:“……”

“走吧。”

譚盛禮坐在屋檐下坐著,手裏拿著外邊讀書人送來的文章,大丫頭依偎在他身旁,時不時的戳著上邊的字問譚盛禮讀什麽,她問,譚盛禮就與她說,臉上沒有半點不耐煩,譚振興自認沒這份耐性,對女兒沒有,對兒子更不會有,如有真有,肯定被逼的。

“父親。”譚振興笑逐顏開地朝大丫頭招手,“我帶大丫頭玩吧。”

有大丫頭在,譚盛禮都沒法好好看文章,巴西郡來的好幾個讀書人等著呢,可不能讓大丫頭耽誤正事,想著,譚振興走向大丫頭,討好地笑了笑,“大丫頭隨父親去堂屋玩好不好啊?”

年前起,譚振興天天清晨陪大丫頭她們玩躲貓貓捉迷藏,前幾日姐妹兩樂得咯咯大笑,後來就厭煩了,有時譚振興喚兩人起床,抱著被子死活不動,以致於關系冷淡了幾日,好在最近有回暖的征兆,譚振興彎腰,“傍晚父親帶你去私塾接乞兒叔叔如何?”

大丫頭喜歡熱鬧,天天想去外邊玩,譚佩玉和汪氏出門不敢帶她,也就傍晚接乞兒回家大丫頭能出門了。

“買糖葫蘆嗎?”大丫頭閃著黑白分明的眸子,稚聲稚氣地問。

唇紅齒白的模樣甚是討喜,若是兒子,譚振興找不到禮由拒絕,偏偏是閨女,他小心翼翼瞄了眼譚盛禮,不敢拒絕,還得和顏悅色地點頭,鏗鏘有力地回答道,“買。”

糖葫蘆吃多了牙疼,等著吧,以後牙疼得哭就知道厲害了,譚振興心裏嘀咕。

“好。”大丫頭隨譚振興去了堂屋,譚佩珠在堂屋畫畫,幾兄妹裏,字寫得最好看的是譚振學,畫畫得最好的是譚佩珠,雖然他們也有學,頂多畫個形狀,畫不出神來,他湊到譚佩珠身邊,讚不絕口,譚佩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問譚振興今日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飄著雨,擔心染了風寒,賣了水就回了。”譚振興回答,見大丫頭扒著凳子往上爬,譚振興忙抱住她,“小姑作畫,別打擾小姑,走,我們看看你生隱叔怎麽樣了。”

譚生隱的風寒好了,然而天氣冷,擔心病情反覆,譚盛禮就讓他在屋裏待著哪兒也別去,等這陣子過了再說,聽說是去譚生隱房間,大丫頭掙脫譚振興就往桌下鉆,“生隱叔吃藥藥,不去。”

譚振興:“……”看看,真不知這貪生怕死的性子像誰,譚振興蹲身,溫聲哄道,“你生隱叔好了,不會過病氣給你的。”

大丫頭抱著膝蓋,頭扭到旁邊,“不去。”

譚振興:“……”

幸虧不是兒子,否則真想好好收拾她兩下,譚振興狠狠瞪了大丫頭兩眼,慪氣地去找譚生隱了,經過譚盛禮身邊時,註意到譚盛禮在看自己,舔著笑解釋,“大丫頭喜歡自己玩,我看看生隱弟去。”

話完,清清喉嚨,熱絡地喊著生隱弟往東邊屋去了。

這幾日天冷,翻完手裏文章,譚盛禮只覺手腳冰冷僵硬,把文章給譚振學,聽到動靜的大丫頭跑出來,欣喜地喊,“祖父,祖父,忙完了嗎?能上街嗎?”

譚盛禮好笑,“你父親不是應了你傍晚帶你出門嗎?”

“大丫頭喜歡和祖父出門。”大丫頭跑上前,牽起譚盛禮的手,“祖父給大丫頭買糖人吧。”

小孩子最會看人眼色,大丫頭跟著譚振興出過門,雖得了糖葫蘆,但譚振興會嘮叨她許久,嘮叨她不懂事出門就花錢,嘮叨糖葫蘆太甜了,吃了牙齒會疼,大丫頭不喜歡,她和祖父出門,祖父從來不嘮叨,而是給她講很多有趣的事,她喜歡和祖父出門。

譚盛禮向來對她有求必應,看雨停了,牽著大丫頭出了門。

雨後的巷子格外安靜,大丫頭低著頭,仔細認路,生怕踩著不小心絆倒了,譚盛禮問她,“大丫頭不喜歡和父親出門?”

