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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七四白麻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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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鹽鐵使陳琦奉召入中和殿陪小皇帝下棋,許稷卻借口度支事務繁忙未陪同。臨近年底,度支是忙,但這只是一方面,另外的原因是今日陳琦入宮面聖,她回避最好。

小皇帝和許稷有約定在先,許稷沒來在他預料之中,遂也只是裝模作樣努努嘴,說:“許愛卿沒來好無趣哦!”隨即話鋒一轉:“不過有陳愛卿陪朕下棋也是很好的!”於是興致勃勃投身棋局,與鹽鐵使廝殺起來。

陳琦起初是戰戰兢兢,但後來見馬承元除了派小內侍盯著並無其他動作,也放下心來,甚至自作聰明與小皇帝議論一些朝堂裏的事。

小皇帝覺得他遠沒有許稷厲害,但卻裝出一臉附和。陳琦於是自得起來,平日裏的不得志在走出中和殿時統統拋開,甚至覺著積雪皚皚的長安城都比往常可愛。

與此同時,要求罷月進常例的制令也從皇城內發往了地方鹽監院。

到了時辰,官員該回家的回家,該留直的留直,如往常並沒有甚麽不同,看起來風平浪靜的皇城各衙署,實際卻已波濤暗湧。

中書省拜將文書皆已商量擬定,連夜付翰林學士草制。中書省用黃白二麻為綸命重輕之辨,而白麻下詔,是拜將相才有的待遇。

王夫南拜神策軍大將軍,是以白麻下詔;曹亞之拜神策軍護軍中尉,亦用白麻詔。內廷宦官與外廷朝官分庭抗禮,可見一斑。

曹亞之拜護軍中尉一事雖還沒有公布,但多的是見風使舵之人簇擁前去溜須拍馬,錢貨賄賂自也不會少。然曹亞之卻絕頂聰明,將宅門一關,悉數謝客,令一眾人吃了閉門羹。在這風口上,他可不想因為貪圖一時之利被朝臣抓了把柄。

而遭遇與之截然不同的則是楊宅。楊中尉毫無懸念地被安上了謀逆罪名,緊隨其後的即是徹徹底底的抄家。

王夫南從楊宅路過時,所見正是這一幕。

仆從早就分了家財逃之夭夭,一眾南衙衛兵進進出出翻東翻西,罵罵咧咧說實在沒有甚麽值錢貨啊,抄個屁!

宅 外燈籠仍亮著,有幾只已經殘破,府內動靜疊起,引得民戶來看,便又是一番指摘:“嘖嘖,就說閹黨都不是好東西啦!”、“好在沒有家人,自己死了也不會牽連 別人哪。”、“這種人沒法立碑吧?”、“什麽碑啦,連墳都不會有的!應該是最後燒燒丟曲江吧!”、“好惡心!被你這樣一說感覺曲江水好臟也!”、“有甚麽 臟的,曲江本來就沈了很多死人骨頭吧!其實這樣也好啊,免得留具屍體,將來還要被開墳挖出來鞭笞……”

王夫南沒有聽完,撥馬徑直回了務本坊。

許稷沒有回來,進門只見一片黑黢黢,廊下積雪看起來像冷硬石頭。

他於是轉頭往安上門去,遞了門籍在度支見到了許稷。許稷見他找來,楞了一楞,卻一本正經問:“大將到度支可有事嗎?”

他卻不答,只四下看看,像個前來巡查的禦史。度支幾個留直官員面面相覷,心中想的則皆是同一件事——據蘇姓太樂丞說,即將上任的神策軍大將與許侍郎有牽扯不清的關系也!

什麽牽扯不清的關系?不是前妻兄妹夫嗎?

蘇太樂丞則說:不對!是前妻兄癡戀上前妹夫的關系!

