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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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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日出格外漫長,那一道微光只稍稍探了頭,便被厚重的窗簾布阻隔,無法抵達這座漆黑深沈的宅邸,只有風從破碎的窗口呼嘯吹入,發出一道道悲鳴,借助客廳內昏黃的燈光,無心看完了整張紙上細致的內容,顧影與顧先生對視一眼,皆默默不語。

無心將那枚龍鳳紋銀香囊置於紙張上,他諸年看過太多生死,心中無瀾,以尋常的口吻道:“如今你已無法存活於世,這件古物從此便再尋常不過,你希望怎麽保管?”

紙上浮出一行字,顧影緩緩讀道:“若你以後能看見他的轉世,替我交給他,但不必說多餘的話。”

無心深覺惹上了麻煩,又問:“找不到呢?”

那股風在他身邊轉了轉,無心靈機一動:“如果找不到,就當送我的補償了,以後時間越久,說不準還能賣個好價錢。”

她並未反駁,無聲地默認了這種說法,再從顧影與顧先生面前轉過,風聲掀動窗簾邊角,與外面的風交匯在一起,一明晃晃的日光照了進來,驅散周圍黑暗,她迎頭撞上那道灼燙致命的光線,未有遲疑。

最後一絲邪靈的氣息也消散了,無心走近窗口,一把扯開半掩的簾帳,感受到璀璨刺目的暖意,深吸了一口氣,渾身酸痛疲倦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阻。

活著的感覺。

也不錯啊。

顧先生猶如做了一場噩夢初醒,環顧四周留下淩亂的打鬥痕跡,不可置信:“這樣就結束了?”

在他的印象中,邪靈多半是和岳綺羅一樣的東西,後者當時糾纏不休,他們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才暫時將她困在山洞裏,至於這次的東西,雖然看似可怖,最後卻被無心輕松制服,他不禁滿腦陰謀論,懷疑那東西還留有後手。

”都結束了。”

顧影上前一步,也站在光裏,她釋然地笑了笑,對無心說:“對不起。”

無心半是驚訝地回頭,反問:“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

“我太自以為是,如果那個時候不是你,我早就沒命了。”顧影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臂,黯然道,“反而害你們為了救我,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

無心見她當真一臉歉意悔恨,故意捂著左肩痛呼了一聲,顧影神色緊張地圍上來,卻不敢亂碰他,如臨大敵:“怎麽了?”

無心齜牙咧嘴,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見她愈發慌張,暗暗大笑,對上顧先生無可奈何的眼神,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要是再晚一點,我的手臂就重新長好了……”

顧影一楞,後聽顧先生在身後低低笑了一聲,明白自己被無心捉弄了,惱羞成怒:“我看你好的很,根本不需要別人的道歉,以後再出了什麽事,我再也不會信你了。”

無心為之前她總是擠兌自己出了一口氣,不再演戲,笑嘻嘻道:“其實你拿到了至關重要的香囊,也不算沒出力,還有被嚇到躲在角落不敢睜眼的人呢。”

他們齊齊看向顧先生,後者一口氣嗆在了喉嚨裏,咳了許久,臉上泛出羞愧之色,顧影之前被“榮憐”扼住的時候,若非顧先生壯著膽子,從背後給了她一擊,自己可能早就不保性命,遂氣勢一橫,幫他說話:“開什麽玩笑——顧先生哪裏有你說的那麽差,怕鬼怎麽了?難道這個世上沒有你害怕的東西嗎?”

顧先生仔細回憶一番,好像與無心認識以來,就沒見過他畏懼過什麽東西,活在世上久了,什麽便也看淡了。

地上昏迷的容憐發出一聲微弱呻/吟,似要醒了,顧影這才想起這裏存留的問題,為難:“我們是要留下來向他們解釋,還是先走為上?”

“當然是——跑啊。”

無心拉起她的袖口就往門口走,又嫌太遠,直接從碎了一個大洞的窗口越了出去,跳到外面修剪齊整的草坪上,顧影瞪目結舌,無心招呼她:“快點,再磨蹭屋裏的人就要醒了。”

“那我怎麽辦?”顧先生茫然。

無心無賴道:“當然是留下來解釋啊,昨天傭人都看見你進門了,我是被你從窗戶放進來的,如果你也跑了,會被指證關到警局的,就編一個故事賠償他們的損失,再不成,你也假裝暈倒。”

顧影搖搖晃晃地爬上了窗口,一臉難色:“這樣能行嗎……”

“不行!”