“不喜歡。”大丫頭回眸望了眼院子,嘟噥道,“父親話多。”

譚盛禮:“……”

這點他卻是不知,問大丫頭,大丫頭撅著嘴,抱怨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譚盛禮替她順了順風吹亂的絹花,有些忍俊不禁,快出巷子時,看到巷子口有人來,兩人駐足,片刻,大丫頭指著前邊的人道,“喝茶的爺爺。”

譚盛禮點頭。

沒錯,是劉莊,他拽著個年輕人,走近了,譚盛禮認出他是那日在巷子裏和劉莊起爭執的人。

“譚老爺學識淵博,品性高潔,我問過巴西郡的讀書人,無不對其敬重有加,你和他說說話,定能有所收獲的。”

劉莊埋著頭,走得不快,後邊的少年滿臉不耐,“有什麽收獲?你能不能聽風就是雨的,論學識,他比不過幾位舉人老爺,論聲望,遠不如山長大人,這種市井書生,也就能騙騙你這種人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給他錢了?”

少年的聲音難掩怨懟,劉莊小聲解釋,“譚老爺不是那樣的人,你別辱他名聲,不好。”

“哼。”

大丫頭緊緊抓著譚盛禮的手,小臉皺著,“祖父,他們來找你的嗎?”

聽到大丫頭聲音,父子兩齊齊望來,劉莊面露尷尬,而少年則滿臉不屑,譚盛禮朝兩人拱手,“劉兄別來無恙。”

劉莊年紀比他長兩歲,額前已有了白發,見譚盛禮行禮,他忙松開手,雙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彎腰作揖,“見過譚老爺,我……我今日來是有事叨擾的。”說話間,他看向身側穿著華麗的少年,“這位是我說的譚老爺。”

少年懶懶散散地拱手,全然不把譚盛禮放在眼裏,劉莊無奈,只得向譚盛禮賠罪,“這是我兒子俊,前不久剛參加完鄉試,想著有空,邀他來拜訪譚老爺……”劉莊腦袋垂得低低的,譚盛禮卻是註意到他身上的衣衫,較上回更破了,雖做了縫補,陣腳歪歪扭扭的,線漏在外邊,這樣的衣衫,換了譚振興是萬萬不會穿出門的。

收回目光,譚盛禮側身,“來者是客,進屋坐吧。”話完,他低頭與大丫頭解釋,“祖父來了客人,不能和大丫頭去街上了。”

“沒事的。”大丫頭瞅了眼穿著天差地別的兩人,脆聲道,“等祖父不忙了陪大丫頭上街。”

“好。”

譚盛禮讓大丫頭回屋找汪氏,領著劉莊他們去書房,劉莊心裏過意不去,他知道譚盛禮是講信用的人,今日因為他在孫女面前失了信用,怯怯道,“譚老爺,我……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有朋自遠方不亦說乎,何來麻煩之說。”

譚振學和譚振業在寫功課,看到有客來,兩人起身行禮,收拾起功課出了門,見狀,劉莊更不是滋味,反反覆覆擦著手,“不若我們去堂屋吧,別打擾了兩位公子。”

“不礙事的。”譚盛禮不曾介意,邀請兩人坐。

劉莊拉開凳子,示意劉子俊落座,劉子俊扭著頭東張西望,在看到書架排列整齊的書後,他目光微滯,是不是讀書人,看書架的書就看得出來,這間書房擺設簡單卻極為講究,書架,課桌,櫃子,尋常家具,瞧著卻別有番書香氣,他註意到書架的書,多是修身養性,朝代正史類的書籍,斂去臉上鄙夷,他端正神色,重新給譚盛禮見禮,“見過譚老爺。”

“坐吧。”

看到兒子這般,劉莊臉上總算有了絲笑容,他拘謹地坐下,眼睛也不敢亂瞟,吞吞吐吐道,“子俊……子俊讀書,我這做爹的幫不上忙,譚老爺……譚老爺能否點撥兩句,我……劉莊不甚感激。”

