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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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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睡著的時候都像個孩子。

寒冬倦懶,禦書房中一片狼藉,珍跡孤本扔的滿地都是,莊重威儀的帝袍被隨便搭在椅子扶手上,針腳細密的芙蕖官服一只袖子都被打翻的硯臺壓住。

穆帝微微起身,伸手環過解休衷,將龍榻上的軟褥子邊角細細掖好,低頭緊貼著她難得靜下來的眉眼,烏色長發在床上散開,像是開出了大片黑牡丹。

話說昨日,咳,解大將軍道德太低,又沒什麽底線,真的就陪著穆帝胡天胡地了一天,還自學成才,說了葷話,將“老臣”這字眼硬生生染上一絲緋紅,這種又膈應又挑逗的說法,簡直爽翻了。

冬日的天色遲遲不亮,混沌的暗色中,穆帝不松手地抱著解休衷,卻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跟八弟說這種事情。

虞步帆一提到追媳婦這一點就特別洋洋自得,這也是他唯一能勝過兄長的地方:“哥哥不是你追解大人的手段太低,而是解大人實在是個千年王八萬年龜的存在……”

但凡這個時候,虞授衣總會一言不發,垂著眼眸,披著鶴氅,揚手沖八殿下腦門上扔幾個厚重折子,罰抄十遍。

誠然,解休衷一代名將,征戰沙場數十載,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更是作為大穆能以最小代價奪下黎槐的開國功臣——這樣的天縱奇才,比小家碧玉大家閨秀的女子強了不止一星半點,但也比她們難追了不止一星半點。

不歸順穆戍前,她曾婉轉拒絕——君上天顏,臣不敢冒犯。

歸順大穆後,她還是曾婉轉拒絕——陛下天威,老臣不敢冒犯。

在沒失憶前,她就這麽不敢冒犯了這麽長時間……

那個時候的虞授衣,只想說三個字——求冒犯。

如今被冒犯完了的穆帝,只後悔……當初怎麽不早說出這個三個字呢?!

禦書房裏面鏖戰之後,前來服侍穆帝早朝的內侍監們在寒風中站成一排,都不敢進去。外面帝殿門前兩列臣子,都握著折子靜靜候著。

從五更天熬到七更天時,薛太傅的臉色黑了。

這什麽,這什麽啊!但使龍城飛將在,從此君王不早朝嗎?他讓陛下吃到嘴是為了加倍兒彈劾解大混賬的,可不是讓陛下他無視朝政的!

薛太傅很絕望,有種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痛心。

話說解休衷解大將軍,頭一回睡龍床,覺得甚是新鮮,於是她兩更天醒來後,左看看右看看,不曉得時間,見天還沒亮,於是閉眼又睡了一場回籠覺。

再次醒來時,聽聽響動,唔,估計下朝的時間都過了。

由於抗摔打能力過硬,解大將軍自己倒是沒覺得怎樣。但是穆帝親自給她洗漱按揉,神情還非常緊張,解般就很不解其意,這個事情……對她有什麽深重的傷害嗎?會折壽?

最後穆帝幫她系好了腰帶,他蹲在地上,一手拄著膝,另一只手握著她的手,擡頭看著坐在龍床上的解般:“休衷,那裏還痛?”

解般皺眉,莫名其妙站起來:“啊,睡多了,是有點頭痛。”

穆帝:“……”

看來……這種事情以後可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翌日的早朝,心塞的薛太傅都不忍直視。還沒上朝,陛下就公然賜座,裴丞相都沒這待遇,只瞧見解大將軍大馬金刀地一坐,旁邊內侍監又笑瞇瞇端來一蠱熱騰騰的紅棗參湯,說是陛下賜的,然後又是上頭又開始賞賜蟒袍玉帶。

薛儒被陛下離經叛道的諭令嚇到了——臥槽陛下秀恩愛也不帶這樣的好吧!!

