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翡翠

關燈
解休衷直逼王都足下,然而她卻不能像以往一樣隨意使用陰險戰策。斐祠公主還沒有走,可是安插在她身邊的探子與陪滕都死了。

大穆從沒有想過要犧牲這樣一個公主,解休衷也沒有想過。就像若是她的伯濁丟了,她會想盡辦法去找回來;她護送扶忽來到回琉,就是想著有一天,她還會接她回來。

半個月前,她已經命人去九螭谷知會了七朔公子——她覺得再不直接跟他說,那人估計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既然陛下說他有搶親的膽子,就讓他做做好事,偷偷將扶忽帶出來。

可是這場大戰爆發時,解休衷還是沒有等來七朔公子的消息。

… …

這場曠世大戰的發動非常突然,本來依著雙方這麽蓄力的舉動,莫約是要再拼上幾次,多幾次知己知彼,摩拳擦掌做足準備,再一決雌雄。

但是某日解大將軍正在磨劍,突然跑進兵器房的一個小兵驚慌失措地大叫:“回琉攻來了!好多軍隊!他們是來真的!”

這時候還是醜時,天都沒亮,除了崗哨,士兵們都睡得噴噴香,九都宿這回是真不按套路——解大將軍怒了,當即踢翻了磨刀石,命人鳴鐘。多虧平日解休衷的鐵血手腕,不出半柱香,全部人馬都已經待命,由於沒有做足充分準備,解般讓所有人都將五更營的“亢”秘藥塞進牙縫。

解般身下戰馬長嘶,五更鐵騎迅速散開,沒有絲毫技巧地與敵軍沖殺在一起。本來因為時間關系戰線逼近的是大穆軍營,此刻五更鐵騎的驍勇兇狠立刻顯現出來,十息時間已經把戰線推回了幾尺。

而本應該在後方指揮的九都宿,突然從軍隊中竄出,手中長戟就刺向了解般。

解般莫名其妙,劍都沒拔,直接用劍鞘擊偏了他的長戟:“九都宿!你有病啊?”

九都宿咬牙切齒:“扶忽是不是在你那裏!”

解般挑眉,終於明白這家夥發瘋的意思了,然而她卻更深地皺了眉:“我安排的人,不都是被宿殿下弄死了嗎?”

“你少廢話!你是不是派過什麽人把她擄走了?”

“我曾經傳信給一個男人,我以為他會來。”解般用劍格開他的長戟,淡淡說,“但他是個懦夫。”

九都宿大吼:“你怎麽知道他不會來?如果真是他呢?”

解般沈默了一會,忽然道:“你說的有道理,這還真有可能……”

九都宿眼睛都紅了。

解大將軍成名非常早,九都宿在她面前就像是後輩一樣,破綻百出。

然而還沒等解般制住他,回琉的後方突然燃起了火,隨即一個侍衛縱馬跑來,用回琉的鄉音大聲喊了什麽,九都宿臉色騰然一變,立刻收手就駕馬折回。

解般皺眉,忽然看向身邊的侍衛:“他說了什麽?”

侍衛恭謹低頭:“似乎關乎公主。”

解般嘖了一聲,下令:“中騎沖鋒,撕裂他們的戰線,直抵王城!”

這場大戰來得不明不白,此刻也不明不白。回琉的軍士們都沒有了指揮,茫然如無頭蒼蠅。相比較下大穆的五更鐵騎倒還好一些,他們一上戰場,除了特別調令,所作的只是殺殺殺。

與此同時,雙方的將領一前一後追趕到了王城內部,在王都中最高的樓臺上,站著長裳飄揚的女孩,下面排列著森嚴的兵馬。

解般不由自主勒了馬,撥開了揭面盔,仰頭看上去,大喝了一聲:“扶忽!”

這座高樓背著風,這聲音很快震動了屋檐的風鈴,在這叮鈴作響的鈴聲中,一個聲音穿□□來:“斐祠公主殿下,請您跟下面人說吧,您願意下嫁本王,並求解大人暫且退兵。”

九都宿面色變得難看無比:“王兄!”

跟隨解般沖鋒進來的侍衛奉上弓箭:“大將軍,可需要這個?”

解般沒有看他:“九都坤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不然我早就一箭射死他了。”

“那現在……是否要退兵?”

“不能退,否則會被困死在這裏,前功盡棄。”

戰火硝煙中高高佇立著絕世的美人,她長衣臨世,溫潤如翡,似乎是有些畏懼高樓,往後退了退,神情像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王子九都坤又道:“公主殿下不願意嗎?只是換個王妃名頭而已,殿下實在是太過倔強……”

“休衷不能退兵。”

大王子一楞:“什麽?”

扶忽嗓音溫軟:“休衷不能退……她是大穆的將軍。”

大王子大笑起來:“殿下別光想著她了,現在還是想想您自己吧!”

“我不能嫁給你。”

“哦?這又是為什麽?為了我那個弟弟?哈哈哈!”