天唷!右神策軍那個將近三十歲的老曠男癡戀上失偶獨身怪脾氣的度支侍郎,實在太有爆點了。

公事瑣碎無聊,如此勁爆的消息當然傳得比甚麽都快。許稷今天來公廨時就隱約察覺許多人看她的眼神不對,遂猜是太樂丞那個家夥四處散播了她與王夫南的關系。

她當然還是坦蕩蕩做事,但底下官吏卻做不到。這種傳聞實在是對無聊官場生活的最好慰藉了,他們只會嫌事情不夠大。因此這會兒看到王夫南過來,一個個內心都分外雀躍,哦哦,這位王曠男倒是越長越好了,也不知道自家侍郎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唷!

當然也有反著想的,咦……好歹許侍郎也是娶過妻的人,且素來強勢,怎麽會是在下面那一個呢!真是沒想到啊,堂堂神策大將,儀表堂堂威風凜凜,居然是被壓在下面那個誒……

兩派互相不服,由好賭的太樂丞牽頭,一群小官小吏紛紛加入了賭一把的行列中。到底許侍郎和神策大將之間是甚麽樣的上下關系呢?恩……一眾人嚴肅思考了一番,壓了註,等待來日驗證。

被當做賭博內容的兩個人,卻完全不知情。

許稷公事公辦和王夫南說了幾句話,拿上書匣就說要去政事堂,揖了一揖,就低頭匆匆忙忙出去了。

這一晚上許多人註定難眠,翰林學士要連夜草制文書,中書省、尚書省、政事堂也都是心事重重。

閹黨以勾結魏王為名除掉楊中尉之後,忽然罷手,竟對外廷朝臣沒有絲毫追究,實在是反常。許稷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平靜,但這平靜背後,則是不知何時又會突然伸過來的毒手。

皇城內高度戒備了好幾天,這一日,沈浸在消極氣氛中的右神策軍終於迎來了新的大將及護軍中尉。拜將儀式與拜相一樣隆重,王夫南終於看到了闊別四年的曹亞之。

儀式收尾,曹亞之偏頭對他笑了一笑:“別來無恙。”

王夫南也已是活了將近三十年的人精了,很多情緒都不再往臉上寫,於是同樣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別來無恙。”

兩人都知道對方是什麽貨色,就算別了四年,本性難道還能改了嗎?於是眾人都察覺到了他二人之間微妙的不友好。

隨著兩人被任命,楊中尉一事匆促結了案,而他最後也當真被燒成灰撒進了曲江。

神策軍中多的是明白人,故那幾日總有人偷偷摸摸前往曲江吊唁。王許二人則挑了個旬假前的夜晚,去慈恩寺吃了齋飯,出來一直走到了曲江邊上。

冬日曲江冷得要命,便很少有人在此玩樂。然這樣冷風嗖嗖的日子裏卻有人放燈,一只一只升起來,越行越遠。

許稷停下步子。

不是七月十五,卻有河燈飄搖,看來吊唁的人並不少。

王夫南沈默看了一會兒,不徐不疾道:“有一年我阿爺也在深夜時分帶我來過,那時候也是如此,數不清的天燈河燈,像夜裏做的長夢,令人難忘。”

許稷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年,他所說正是衛征遇害的時候。朝廷上下汙水潑滿她家門楣,沒想到卻仍有人願意相信她父親不是叛逃。

人世間這一點相信,雖只是微弱火光,但她知道那火光有多溫暖,溫暖得令人有足夠的勇氣走下去。

長安愈發冷了,雖然國家內憂外患,但因為年關將近,諸人也都開始籌劃迎接新年了。

到十一月,長安城都風平浪靜,然皇城內關於“度支侍郎與神策大將風流韻事”卻傳得愈發火熱,更有國子監一群好事監生聽說兩位主人公住在務本坊,沒事就去蹲點,倘若逮著他二人一道回來了便興奮不已,恨不得爬進去看看兩人怎麽過日子。

許稷感受到了這種註視和困擾,但卻並不澄清。能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來轉移視線,對她來說其實是好事,因為將有大變動要發生了。

十一月末,常例的鹽鐵進奉卻沒有送上來。內庫責問地方巡院,得到的回覆卻是“陛下不是下詔罷月進了嗎?!”