“劉兄嚴重了。”譚盛禮打量著劉子俊,他穿了件菊紋長襟,身量頎長,頗有幾分儒雅氣,譚盛禮再次邀請他坐,劉子俊拱手,“我爹心思重,讓譚老爺見笑了,我已經請江舉人看過我的文章,雖差強人意,運氣好的話這次鄉試不是沒有機會。”

意思就是他雖無學識,搞不好會是個舉人。

劉莊聽出他的意思,坐立不安起來,“子俊,譚老爺滿腹經綸,理應恭敬謙虛才是。”他沒讀過書,‘滿腹經綸’這四個字說得磕磕巴巴,差點說錯了。

“不礙,少年心性何須苛責。”譚盛禮寬慰劉莊,“令郎真能中舉乃喜事,劉兄該歡喜才是。”

譚振學端著茶壺進屋泡茶,他穩重有禮,泡了茶就擱下茶壺退了出去,腳步輕緩,生怕打擾了他們說話,看看譚振學,再看看劉子俊,劉莊心底難掩哀傷,“子俊,坐著陪譚老爺聊聊吧,你們讀書人常說三人行必有我師。”

他說話很慢,說完時,還看了眼譚盛禮,譚盛禮嘆氣,“既然來了,坐下喝杯茶再走吧。”

劉子俊繃著臉,極為不悅,他無心見什麽譚老爺,劉莊騙他說母親病重,他回家才知劉莊竟是要他來找什麽譚老爺,即使真是個讀書人,有幾分才學又如何,他劉子俊不是趨炎附勢的,看誰有才學就厚顏無恥的貼上去,垂眸望著冒熱氣的茶,到底是給面子的坐下了,語氣卻不怎麽好,“譚老爺有功名在身嗎?”

“秀才。”譚盛禮如實答。

“令子也是讀書人?”

“秀才。”譚盛禮端著茶杯,輕輕拂去上邊的茶泡,語氣甚是溫和。

見兩人有話說,劉莊松了口氣,輕輕拖著凳子欲往後邊挪,譚盛禮道,“劉兄不用顧忌,聊聊家常罷了。”

看他自始自終不曾變過臉,待劉莊態度和善,劉子俊臉色漸漸好轉,又問,“你們來綿州是參加鄉試的?”少有鄉試舉家搬遷的,他們家是沒辦法,鎮上來綿州趕考的秀才路上出了事,爹娘放心不下他,死活要跟來,饒是如此,弟弟妹妹都在村裏,像譚盛禮這樣拖家帶口的還是少見。

“是。”

“答得如何?”劉子俊又問。

譚盛禮從善如流,“略有瑕疵。”

這算什麽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麽算略有瑕疵,劉子俊面露不喜,卻也沒細問,既然摸清楚底細,劉子俊就開門見山道,“我不知道我爹看重你什麽,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拉我來,只是綿州城大,多的是沽名釣譽之人,我爹心善,難免受人蒙蔽,他在綿州沒什麽朋友,既認可譚老爺品行,還望你莫欺瞞他。”

說話時,劉子俊溫和的眼底射出冷光,劉莊在邊上欲言又止,譚盛禮絲毫沒有惱怒,溫聲道,“在你這年紀,能考上秀才的不多吧。”

他看劉子俊年紀,頂多比譚振業和譚生隱大點。

劉子俊脊背坐直,雖未吭聲,從他臉上譚盛禮亦知道答案,問道,“家裏可還有讀書人?”

劉子俊端著臉,“沒了。”

“村裏可有其他進學的?”

劉子俊不答,劉莊忙插話,“有四個人年紀同子俊差不多,他們都在鎮上私塾啟蒙的。”

“他們考上秀才了嗎?”

劉子俊眉頭皺了起來,隱隱覺得譚盛禮意有所指,他不作聲,劉莊回答的,“有兩個人過了縣試,有個過了府試,院試落榜了,咱們村就子俊是秀才。”全村的秀才,很受歡迎,這次來綿州,很多人都贈了錢財,甚至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爺看重子俊,要把女兒許配給子俊,他問子俊的意思,子俊說門第懸殊太大不好,要等鄉試後再看。

哪曉得到綿州後,情形變了,棄了書本,整日在外和友人吟詩作對,連……有的事,想起便是諸多心酸,他背過身,掖去眼角的淚,也就這時,譚盛禮盯著他的手多看了兩眼,雙手皸裂,長滿了凍瘡,有些甚至化了膿,分外恐怖,譚盛禮起身,站在窗邊喚譚振學將家裏備的凍瘡膏拿來。

