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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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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薛儒很少作畫,就是這個原因,他覺得找不到自己的鐘子期。

他在紙筆上的功夫苦練了二十餘年,涉獵廣泛,然而他的老師“章臺國手”卻言:“筆法精妙,為師已再教不了,只是畫中精魄……平庸之極。”

他不死心問道:“如何煉就畫中精魄?”

章臺國手微微一笑:“不可說。”

薛儒很想將硯臺摔到他臉上。

然而帝都城前的那一卷畫入手,他攤開,仿佛透過這輕薄畫作,見到對面帝都城內,一個長發綰起,暗紅長衫的男人認真執筆描畫的身影。

精魄何在?赤心之中。

薛儒來了興趣,盡興揮墨而就一副“金玉神佛”,被捆上長箭送去後,他整夜難眠,迫不及待第二天天明。而翌日的確有長箭送到,他將屋中所有人都驅除了出去,像是拿到壓歲的孩子一般,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地打開那卷畫。

每攤開一分,他就震驚一分,等徹底展開後,他已經被震懾當場。

那是一幅眾生繪,世間百態,萬千神情,近繪於一張紙上——題字“草木黎民”。

他看到了無數靈魂,掙紮,訴說,以至於躁動於畫,嘶吼於世。

“你認為神佛比不上黎民?”

“這只是我想說的,我不怕佛,於是我敢說。”

“你還想說什麽?”

“我每次覲見陛下,喊萬歲萬歲萬萬歲,其實我想所有人都很清楚,連一個王朝都活不過百歲,一個帝王又怎麽能活過萬歲呢?無數帝王想過永生,但這真的是他們想要的麽?如果一個人身邊所有熟悉的一切來來走走,無一留下,他在這世間難道不等同於虛無麽?也許只有黎民才是永生的,他們生生不息,不論是什麽王朝,不論是什麽神佛,都需要他們,如果他們沒有了,那麽世間也不會再有。”

“神佛難道不是?”

“我看不見他們,為什麽要信他們?如果上天聽我祈求,為何不拯大黎?也許他們早死了,我們所信的,只是廟堂裏的軀殼——這也算的了永生麽?”

“你……還真敢把這些說出來啊。”

“為什麽不敢?我覺得是對的,我就說。也許大黎真的腐朽,但是只要我在這裏,我就要殊死一搏——我的二十四年都在這裏,我不允許任何人毀掉它,除非我先死。”

“你真是……”

“覺得我很愚昧吧?”

“不,很可愛。”

除去解般的長箭鬥畫,這樣的書帛來往像是逐漸膠黏起來的土壘,薛儒震撼於陸嘉送的赤子之心,那真是不沾塵埃的孩童心性,鮮亮明快,點燃了大黎陰暗的天空。

勇敢、純真。

甚至有一次他悔嘆道:“陛下不通世故,朝臣奸詐,硬生生逼走了征澤……遠仲王培育出給大黎的屏障,終究是被我們自己毀了。”

這字裏行間幸酸太甚,薛儒也只得慰道:“說是屏障過於誇大,僅為一鷹犬而已。”

最終一封絹帛,只書九個字:“我只恨自己不是征澤!”

薛儒默然。

他啞口無言,無論他怎麽厭惡解休衷,他都無法否認——天下第一名將,世上也僅此一位。

當解般命令他書寫一封措辭真誠的邀約信時,薛儒真恨不得將那字字句句“賢弟愚兄”的信砸在那個天生名將的臉上。世上沒有人能真誠過陸嘉送,於是再多的假真誠,在他眼中都原形畢露成虛偽。

但他廢了一地的紙後,還是寫了——君上的軍令狀只剩五天,他是監軍,要為穆戍幾十萬的大軍負責,更要效忠他的主公。

這從第一幅畫開始,就是他無法選擇的終結。

城下相見,雙方盾作壘避而不見,這銅墻鐵壁之間的沙場,薛儒終於見到面前緩步走來的暗紅長衫的男子,那一眼似越紅塵而來,禁軍統領無數,而如此的深宮赤子,也僅有他一人。

他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一致席地而坐,研磨染筆,時光剎那寂靜。

正是這樣的寧靜悠遠,陸嘉送的突然倒地是薛儒始料不及的,他楞了一瞬,隨後立刻掀開桌子走過去,那時那邊的桌案上,一副“黃槐決明”已用淡墨打了底,然而那一灘膿腥的血染紅了整片花瓣,將這大黎旗幟上的金花浸透了艷麗的血紅。

