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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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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穆九百年的輝煌中,《大穆史紀·君臣錄》翻開的第一頁,總是最為傳奇的故事。

若是論到解休衷此人,在史書中的爭議非常大,褒貶不一。有人說,她身為當代天下第一名將,才華確實是名副其實,研制出的五更秘藥十三種,是罕見的大殺器。但是同時,她也是被罵得最尖銳的。首先她的“忠”受到了無數人的質疑,其次她的手段沒有道德,陰險非常。且她在大穆的官場,與不少賢良官員交惡,若不是大穆始皇帝無條件的庇護,恐怕她的下場比遠仲王解遠意還要慘烈。

然虞授衣此人,沈默隱忍,控制力非常強。不了解穆帝的人,很容易懷疑這麽溫柔的皇帝真的能統禦整個朝代?事實證明,穆帝完全有能力頂住整個朝堂的壓力去保護一個人。解休衷看似確實比穆帝強悍很多,但是沒有穆帝的包容與分擔,解休衷不可能活那麽久。

就如同上古名劍榜上位列第四的“瞳俑”,最為鋒利也最為脆弱,然而它能比“飛花落雪,空不若剖”的排名第二“剖雪”存留時間更長,不是因為它的淩厲保全了它,而是因為,它的劍鞘,是由名劍榜榜首之劍——焚芥熔煉後敲打而成。

所以它萬堅不摧。

穆帝與解大將軍的確不是天合之作,也不門當戶對:一位隱忍寡言的帝王,一個神經無常的將軍,他們本沒有一絲一毫的交集,也許唯一一次的見面就是那年那月那日遠仲王府,他送去一篇祭文,她趴在棺蓋上,認真看完。

於是奉烈關馬革裹屍,她不知道他;於是黎槐舉國被屠,他見不到她。

但是一顆不死心的重生,終究結了這一世渺如輕煙的緣分。

永不棄的誓言,讓他不顧帝王之尊,千方百計順著她,終究將這緣分持續了那麽久,那麽長。

半輩子的磕磕碰碰。

沒有相敬如賓,卻也絕無吵架,只留下難得。

難得一生有你。

解大將軍偶爾也會被穆帝順得溫馴半日,肯窩在禦花園陪著看折子,只是翌日薛太傅的折子基本就只剩了頭尾。

穆帝偶爾也會被解大將軍氣得沒脾氣,解休衷其實是很喜歡看男人有保養得非常有範兒的胡子,覺得很對胃口。但是穆帝一開始蓄須,她就嫌胡茬,早剃早幹凈。於是穆帝不得不習慣解大將軍的陰晴不定,而且一輩子都沒有蓄成成熟漂亮的胡子。

他們就像是西域進貢上的那座精妙的齒輪,咬合著,慢慢的,度過一輪又一輪的歲月。

寂靜得仿佛只聽得見心跳。

穆帝五十九歲的那一年,離他六十的生辰還有兩天的那個夜晚,他疲倦入睡,第二日清晨,解休衷如往常過來叫醒他,穆帝卻再也沒睜開眼睛。

消息瞬間傳遍了帝都叱殄,三品以上的大臣們都整裝入宮長跪小斂,能步入帝寢的,只有幾位重臣。

薛太傅跪在地上,鎮重其事磕了九個頭,才緩慢擡頭,看向跪坐在帝榻旁邊的解休衷,這個他鬥了一輩子,也被壓了一輩子的人。此刻她只是握住穆帝的一只手,將額角磕在床沿上,面無表情,目光空洞。

他突然沒有了再與她爭強鬥狠的心思,不是為了憐憫,而是沒有必要。

不知多久,仿若僵死的解休衷才極慢極慢地直起身子,輕聲吩咐道:“昭告天下,開啟……帝陵吧。”

此刻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霍澗,韓不鹹等人,他們跪著,面前舉著一個匣子,而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匣子裏面究竟是什麽。

猶記得穆帝曾笑道:“若孤作古在休衷之前,她這權力把戲還不猶夠,下任帝王怕是難以像孤這般縱著她。還是孤下道旨吧,若她願意,這旨便是孤的遺詔,封她為帝,代孤執掌著江山,以霍卿為首……你們,替孤護著她點,休衷她是個女孩子……”

不論她年齡多大,不論她如何堅硬,在那個人心中,她永遠是那個要傾國之力護著的女孩子。

“大人,您……”霍澗的聲音微不可聞,“接旨麽?”