“準行!”

無心不管顧先生的抗議,朝顧影伸了伸僅有的手臂,一本正經道:“來,我接著你。”

顧影:“……”

她開始擔心自己一躍而下,會不會再摔成內傷,加重之前的傷情了。

她徘徊間,顧先生將她從窗臺抱了下來,斜瞪了窗外的無心一眼:“她傷得太重,沒法跳,得立刻送去醫院。”

無心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無辜:“難道我傷的不重嗎?”

顧先生刷地一聲關上了窗簾,擋住了他探頭探腦的模樣。

無心:“……”

他感覺自己被排擠了,不行,管他們從前認不認識,必須狠敲一筆巨款作為報酬。

之後的事情,則是等到幾日後,生煙在報紙上看見的,無心在她身邊與顧泠絮絮叨叨地訴苦,她將報紙攤在桌上,閱讀到關於榮家詭異之事的相關報道,顧太太輕嘆一聲:“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如此玄乎,真令人不敢相信。”

那天無心提前返回醫院,雖渾身血汙,還失了一臂,醫院查房的護士卻對他視而不見,仿佛用了什麽幻形的法子,生煙心懷牽掛,遲遲沒有睡下,因此聽說了整件事情。

這無非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引發的禍事,那貴族女子郁郁而終,後執念入到了情人相贈的香囊裏,百年執念化作邪靈,偶然認出了榮憐的前世,便是自己的仇人,便附身報仇洩恨。

她的心智已不正常,借著榮憐的身體,將邪氣流竄到顧家人的身上,顧太太惡疾,傭人暴斃,以及顧泠失蹤正是因她而起,至於顧先生相安無事,大概是他身上留下了當年無心與出塵子的東西,及時化解。

顧先生將邪靈的事情全部瞞了下來,只當他與顧影去拜訪榮家的時候,恰巧來了竊賊,將屋裏翻得一團亂,他沈沈睡去,也不知事情經過,警局派人去榮家調查了許久,卻查不出所有人昏迷的原因,又見家裏無東西丟失,只得成了一樁神秘案件封存。

容憐醒來後,將拍賣會後的經歷忘得一幹二凈,由於邪靈散去,她並未受到傷害,只是苦惱自己丟了幾天記憶,榮先生見家裏連續兩次發生意外,懷疑有不詳之物,重金相托,請來幾位所謂的能人異士,驅除厄運。

用顧影的話說,那些人不過是些江湖術士,專門騙人錢財,還不如她小神婆親自出馬。

不過她因傷在醫院住了幾天,都是顧先生兩邊來回照看,他雖更加忙碌,氣色卻日漸好轉,無心躲著養了幾天手臂,便重新愈合生長了,常去醫院挑逗顧影,看她在病床上氣得磨牙,心情大快。

顧太太身上附著的邪靈消去後,精氣神便回到了從前,才一天便能下地,醫生自恃醫術高超,留院觀察了兩天,見並無不妥,便讓她自由出院了。

生煙問起她從前渾渾噩噩的狀態,顧太太害臊地羞紅了臉:“我一想起來就要臉紅,在你們面前太丟人了,還直掉眼淚呢……”

她沒了顧忌,一日三餐正常用,新月飯店的飯菜又鮮美誘人,很快恢覆了原本的身材儀態,再約了生煙去外面逛街打牌,感慨:“活下來的感覺真好呀。”

緊接著,顧影也出院了,她自身恢覆能力也好,醫生直呼奇跡,差點將她留下來研究取樣,顧先生心病徹底消了,大約是慶賀虛驚一場,在附近的舞廳辦了一場宴會。

顧太太傍晚找生煙打牌的時候,將請柬遞給她,她頗為意外,卻沒有顯露出來,只撫著自己的名字猶豫,顧太太笑道:“放心,邀請的客人都是我們的好友,知根知底,權當消遣享樂,你在醫院陪了我這麽久,也該好好放松一下。”

生煙心裏記著日子,這場宴會之後,她便要和錢明紹一起返回奉天,應當是最後一次見到北平的眾人了。

那些離別的話不必一一說出口,她也看慣了離合失散,不再多愁善感,便應承下來:“好,我會去的。”