“嘉送……”

他剛慌亂地跑過去想要扶起他,冷冽之極的尖嘯聲就想起,他來不及找到這嘯聲從何響起,那個倒地剛掙紮爬起的男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釘在了地上,顱骨上透骨而出一根鐵箭,三面血槽,十二個倒鉤,箭羽處有穆戍“冰尾”標識。

他僵住。

他怔怔看著自己最引以為豪的知己,血濺當場。

也許世上沒有什麽,比這跟令人痛徹心扉。

似乎還猶嫌不夠,再一箭夾雜風雷而來,他眼睜睜看著那一顆赤子之心被徹底洞穿。

接下來的一切似乎與他都沒有關系了,沒有關系了,無論是大軍沖壓還是震天怒吼,都沒有關系了!殺吧!殺吧!有本事就都殺了吧!將這神佛黎民,都殺了吧!

他瀕臨在暴怒與悔恨中無法自拔,跪在那一灘血上,輕顫又慌亂地說:“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你鬥畫……不是我做的……我想你活下來的……你活下來……”

陸嘉送哀哀一笑,顱骨中央的鐵箭猙獰,有血從箭槽中漏出,流過他的眼角,劃下一道血淚。

“我信你啊……”

他吐出在人世間最後一口濁氣,眼瞳慢慢轉向他生活二十四年的大黎帝都,凝固住,沒有合上。

伯牙子期,太匆匆。

深宮赤子終究還是赤子,他不論在人世間摸爬滾打多少年,永遠都掩埋不了那一顆赤子之心。他在這天地之間暢所欲言,從不顧及,然而在心底也有生命鑄就的城墻,他記得大黎的榮辱,記得在不屬於他的年代中,大黎曾驕傲揚起“黃槐決明”的旗幟,震懾諸天眾國。

他選擇守護這些,就像一個孩子握緊手中最珍視的沙土。

沙土總會消散,孩子總會死去。

眾生紛亂喧囂,薛儒擡頭見到多月籠罩的濃郁烏雲散開,金色的陽光輝映著那一面從大黎帝都城墻上墜落的“黃槐決明”,旗桿折斷,旗面燃燒。

歡呼震響九天。

而勇敢的孩子終將長眠於沙土之下。

… …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帝都城破,黎帝率文武百官穿白衣,離皇宮百裏而跪,奉上帝璽。

穆戍國君的儀仗慢慢順著兵馬湧入這座屹立百年的都城,踏過被戰火燒灼成紅土地的沙場,在幾十萬大軍的簇擁下步入大黎帝都。

他迎來的,是大黎百姓山崩地裂一般的萬歲聲。

薛儒在穆戍群將中,默默撇開臉,閉上了眼睛。

也許真的如深宮赤子所說,這世上永生的……只有黎民。

雪袍銀帶的穆戍國主高坐馬上,遠處是輝煌的皇宮,足下是黎帝袒衣,雙手托起帝璽,低聲道:“恭迎大穆,黎槐願降。”

虞授衣垂下眼眸,沈默地看著他。

黎槐,這個國名已經被遺忘五百年了,但是從今天開始,穆戍二字也將被覆蓋。

只有大穆。眾國之王,眾君之帝。

在國主的示意之下,盔甲浴血的解般將手中大旗遞給身邊的將軍,隨後邁開步子走向黎帝,深吸了一口氣,拄膝跪地,叩完天地君後,雙手捧過流光溢彩的帝璽。

隨後她轉身,跪立於君主之前,沈聲道:“陛下!”

“陛下統吾大穆,莫敢不從!”

成千上萬的人跪下,伏地高呼,逐字逐句震動了整個時代的風雲。

“穆帝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穆的九百年崢嶸王朝,於焉起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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