薛大人心很累。

… …

大穆始帝四年,霍澗收繳西域十六小國中的十四份降書。

在這消息傳來兩個月後,大穆唯一的待嫁公主,瑚太妃所出三公主虞扶忽正式抵達叱殄皇城,準備及笄禮,封號“斐祠”。

解般領令,率五千禁軍城門待命,迎公主回宮。那天風和日麗,鸞轎輕紗,小公主穿著煙青色的長裳,膚色如暖玉,容顏絕世,在玉簾後輕聲一笑,醉倒了整片皇城雲煙。

薛太傅此刻也定下了一門親事,在帝殿外面受著各方同僚的恭喜。見到裴相也過來點頭告喜一聲,薛儒就跟他攀上了話:“下官不過是覺得年紀大了,像這個時候的,孩子都一大把了,就下官我還是個棍子樣的,總得找個人過日子。”

裴相敷衍地一笑,他也是還未娶妻,但是以他清雋美姿的模樣,上門的貴女多不勝數。薛儒的話,也是因為聽得多了,左耳進右耳出。

薛儒還想說什麽,突然換了一副臉色,嫌惡之意溢於言表——果不其然迎面走來的是解大將軍,左右禁衛森嚴,她停步擡起一只手,身後鸞轎立刻停下。隨後從鸞轎之中伸出一只如羊脂的芊芊玉指,慢慢撥開了簾子。

薛儒剛皺了下眉頭,就明白此人是誰,不過一臉嘆惋:“小時候胚子就好,長大當真是個罕見的絕世美人,只不過……自古紅顏多薄命,也不知能活過幾時。”

裴相卻怔了許久,目不轉睛看著那個長發披肩的傾城女孩兒走上帝殿的臺階,半晌才笑道:“薛大人怎麽不說自古紅顏多禍水?”

薛儒冷哼一聲,朝解休衷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禍水在那兒呢!”

與此同時,解般安置好了小公主,在宮中走了幾步,就碰見了穆帝正和幾位文臣商議政事。瞧見她後,穆帝直接將奏疏放到一邊,微微招手,解般佩著劍走了過去,直接道:“陛下,扶忽公主的及笄禮的相關事宜,老臣覺得除了皇太後來主持,壓場子的還需要幾個貴女。”

穆帝輕輕握了她的手腕,沿著禦花園並肩走:“母後那裏應該有名冊,如若她嫌麻煩,休衷你就幫著選一些。”

“陛下可會到場?”

穆帝轉頭,看向解般,忽然傾身過去:“會,所以你選貴女的時候,記得選不會搗亂的……”

還沒親一會兒,背後就突然冒出薛太傅陰幽幽的聲音:“陛下,您是忘了臣還在這兒嗎?”

穆帝和解大將軍對視一眼,隨後目不斜視看向前方。

解般:神經病,回頭揍薛儒一頓。

穆帝:真掃興,回頭把薛儒趕遠遠的別回來。

幾月後,適逢斐祠公主及笄,另一位樰太妃所出的長公主也攜董家駙馬前來祝賀。在如此正式的場合見到一身官服的解大將軍還是頭一回,長公主十分溫婉得體地行禮:“嫂嫂。”

解般向長公主微微致意:“殿下禮重,直呼解某名諱便可。”

長公主我行我素:“兄長是個不懂哄女孩子的,幸虧嫂嫂不計較得失。如今趁著忽兒及笄,不如湊一湊這熱乎勁兒,將嫂嫂您的帝後大典給辦了吧?晝兒來張羅,包管這大典獨一無二!”

解般挑了下眉:“敢問長公主,如今這朝政中,在陛下決斷之前,誰最有話語權?”

長公主笑道:“嫂嫂當之無愧。”

“皇城之內,除了陛下,誰執掌上萬兵權?”

“是嫂嫂。”

“鳳印在誰手上?”

“嫂嫂的手上。”

“你又為什麽叫本官嫂嫂?”

“因為……皇兄除了您再容不下旁人。”

“如此說來。”解般勾起嘴角,“眾所周知我既有帝後之名,也有帝後之實。那麽老子為什麽還要頂著重逾九公斤的朝鳳冠和六公斤的皇後祭服,神經病一樣招搖過市?”

長公主:“……”

嫂嫂說得好霸氣好有道理……本宮竟無言以對……

… …

斐祠公主虞扶忽及笄之後,帝宮的門檻都快被皇城的世家子弟踏破。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大臣拎著禮品拜訪了大將軍府,想從解休衷這裏探聽一點穆帝的心思。面對這些人齊齊拜訪,解般披著玄黑色外袍,抱著雙臂,眉眼十分不耐:“各位大人都日日三省一下,你們有什麽價值,去迎娶一個美人?又有什麽資格,讓一位公主下嫁?”