解般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翻過穆帝的手掌,摸過那條已經消失的命線,輕啞道,“陛下一生五十九歲,只伴了老臣區區二十九年。”她低頭去親吻他冰涼的手心,“半輩子,就這麽過了。”

“大人?”沈默良久,霍澗再次出聲。

解般撐著床榻,動作僵直地緩慢起身,她終於有了一個五十多歲老人行就將木的模樣,撐著頭疲倦道:“將太子帶過來吧,我……我去趟帝陵,部署一下事宜。”

“大人不接旨麽?”霍澗第三次問。

解般似乎想開口,但最終只是撐著旁邊的桌椅,一步步出了殿門,她一如既往挺直著腰背,又像是那個不可一世的大將軍,然而每一步都仿佛身體中有什麽東西塌了下去,壓著她的脊梁,再也喘不過氣。

果真世間萬物都會有個規矩,有生,就有死。解休衷天生一顆不死心,熬過一世重生,那麽在這一世,就必須由令她心死之物。

——人之本欲。

她無心無肺,不知冷暖,於是上天就給了她一個帝王毫無保留的愛,授予她萬丈榮寵,僅僅當初她問了一句:“你中間的那個字我不會念。”

原來這因果,在多少年前就已經種下。

追溯她,到下一世的重生,就像永不打破的誓言。

… …

大穆始皇帝虞授衣,追封謚號為穆初授帝,喪典大辦三月,封鎖宮門和調兵符令,百官縞素單白衣,白幘不冠,直至恭送先帝入陵。

新登基的穆甚帝久拜不起,直到一字並肩王解休衷走到他身邊。

穆甚帝虞朕年僅十四,見到解般時又忘記了改口,擦著眼角道:“大人……”

“你皇叔是個真正的帝王,也是唯一能贏得我的人,你迷茫的時候,就想想他,要像他一樣——”解般的聲音雖輕,卻斬釘截鐵,“頂天立地。”

“我知道,我會承載整個大穆的責任——這方圓萬裏的土地上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責任。”

解般疲倦地笑:“知道就好啊。”

她難得伸手,撫了撫荒商的頭,閉上眼沈默良久,隨後站起身準備離去。

“大人,您不留在帝都麽?”荒商伸出手,似乎要拉住解般的胳膊,卻只碰到了她冰涼的甲胄,他聲音落寞而惶恐,“大人您……不準備輔佐我麽?”

“不。”解般沒有回頭,頭發中幾縷毫無色澤的白色,她朝中疆外征戰這麽多年,勞心勞力,已經老了,比任何人老得都快。

而唯一能包容她老去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放手去做吧,這黃天厚土,容得了你!”解般大步離開,寬廣的城門大開,鋪天蓋地的光輝射下,她的身影就這麽埋沒在這片光中,毫不猶豫,再不回頭。

“大人要去哪裏?”荒商在後面喊道。

“神州外海,自有我去處!”

“還能見到大人麽?”

回答他的是縱橫天地的大笑聲,狂傲肆意,最終也漸漸融化於虛無的空中。

… …

雅鵲山北郊,帝陵。

帝陵殉葬九萬兵馬俑,陶瓷易碎,在一字並肩王解休衷督造帝陵時,曾經就此事問過工匠們:“用銅用鐵,哪個更堅固些?”

工匠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試探道:“或許混合起來,比單獨兩者更為堅牢,萬世不摧。”

解般笑起來:“好,那就用銅鐵!不過還是鐵用得多些,銅易生綠銹,回頭別讓陛下瞧見自己墓葬室裏全都是綠油油的腦袋。”

解般隨手將密道的門卡死,然後在靈柩室撫摸著棺槨,靜默了很久。這裏燃著幽幽的鬼火燈,照亮了橫列在中央的偌大沈重的棺槨,上面雕刻的紋路細膩而華麗。

她看向的駐守在這裏唯一的俑將,暗扣在它甲胄背後的第九排第一列。九萬兵馬俑,唯有這一個是空心的,誰也不會知道有這麽一個將俑被偷放進了始皇帝的棺室。

解般終於站起來,手指摸上了暗扣,然後上前一步,將自己嚴密的契合在這具銅鐵的身軀中。

哢嚓一聲,暗扣鎖死。

我解休衷,定以鑄鐵塑身,永生永世守衛你皇陵左右,千秋萬載,永不分離。

解休衷想扯動嘴角笑一下,然而呼吸被死死悶住,緩慢衰竭,像是瀕臨幹涸的泉眼,水流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的陛下。

只求當我雙眸被鐵銹腐蝕前的一瞬間,再看你一眼。

自此凝固於瞳,永不相忘。

【全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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