宴會那天是個極好的日子,冬日籠罩在北平城上的灰調霧氣終於散了,新葉發芽,氣溫回暖,不必再穿臃腫厚重的冬衣,這幾日裁縫鋪忙碌起來,為城裏的太太小姐剪裁春裝,由於老主顧的關系,顧太太拉著她提前去定制了幾套,剛取回來便換上了。

她身上穿著春日一抹清新的碧色,伴在顧先生身側,笑語嫣嫣,與朋友捧杯致意,生煙遠離了人群,坐在二樓的包間裏,搖晃著酒杯裏艷麗的色彩,嘴角噙著笑。

樓下一派熱鬧喧嘩的場景,無心照看顧泠,卻放任她舔了口杯中酒水,被顧先生遠遠沒脾氣地瞪了一眼,榮憐一家也來了,卻沒人追問那件事情,心照不宣地選擇遺忘,兩個女孩湊在了一起,繼續去談論這個年紀天真爛漫的話題,顧影換上了一身黑色禮服,更顯光彩照人,她坐在桌旁小口吃著餐點,極度不習慣淑女的做派。

所有人都求得了自己的心之所向。

看起來,真是圓滿的結局。

似乎所有故事,就應該再次落下尾聲,讓所有人記得的,便是此處幸福無憾的結局。

但於她而言,並不是的。

她就像局外人一般,無法融入進場下祥和歡愉的氣氛,感知不到任何溫度,心裏落下空蕩蕩一片。

她很害怕,怕回到奉天後繼續看到無能為力的事情,怕從此再也感受不到歡樂的情緒,甚至怕今後的一切不在控制之內,自己無力挽回局面。

如果說來到北平後,生煙雖然遇到行為卑劣之人,更多的卻以善意對她,她雖存了利用之心,但畢竟為人,便有情感猶豫,她怕自己浸在善意中太久了,便忘記了險境存活的能力,變得優柔寡斷,危害己身。

那些或許可以稱作朋友的人,既然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了,何必徒留悲哀,不能讓他們盡興呢。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對他們告別。

顧先生偶然擡頭,看見了她站在二樓的欄桿邊緣,他舉了舉酒杯,舒展了眉目,歲月不饒人,雖經歷風霜雨雪,卻依稀可想象年輕時的風采。

生煙也舉起酒杯,與他遙遙碰撞,嘴角似乎笑了笑。

她身後傳來一道聲音,珠玉相撞,是誰掀開了隔間的簾子,她回首看去,眼神一楞。

那人今日依舊黑衫圓帽,仿佛衣櫃裏只有黑白兩色的衣裳,適合永遠留在照片裏,但無論什麽材質的布料,都能穿出老派紳士的姿態,明明年歲沒那麽大,卻要板著一張俊臉,老成持重,一板一眼,頗少了風趣。

生煙想起上次捉弄於先生的時候,她難得露出的震驚表情,不禁真心實意地笑了笑,暫時消了心中空寂的感受。

於先生豈非不知她所思所想,一掃衣角落座,擺不出冷淡的態度,難得和顏悅色道:“坐吧。”

生煙坐在她身旁的椅上,輕輕晃了晃頭:“明明是我先來的,您鳩占鵲巢,卻硬生生把自己當主人了。”

於先生挑眉,慢聲道:“這家舞廳,似乎是我的產業。”

言下之意,不論生煙認與不認,她都是這裏名正言順的主人。

生煙笑出聲,道:“我還以為,您又要叫我閉嘴了呢。”

於先生不解。

“就是那回去榮家拜訪的時候,您不需要我說多餘的話,只是您問,我答。”生煙回想起當時,自己尚且對她忌憚不已,又無法討好,當真困難,不曾想到往後與她坐在一張桌上,談笑風生。

“我何時說過那種話。”於先生斜她一眼,頗有興師問罪的意味,“倒是有人說過,我脾性冷淡易怒,只是不知道,我何時在她面前發怒過。”

生煙困惑地眨了眨眼,驟然想起在榮憐房間的那場對峙,她威脅榮憐的話語竟被於先生聽到,窘迫地抿了口酒,待反應過來後,她委屈地質問:“那您聽到了那些話,便知道了我的處境,卻淡定地在外面等著。”

她們若追究到底,便會發現兩人都不無辜,於先生沒她一哭二鬧的能力,怕她喝多了借酒發瘋,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縱道:“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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