眾大臣都沈默不語,然而突然大將軍府門被人用力推開,清俊溫雅的男人走了進來,手中拿著紙扇,上面描繪一枝獨秀,他嘴角含笑:“解大人,那本相呢?”

所有人都驚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躬身見禮,招呼聲此起彼伏:“裴相大人!”

裴相收了折扇,往手心輕輕一敲,面容溫雅如玉:“解大人,本相如何?除了心高氣傲的薛大人,本相是朝堂上唯一可以對你不稱‘下官’的臣子,可有本錢,去求娶斐祠殿下?”

解般也笑了,伸手做了請的姿態,示意帝宮的方向:“裴大人,就沖您這句話,本官給你特權,一個面見扶忽的機會。”

裴相微微一笑:“哦?解大人這麽大方?”

解般不以為意:“裴大人,不要覺得小姑娘都是容易被騙的,假若說你不懂怎麽騙皇太後,那就不要嘗試去騙扶忽了,否則你會血本無歸。”

裴相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再次看向帝宮的方向帶上了凝重。

史冊中記載過的絕世美人,大穆斐祠公主虞扶忽絕對名列前茅。與她一生相關的有三個在當時備受矚目的男人,然而虞扶忽卻與這三個男人都沒有驚心動魄的糾葛。她的一生是個傳奇,像是一塊絕世的翡翠,不染塵埃。

這三個男人中就有大穆的開國丞相裴辛越,他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帝宮門前,解休衷動用兵權遣散了一切閑雜人等,但這場談話十分迅速。

結局是裴相怔忪地離開。

至於大穆開國丞相與斐祠扶忽公主在帝宮門口相見時究竟說了什麽,一直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沒有外人知道他們談論的內容,很多史官與說書人都杜撰了很多版本,然而幾乎都被否決了,因為以裴相裴辛越的絕世聰明,能以言辭勝過他的,實在太少。

他承認過一生都無法超越的人,也只有叡容皇太後百裏氏。

裴相本人也對這個秘密閉口不言,直到這一代名相臨終前說出的話,才讓這個謎團有了一絲破綻。那個時候俊雅年輕的裴辛越已經老老垂矣,但是依舊沒有子孫敢妄自揣度他的心思,他們沈默地依次圍坐在裴辛越床榻前,看見那個老人用年邁的手眷戀溫柔撫摸著一塊碧色的翡翠珠子,忽然幹啞地笑起來,連續高喝了三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沒有人明白他究竟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知道了什麽,因為喊完那三聲後,他停止了呼吸,手中的珠子重重摔落在地。

… …

大穆始帝五年,霍主帥領兵凱旋而歸的那一個月,回琉發生動亂,令解大將軍等待已久的奪嫡之亂終於爆發。

解般幾乎剛要跟穆帝請命帶兵去回琉,穆帝垂下眼眸,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摩挲:“在這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先別急。”

“晚上陪你?”

“……”

穆帝尷尬道:“這個已經是慣例了就不要再提……我說的是扶忽的婚事。”

“哦陛下先說著,老臣在聽……”

話說自從解般習慣以老臣自居後,穆帝聽著聽著也跟著習慣了。於是某次一六十二歲的大臣向穆帝稟告政務:“陛下,老臣……”

穆帝蹙了蹙眉,漫不經心道:“愛卿老當益壯,稱不得老臣二字,免了吧。”

大臣楞了楞,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後來薛儒聽聞,恨其不幸哀其不爭的嘆道:“人家叫老臣是個情趣,你個禿了頂的老家夥還湊個什麽熱鬧呢……”

再後來回琉王殯天,回琉五個王子爭鬧不休,各自向大穆派了來使。其中二王子的來使是個慣喜品鑒美人的。閱過大穆的滿朝文武後,見年歲七老八十的白發臣子都自稱為臣,只有武將之首的解大將軍一人,坦蕩蕩自稱老臣。

來使認真看了看解大將軍的容貌,心底默默嘆道:大穆女子實在是駐顏有方……

而立之年的解大將軍,躺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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