“我是大穆的公主,我姓虞,我一輩子都姓虞。有人說,我明白這一點就夠了。”

… …

“你說的那個懦夫,他會來麽?”樓下的九都宿的嘴唇在顫抖,他死死盯著那個在戰火硝煙中飄搖的身影,纖細,就像一株青曇。

“應該……會吧。”

大穆的鎮國大將軍與回琉的四王子,此刻竟都在期待著一個不認識的人,能夠在這一刻出現,手持七片朔葉,救下高樓上的公主。

走投無路之時,就算是懦夫,也是被人期待的。

… …

“很多時候我都不懂你們,這片土地生出了我們,我們卻要以這種決絕的方式再回到土裏。有人說戰事是惡鬼,但是我看不到,你們能看到這個鬼嗎?我在十六年內度過了很多場烽火連綿,看到的只有人。很多人死去了,又有很多人被生下來,慢慢長大,然後死在我們腳下的每一個角落。”

“我愛我曾經住的那個古寺,那裏的佛都不會說話,安安靜靜地坐著,很久很久,都沒有吵過架。我看見在他們面前跪過很多人,有痛苦的傷心的,也有快樂的高興的,他們也沒有打架,都在說話,說著說著,輕松了,就走了。”

“這個世間多好啊,你們有感受過陽光的焦味嗎?有看過一棵樹是怎麽長出年輪的嗎?有聽過放生池裏烏龜劃水的聲音嗎?你們什麽都不懂,為什麽反而說我不懂你們?為什麽你們心中總是有那麽多的恨,你們不愛這個世間嗎?還是……不愛你們自己?”

小公主在輕軟地說話,這座高樓將一切聲音放大再放大,然而傳到這亂世中人的耳朵裏,還是那麽那麽的溫柔。

溫柔得令人沈醉。

“有人要我記住,我姓虞,一輩子都是。所以你們篡改不了我的姓氏,就像你們改變不了我想要的那個結局。”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恬靜,註視著這個她曾經停駐過十六年的世間,然後向前走去。

“我不後悔我生在穆戍,也不後悔我死在回琉。”

她摔了下來,最終跌到黃土地一聲悶響,粉身碎骨。

絕世的翡翠終究裂了滿地,動人心魄的翠色,流出了嫣紅的血。

蒼天之下,解休衷的神色一瞬間愴然。

九都宿在劇烈顫抖中爬上去抱住她,他伸出手,用牙咬下了皮套甩在一邊,努力想把妻子的頭骨拼完整,可是鮮血流了他滿手。良久良久後,他忽然喘著氣松懈了下來,肩膀也塌下來,緩慢舉起沾滿熱騰騰鮮血的手,用力捂住臉,放聲嘶吼。

她最終死在了她丈夫的懷裏,支零破碎,又那麽安靜。

就像一朵花,含苞,綻放,雕零,不在她枯萎的季節,卻將整個季節都渲染上美麗。

大穆始帝六年,斐祠公主虞扶忽,於回琉王城,薨逝。

… …

王城在罕見的冰封中度過了一炷香,城外兵馬廝殺慘烈,城內寂靜如雪。

最終解休衷拔出了自己的劍,揮向了九都宿。九都宿手中的長戟僵硬地應了幾下,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那柄劍最終刺入了九都宿的身體,解休衷冷冷地看著他,九都宿也在看著她,他從上而下看了解休衷的精鐵面盔,深黑戎甲,玄色衣擺,然後垂下了眼睛,手中長戟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解休衷也低頭,看見長戟濺起的一捧沙塵,突然扯動嘴角笑了笑。

她松開了手,將伯濁就留在了九都宿的胸口,然後就這麽轉身大步離開:“若是你能撐過來,把降書、九都坤的人頭和我的劍都放在王都門口;若是真的覺得活不下去……”

解休衷停了一下,才低低道:“本將軍會親自去取。”

九都宿忍著劇痛,慢慢軟倒在戰場上,他不敢去拔劍,名劍伯濁暗藏的血槽犀利無比,若是解休衷剛才抽劍,他或許當場就會死在這個地方。

他努力擡眼,想看清那個扯下披風裹住扶忽,抱起她越走越遠的黑色身影,然而日光太亮,他覺得自己眼睛慢慢花了。

世界都花了。

… …

世上總有非常多的遺憾與悔恨,這是無可避免的,因為那些事情都發生在過去,你改變不了過去的自己,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

解休衷已經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帶與七朔公子的口信也成功帶到了,甚至還讓信使留下了九螭谷來回琉的圖紙,只是她忽略了一點。

七朔公子不會輕功,連年戰亂,除了軍隊,已經沒有哪個地方有好馬了。雲容只能買了一匹腳力好的騾子,只是這可憐的畜生因為貪嘴幾株地裏的米糧,陷入了農漢們放置的捕獸夾,跛了腿,再也走不動路。雲容徒步走出了那個山村,又趕了幾天的路,才到集市上買到了一只老驢,這是那裏最後一只用來馱東西的牲畜,其餘的只剩下了豬羊。

他也努力過,非常努力。

他曾經那麽努力想趕去回琉的王都。

可是他最終來晚了。

七朔公子狼狽地跨入回琉王城的時候,步履蹣跚。這時候的王城已經安靜了下來,街上沒有什麽人,外面也沒有大軍,只有城門口堆著焚燒的屍體,硝煙的味道已經淡了。

每家每戶都掛著白色的幡,每一家也許都有死在戰場的家人,除此之外,還系上了幾條繡著金色紋路的縞素,這是代表王室中有人逝世了。

“王室有這麽多人死了啊……”

“死的人太多了。”

“女眷也有卒的嗎?”