劉子俊咬著唇,臉色有些泛白。

重新落座後,譚盛禮和劉子俊說道,“你能從中脫穎而出,定有過人之處。”接著,譚盛禮問他讀書時的作息,劉子俊看了眼邊上眼圈泛紅的劉莊,徹底敗下陣來,老實說起他讀書的日常,他五歲跟著村裏的童生啟蒙,去私塾是他奶奶的意思,老太太是寡婦,在村裏受盡冷臉,聽童生說他是讀書的料,咬牙送他進了鎮上私塾,那時他八歲,天不亮就要起床,自己走很遠的山路去鎮上,冬天到家時都天黑了,回家還要寫功課,常常到半夜才能睡……

許是茶味苦澀,許多往事又湧了上來。

夏日暴雨傾盆,走到半路便要找躲雨的地兒,有天雨勢不減,他害怕書被雨打濕,偷偷藏在別人家的屋後,搬石頭擋著,回家後父親心疼他淋了雨,他卻更覺得歡喜,至少書還好好的,還有老太太,他堂兄弟眾多,老太太獨獨最疼他,時時告誡自己用功,為劉家爭口氣。

他考中秀才那年,老太太欣喜若狂,在院子裏坐了整整一宿,清晨就去村裏炫耀去了,旁人羨慕,老太太愈發覺得揚眉吐氣,哪曉得入冬得了場病,沒挺過去,死前拉著自己的手,說還想再活兩年,活到他考上舉人,為劉家娶個城裏小姐回家。

後來,他整日忙於看書,準備鄉試,不曾考慮過親事,直至進綿州……

回憶到這,他眉頭緊鎖,臉漸漸沈了下來,“不知譚老爺何意?”

是嘲笑他不像以前刻苦卻妄想考過鄉試嗎?

綿州讀書人多,滿大街的秀才,在村裏他炙手可熱,進城後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不應酬結交些好友,他日落榜,連個安慰自己的人都沒有,多結交些人,就算自己落榜了,友人上榜,有個舉人朋友臉上亦覺得有光啊。

譚盛禮知道他懂自己的意思,耕讀人家的孩子,沒有不吃苦就能走到這的,譚盛禮說,“縣試是整個縣的讀書人參加,過了縣試,沒人敢松懈,因為府試有四個縣的童生參加,競爭更為激烈,而過了府試,人人更為刻苦,因為院試的人更多,學識更高,鄉試為各州最高的科舉考試……怎麽到鄉試時,刻苦努力的人反而少了?”

最後句話譚盛禮沒有說,劉子俊卻聽得懂,他眉頭緊皺,臉上盡是茫然,是啊,明明參加鄉試的人最多,試題最難,努力的讀書人怎麽反倒少了呢?

這個問題,劉子俊以前不曾想過,此時亦想不出個所以然,訥訥地問譚盛禮,“譚老爺覺得為何會這般?”

譚盛禮搖頭不語。

譚振學拿著凍瘡膏進屋,劉莊忙站起身推辭,“不用麻煩,天氣暖和自然而然就好了。”

“拿著用吧。”譚振學遞上凍瘡膏,再次退了出去。

譚盛禮又問,“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不知子俊作何解?”

這題是很多年前的科舉題,皇上命他主持會試,其中就有這道,時過境遷,恐怕很多讀書人都不知道有這題,看到劉子俊,譚盛禮不知怎麽就想起了這道題來。

劉子俊不答,譚盛禮朝劉莊伸手,拿過凍瘡膏,輕輕為其塗上,劉莊不曾叫疼,而是擔憂地望著劉子俊,許多事他不懂,但進綿州後,他明顯感覺子俊不同了,以前不是那樣的,劉莊問譚盛禮,“子俊,是不是……”做錯了三個字他說不出口。

自子俊考上秀才,時常提醒他在外說話要註意,別影響劉家的名聲。

“浪子回頭金不換。”譚盛禮說了句,和劉莊聊起日常瑣碎,問劉莊妻子的病好了沒,最近城裏感染風寒的人多,提醒他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劉莊眼神落在兒子身上不曾挪開,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劉莊聲音很小,因為綿州多是貴人,說話細聲細語,劉子俊說過他幾回,不知從哪日起就不曾聽到劉莊大聲說話了,劉子俊楞楞地垂眸,目光落在塗了藥膏而慘不忍睹的那雙手上,瞳仁瞪大,倏然踢開凳子跑了出去。

到門邊時,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劉莊慌了神,“子俊,你怎麽了?”

