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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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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螭谷,七朔公子,雲容。

這個流傳在茶館說書先生嘴裏的名字總是孤獨無比,似乎他每一次的出現都是為了歷史上著名的千古紅顏斐祠公主。很多喝茶的客人都覺得七朔與扶忽之間的故事,要比裴丞相或者是宿殿下的好聽很多,因為這才像是一段浪漫而淒哀的愛情。

只是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論及斐祠公主時,大多提到的是朝堂之人,七朔公子像是被史官們刻意遺忘一般,在史書中找不到他的一絲痕跡,倒像是民間杜撰的臆想。

唯獨在一冊甚為偏頗的小史《回琉餞久山安否》中,含糊其辭地記述了這樣一段話:“帝姬斐祠赴回琉,宿王問曰,是否匆匆,未嘗及履?斐祠回,否,故人來,記還之。”

這也是一個無法將七朔公子的存在抹去的地方,斐祠公主的裝束非常有特點,慣常著煙青色長裳,且穿的鞋子左右並不相同。當年她抵達回琉,迎接她的丈夫還貼心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太過匆忙將鞋子都穿錯了?公主只是說,不是啊,這是老朋友的,等他來找我,我要記得還。

至於最終還沒還,史書中再無記載。

江湖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口口相傳,並無演義本子記述。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七朔公子在眾人口中絕對是個武林魔頭一般的存在,殺父弒親,荼毒生靈,指間夾一片沾血朔葉,卻不知已取了幾人性命。

無人再提起他的過去,仿佛他十三歲之前,在古寺中的那段安然光陰並不存在。

也無人知道,十三歲的雲容進入九螭谷,究竟是進了碧落還是黃泉。

在雲容的想象中,他的父親溫和母親柔婉,他們一定非常恩愛,才會因為丟失了他這個幺子而苦苦尋找十年。然而當他跟隨父親抵達九螭谷時,數十個兄弟姐妹都穿著牛皮制的糙衣,握著各式各樣的寒鐵兵器,冷冰冰看著他,半絲溫情都無。那一刻他只本能覺得面對著目露兇光的餓狼猛虎,他們殺死獵物不是饑餓,而是為了炫耀。

他膽怯地摸了摸自己剛長出來不久的一茬頭發,肩膀縮了一下,腳步輕輕往後挪了挪。

“這裏是你以後要住的地方。”父親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他上前,“跟你的親人們打聲招呼。”

雲容怯生生地拽了拽父親的衣角:“可是我想……我想先見見母親……”

他的父親露出一種很遺憾的表情:“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親究竟是誰,我的身邊有太多女人,也許她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生過幾個孩子。”

雲容倔強地說:“不可能,哪裏有母親不認識自己的孩子呢?我要見母親!”

他的父親挑眉笑了笑,忽然蹲下身向那些高矮不一的孩子們指了指:“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和我的女人有太多接觸。或許你殺死一個,我就幫你找母親……初來乍到,你可以不選最強壯的,那個小妹妹怎麽樣?她可比你還小兩三歲。”

雲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穿得亂七八糟的臟女孩正坐在石頭上,小手緊握著幾塊廢棄的鐵塊,警惕地看著他——他心中忽然一痛,那個小女孩讓他想起來虞扶忽,她們似乎同歲,然而扶忽永遠都只會呆呆地看著別人,靜悄悄的,美得像幅工筆圖。

雲容說:“我做不到。”

他的父親常常在笑,這一回也在笑,只是背著月光的時候,這笑容也像是在夜色中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是嗎?真好,那我就要走了,跟父親說聲再見吧。”

雲容惶恐地幾天都不敢合眼。

怎麽能殺死自己的親人呢?這根本……根本就是離經叛道無視倫理的事情!十三歲的雲容滿腦子都是佛經理法,他無法接受殺人,殺雞都不敢,他吃素了十三年。他每天做的就是躲在自己的石頭下面,抱緊了自己,祈求沒有兄弟找上他,一遍遍念著靜心的經文。

每次父親前來查巡,是他唯一出現的時候,那也是他唯一離開的機會,每逢此時,他都會撲上去苦苦哀求父親將他帶走,哭求父親送他回古寺,將他送回去,送回到那個女孩身邊……

他多想在那個女孩身邊,那個呆呆的,軟糯的,不明白一切的女孩。

在她身邊,就是睡覺,也能聞到漫天的芬芳。

九螭谷的這個地方,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他們非常謹慎,除了年輕氣盛時結下的私仇,並不會有人無緣無故與他人決鬥,大多都在勤奮地苦練。

雲容日日夜夜躲在石頭後面,這個地方曬不到陽光,卻令他稍稍心安,無論石頭前面的石地有多少兄弟姐妹決鬥過,血都不會濺到他身上。

他在陰暗處發抖。

真可怕,這個世間,太可怕了。

雲容忽然落下淚來,滴在地上,很快沒了痕跡,跟他兄弟姐妹的流出的血一樣,不論流淌的是什麽顏色,黃土地還是黃土地。

生生死死,增增減減,我們,都太過渺小了。

那個他稱作父親的人偶爾也會指點他們,輪到他時,即便他連最弱小的妹妹都打不過,父親的眼瞳中依舊沒有露出一絲失望。他總是笑著,無喜無悲,蹲下身給他拍去衣服上的落葉,然後牽著他的手,走到一把垂下來的朔花前,像無數個慈愛會講道理的父親一樣,掐取了一片朔葉遞給他:“我的孩子,九螭谷有草木兩千多種,朔葉是其中最柔軟的草葉之一,輕輕掐它的葉片,就會感受有汁水冒出來。按理說,沒有人願意將它作為自己的兵器,畢竟無論是銳利的松針葉還是有毒的仙糜花,都比這要好用百倍……但是,你瞧。”