“宿王妃都死了,喏,就從優曇樓上摔下來的,聽說是個難得的美人,自古紅顏多薄命,這還真有點道理。”

“來年的優曇樓,又要被文人們貼上讚奉王妃貞烈的詩篇了……誒你個討飯的不要隨便拽人家的白幡啊!你幹嗎啊?你……”

朔葉飄散在空中。

解休衷班師回朝,才離開王都不遠,就接到了留守在王都的下屬密信。看完後她燒了紙條,不喜不怒,只是看向了身旁的一只銅箱,裏面是一只僧鞋。

“動輒血洗王都,又如何呢?來晚了,錯過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無論是大穆還是回琉的史冊上面,都沒有記載一場浩劫。這場被江湖上“七朔閻”制造出來的血腥之氣被史官們用墨筆壓住了,匆匆歸於戰亂後的小屠殺。

而最終這場災禍是怎麽結束的,七朔公子又去了哪裏,再沒人知曉,江湖上也再沒有出現七朔公子雲容這個人,他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出現過。

有秘史記載,二十七年後,大穆的一字並肩王,授王解休衷找到了七朔公子,就在九螭谷的地牢。

九螭谷不滿意這位谷主很久了,最終勾連外人,在他走向斐祠公主的靈柩時被他們擒獲,死傷十幾位高人後,割斷了他的手筋,硬拖著離開了王都。

“真是愚蠢啊……為了一個美貌的女孩將自己作踐成這樣,世上難到沒有女人了麽?真愚蠢!”

“誰說不是呢?唉,難過美人關的男人,都不成大器……”

“依我看,那什麽斐祠公主死得好!漂亮胚子的,除了誘惑男人,還有什麽用?”

所有人都在指責,嘲笑,諷刺,惡罵,洪水一般襲來。

愚蠢,愚蠢,愚蠢!

雲容仰著脖子,流著淚,翕動嘴唇:“我沒有……”

他的聲音那麽微弱,那麽輕,被湮滅在那無數的嘲諷中。

“我沒有錯!”雲容咆哮,淚如雨下,猙獰地望著世間,“為什麽是我錯了?我曾經……承諾給她想要的一切,絕不允許有人毀掉她!可是……你們!你們,就不覺得殘忍麽?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碎裂……你們難道不會心痛嗎?”

他狀若癲狂,嗓音壓抑在喉嚨間,變作了哀戚的嗚咽。

也許解休衷說的是對的,他是個懦夫。

事到如今,竟然都不敢說一句“因為我愛她,所以我要殺了你們”。

被關在陰暗的地牢中長達二十多年後,解休衷找到了他,看到雲容的時候,他已經不是那個容姿翩翩的七朔公子了。那飄逸的長發亂糟糟披著,周身骯臟淩亂,幹瘦如柴,眼窩深陷,額頭上都是溝壑。

解休衷沒有跟他說一句話,只是將一只鞋子扔給了他。

當看到這只鞋的那一刻,這個行就將木的老男人才恢覆了一點神智。他雙手發顫地搶過那只鞋,放在臉上摩挲,像是他在地牢苦捱的二十多年,僅僅是為了這只鞋。

“你為什麽不叫雲容容?”

他們的相遇猝不及防。

“雲雲容你的鞋掉了……”

他們的離別措手不及。

解休衷從地牢中出來,看向了顫顫巍巍走出來的那個男人,忽然問道:“扶忽生前曾經給大穆的裴丞相說了一句話,讓他想了一輩子,你知道是什麽嗎?”

雲容幹啞地笑起來,聲音如同砂紙:“我不知道吶……”他忽然露出追憶的笑容,“也許,也許她說的是……你的名字,為什麽不是兩個字?哈哈哈哈哈!”

雲容痀僂著背,將那只鞋貼在心口上,挪動腳步,慢慢走出了很遠很遠。二十年過去,九螭谷已經沒落了,他曾經殺光了這裏的頂梁柱,樹倒猢猻散,現在這裏,破破爛爛,什麽都沒有,只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朔花,嫩綠的朔葉飄散在空中。

他的手腕用力,像是要將那只僧鞋嵌入自己的心臟,融在血液中,彼此不再分開。

解休衷在原地看著他,這個老男人最終走得越來越遠,像是一頭疲憊的老馬,走向了天涯。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