回答他的是劉子俊踉蹌的背影。

劉莊大驚失色,擡腳追了兩步,想到未和譚盛禮道別,倉促地拱手,迅速沖了出去,桌上的茶已經涼了,譚盛禮擦了手上染的藥膏,慢慢收拾茶杯,譚振興探頭進屋,“父親發生何事了?”

他看有個少年像丟了魂沖出去,臉上還掛著淚,莫不是父親動手打人了?愛之深責之切,難道父親又想收學生?

腦子裏閃過諸多猜想,回神時看譚盛禮沈著眉,目光森然地望著自己,他打了個哆嗦,訕訕地指著外邊道,“我……我看看生隱弟去啊。”

“去堂屋找凳子趴著!”

譚振興:“……”

譚振興知道,自己難逃挨打的命運了,他屈膝跪地,“父親,兒子錯了啊。”好奇心害死貓,他不該多嘴的。

往日譚盛禮打也就打了,今日卻讓譚振興說出個原因來,譚振興潸然淚下,‘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到‘君子不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等等等等說遍了,譚盛禮仍說不對,他意識到,譚盛禮是在翻舊賬,要說舊賬的話,最大的莫過於踹門那事了。

“父親啊,兒子真的錯了啊。”他痛哭流涕,“兒子不該對人存有偏見就亂發洩啊,更不該踹人家的門啊,還把人家的門給踹壞了啊。”

譚盛禮:“……”

本來幾棍子完事的,到最後譚盛禮不知又打了他幾棍子,好在他口風緊,沒有把譚振學他們供出來,饒是如此,其他三人還是受了牽連,連譚生隱也沒逃掉。

譚振興:“……”挨打竟然不是翻舊賬?不是說踹壞鐵匠家門的事?

他算不算屈打成招了啊。

嗚嗚嗚。

“笑裏藏刀,陽奉陰違,你要真心不喜大丫頭,何必人前惺惺作態?”打完人,譚盛禮說了原因。

譚振興:“……”竟是大丫頭向譚盛禮告他的狀?想他譚振興一生純良,怎麽就生出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閨女來啊嗚嗚嗚……不行,得努努力,多生幾個兒子。

有了兒子,他就有好日子過了。

譚盛禮不知譚振興踹壞徐冬山院門的事,上門賠罪又賠錢,得虧徐冬山不曾追究,亦沒多提,要不然,譚振學他們還會挨得重些,因著這件事,譚振學和譚振業萬分感激,偶爾碰到他和譚佩玉出行,兄弟兩俱不多言,譚振興問起,兩人還為徐冬山說話。

這天,譚佩玉找譚盛禮說了自己的想法,與前兩回的自卑擔憂不同,眉間難掩羞色,譚盛禮與她說了會兒話,然後去了書鋪……

回來時,就看到劉莊父子站在院子裏,劉莊穿了身簇新的衣衫,劉子俊則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長袍,兩人是來辭行的,說準備回老家了。

“不等鄉試結果嗎?”

劉莊看了眼劉子俊,眉目舒展開來,“子俊說學識者眾多,他這次沒有希望,回家好好讀書,三年後再來。”他沒讀過書,不懂那日譚盛禮話裏的含義,他跑出去沒追上子俊,又去子俊愛去的酒樓找,哪兒都沒人,回家等到半夜,子俊醉醺醺地回來,跪在他娘的床榻前跪到天亮。

清早,收拾了平時應酬穿的衣衫服飾出了趟門,回來請了個大夫,還送了他件新衣,有些話子俊不說,他卻感覺得到,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又回來了。

譚盛禮請劉莊進書房說話,劉子俊在院子裏看大丫頭餵兔子。

大丫頭好奇地看看他,拿起手裏的青菜,“叔叔也要餵兔子嗎?”