他又重新擇了一片朔葉,手腕輕輕一動,這輕飄飄軟綿綿的朔葉瞬間打落了一朵朔花,快得迅速無比,在雲容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殘影。

父親撿起了那朵朔花,放在了他手上,拍了拍:“最弱的東西,也可能是最強的東西,最親近的東西,也許就是最危險的東西。”

雲容捏著一朵花一片葉,低頭站了很長時間,直到父親站起來轉身離去,他還在那裏站著。

年覆一年,所有的朔樹都禿了枝頭,連朔花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花蕊。雲容不知道自己練了多少次,他所棲居的石頭後面,地上已經是厚厚一層腐爛的朔葉,這塊巨石上面,也盡是被切出坑坑窪窪的痕跡。

他曾經問過別人:“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出去呢?”

有人回答他:“能走出這裏的,只能有一個。”

雲容輕輕掐了一片剛長出來的鮮嫩朔葉,看向了一起互相生活了幾年的血親們。他們每個人都是那麽鮮活,是人最好的年紀,就像朔樹含苞待放的花。

與其殺死兄弟姐妹,不如殺死……父親吧!

這個想法一旦浮出,就像是生了根一樣,牢牢占據著他的腦海,一天天,漸漸成熟,長成了參天大樹。

雲容十八歲的時候,父親按照慣例再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這時候的雲容再不是幾年前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和尚,他的長發鋪背,身材挺拔,在谷中采集著朔葉,初現風華。

七片朔葉,他計算了無數遍,只需要七片柔軟無比的朔葉,就可以殺死已生華發的父親。

他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就像是每一個江湖中兒郎都有過的夢想,砍倒了魔頭,然後揚起自己手中的絕世兵器,向被魔頭奴役著正不敢置信的同胞們大喝一聲:“我們不用自相殘殺了!我們自由了!”隨之而來的是歡呼和擁抱。

但是真的殺死雲蛟的這一剎那,雲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竟有些不知所措,手裏捏著的朔葉都擠出了汁水,身上臉上都是臟兮兮黏糊糊的,他看了看死不瞑目的雲蛟,又猛地轉身看了看僵立的兄弟姐妹們,揚起了嘴角,努力平覆著呼吸,像個等待表揚的孩子。

這一刻整個九螭谷都安靜了,連蟲鳴的聲音都消失地一幹二凈,正在雲容覺得已經漫長得過了一生的時候,忽然最大的兄長舉起斧頭高喝一聲:“他殺死了父親,他是谷主了!誰殺了他,誰殺了他——誰就是新谷主!!”

下一刻的九螭谷暴.動了,數不清的兄弟姐妹像是蝗蟲過境一般撲向他,每個人都瘋狂大吼著,露出鮮紅的肉齦與慘白的牙齒,眼珠像是要爆裂出眼眶,粗制濫造的兵器一起狂風驟雨地砍向他,像是滅天的神雷。

雲容楞住了。

突然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糊塗了……

為什麽要先殺死父親?他應該先殺死的……難道不是這群野獸嗎?

他仰頭清笑了一聲,原來的自己,曾經的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啊?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可笑的自己呢?

沒有等頭腦反應過來,他的手指幾乎是瞬間揮動。

朔葉猛地崩開飛射,他閉上了眼睛,在這沖天的喊殺聲中,感受到滾燙的鮮血一遍又一遍濺上自己的眼皮。

九螭谷這個地方偏僻,四周都環繞著迷陣機關。雲容跪在大灘的鮮血中,茫然四顧,他出不去,此刻冬日還未過去,林中沒有果子昆蟲充饑。他餓了很久,慢慢俯下身子,顫抖地張開口,咬住了一個人的僵硬的脖子。

當九螭谷的護法們察覺到谷主幾日未出時,才遲疑趕來,望見的只是一個少年渾身血汙,看著他們,喉間吞咽著什麽,眼瞳像是鋪天蓋地的大雪,蒼蒼莽莽,無邊無際。

沈默很久,護法們都跪了下來,朝他抱拳行禮:“谷主!”

九螭谷終於出現了新的谷主,傳言他只用了七片朔葉殺死了一代梟雄雲蛟,此後他再殺人,從來沒用過超過七片朔葉,世人便借此稱之為:七朔公子。

有熱血兒郎欽佩他的膽識武功,有懷春少女向往他的清雅風姿,也有人提著兵器來到九螭谷,叫囂著,要代表天下嚴懲他這個冷血無情的魔頭。

七朔公子輕描淡寫地殺了那個人,卻在酒醉之時,記起了那個人大吼著,怒罵著,說他不得好死,說他天理難容。

“怎麽會這樣……我怎麽會是魔頭?我殺了魔頭,我是英雄,是大俠啊……我才不是……我才不是……”

他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每個江湖兒女都有著一個豪傑的夢,他們堅持了這個夢,卻因為眾生之間的洶湧惡意,變成了魔頭。

即便他的心中,還是那個在古寺裏的小和尚。

此刻的七朔公子日夜酩酊大醉,離他見到斐祠公主,還有六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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