馬承元得訊從內侍省趕回來時,小皇帝正在天真地看棋譜。

他擡頭看向馬承元,咧嘴一笑:“馬常侍,陳愛卿給朕的這個棋譜太厲害啦!你快來看看!”

馬承元卻沒有笑的心情。小皇帝見他這樣,知道暴風雨要來了,便趕緊斂了笑,低低地說:“馬常侍有甚麽不高興的嗎?”

“陛下寫了制書,私下給朝臣嗎?”

小皇帝緊張地將手收到了案下:“啊?甚麽……”

“陛下置東西樞密①於何地?!”馬承元鐵著臉,好像下一瞬就會將小皇帝拎起來殺掉。

小皇帝害怕極了,但他仍強裝鎮定:“馬常侍……是指朕寫給陳愛卿的那個制書嗎?”他連忙撇清自己,撒謊道:“是他給了朕個折子,說只要朕寫了制書……就給個很厲害的棋譜給朕。”並且主動認錯:“朕、朕真是糊塗了……”

他說著竟將那本許稷給他的奏抄翻出來,老老實實遞給了馬承元,睜眼說瞎話:“就、就是這個折子,是陳鹽鐵使給朕的……”

馬承元翻開奏抄一看,徐徐吸一口氣定了定神,轉過身陰陽怪氣同小內侍道:“傳陛下口諭,令鹽鐵使陳琦入延英殿議事。”

小皇帝癱坐在地上,說謊真是嚇死人了,看來還要好好練練才行……

不過他的許愛卿,不會撒手不管了吧?別讓他一個人應付啊,他應付不來哪!

不過這時的許稷卻是悄無聲息走到了尚書省西門口。眼尖的小吏瞥見她,趕緊對身邊一群聚眾賭博的家夥使眼色,可等他們反應過來到底還是遲了!

一群人手忙腳亂收拾時,許稷卻已走了他們身後。

許稷將頭一探:“賭甚麽呢?”

皇城內各衙署慣有小賭的習慣,多是趁天好在太陽底下擺上一局,一邊曬太陽一邊議論順便押註賭錢。

這群人今日不巧賭的正是度支使與神策大將的上下關系問題,誰在上誰在下呢?這個懸而未決的賭局拖到今天,押註的人越來越多,太樂丞那小本本上都快要記滿了,因為幾乎是個皇城官員都在這賭局上押了一註。

許稷瞥了一眼驚恐的太樂丞,又順帶看見了他懷裏揣著的簿子,伸過手。

太樂丞抱著那簿子歪腦袋狡辯:“這、這可是機要,侍郎還是不要看了吧。”

許稷“哦”了一聲,卻看向那案上的鐵證。案上鋪著的一塊白布,左邊寫著度支,右邊寫著神策軍,而兩邊則又分別壓了銅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甚麽意思。

一眾人屏住呼吸等死,許稷卻是將那白布攤攤平,從袖袋裏摸出一枚銅板來,很有肚量又很瀟灑地往度支那邊一放。

旁邊一圈瞬時都瞪成了田螺眼。

作者有話要說:

趙相公:許稷這個混蛋,這破賭局我押了王夫南啊,你這麽搞是要我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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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東西樞密院:樞密分東西院,東院為上院,西院為下院,樞密使由宦官任。基本職掌是內呈外宣、出納王命;其基本作用是為聯系皇帝與中書省的紐帶。但其權勢絕非僅限於上傳下達,隨著宦官勢力的膨脹而逐漸成為內廷中樞決策的主要成員之一。

其實這個東、西樞密使,和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並稱“閹權四貴”的。一個握軍權,一個參與政事決策,勢力簡直囂張到逆天。有個甘露寺事變可以了解一下,宦官對群臣進行屠殺,當時朝列幾乎為之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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