劉子俊蹲下身,接過大丫頭手裏的青菜,小聲道,“那日對不起,耽誤你和你祖父出門了。”

大丫頭雙手握著菜葉,湊到兔子嘴巴邊,不甚在意道,“沒關系,家裏少有來客,你們能來,祖父定是歡迎的。”

“你祖父……”提到譚盛禮,劉子俊心情覆雜,原以為是個平平無奇的書生,到頭來他眼拙,不識人。

見他不往下接著說了,大丫頭主動問,“你是不是覺得祖父兇?”那日她在屋,聽父親說有人淚流滿面地跑出去了,神色淒惶,肯定挨訓了,大丫頭勸他,“祖父不兇,你聽話祖父就不兇你了。”

望著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劉子俊慚愧地低下了頭,“你說的很對。”

“其實我父親也經常挨打,祖父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別記恨他,他是為你好,父親若沒有祖父,連縣試都過不了。”童言無忌,大丫頭半點沒有背後抹黑她老子形象的意識,兩人身後的譚振興滿頭黑線,這話誰教大丫頭的,誰!

“背後莫道人長短,祖父沒教過你嗎?”譚振興沈著臉,語氣不善,聽到他的聲音,大丫頭咧著嘴嘿嘿笑了,“父親,你不寫功課了嗎?”

譚振興:“……”

要不怎麽說他喜歡兒子,就大丫頭這德行,幸虧是閨女啊,如果是兒子,不得被他打得皮開肉綻啊……

天氣晴朗,微風徐徐,父女兩就這麽大眼瞪小眼的僵持著,望著這幕,劉莊笑了,笑著說起家裏的事兒來,“子俊娘的病已經好了,之前手裏沒錢,請不起好的大夫,子俊賣了衣物,又把宅子賣了,手裏頭有錢,送她娘去醫館,幾副藥下去好多了。”他就知道,譚老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子俊同他說會話就活過來了,他要跪下給譚盛禮磕頭,譚盛禮扶起他,“劉兄這是作甚。”

“我是個山野村夫,讀書人的事我不懂,我知道,沒有你的話,我家子俊不知會怎麽樣,譚老爺,真的謝謝你。”

“劉兄嚴重了,是子俊想明白而已,若他自己想不明白,我說再多都沒用,我也是父親,懂你的感受。”可憐天下父母心,劉莊的心情和大多父親相同,而劉子俊的情況也和很多寒門子弟相同,他不過點撥兩句罷了,靠的是劉子俊自己。

劉莊笑出了淚花,“譚老爺總是這麽謙虛。”劉子俊說譚盛禮如日月星辰,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其光芒,他不懂,他只知道譚老爺這個人善良聰明,要比城裏的很多舉人老爺強,他道,“此次一別,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無論在哪兒,我都會為譚老爺祈福的。”

好人長命,希望譚老爺活久些,能幫助更多人。

譚盛禮笑著拱手,“謝謝了。”

劉莊掛念客棧的妻子,譚盛禮也不挽留,送他出門,剛到門口,就聽到譚振興的驚呼,“你們來綿州竟然把幾歲大的弟弟妹妹放在家,出了事怎麽辦,虧你是個讀書人,想事情怎麽如此不周全呢?”

譚盛禮:“……”

劉莊夫妻成親多年才有了劉子俊,隨後又等了很多年生下對龍鳳胎,今年不過八歲,他們進城,子俊嫌兩人鬧騰會打擾他看書,將其留在家托他兄嫂照看,此時聽得譚振興驚呼,劉莊心裏不是滋味,尤其看到大丫頭,就想到了自己小女兒,離家那日,小女兒追著他們跑了許久,大聲叮囑他們要早日回家。

進城後,子俊說等他在綿州安頓好就把兩人接來,往後不回村了,結果就等到了現在。

想到家裏的子女,離開時劉莊神色落寞,劉子俊朝譚盛禮作揖,沈默不言,父子兩心情不好,譚振興心知說錯了話,回屋抱著木棍,老老實實去堂屋跪著,旁邊大丫頭進屋,他不忘說給大丫頭聽,“剛剛那位看到了吧,自己進城吃香的喝辣的,留弟弟妹妹在家受苦,父親走哪兒都帶著你們,是不是仁至義盡了?”

“什麽是仁至義盡?”這話她從沒聽譚盛禮說起過,感覺很覆雜,她轉身就去找譚盛禮解惑了。

譚振興:“……”

說什麽仁至義盡,就該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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