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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四君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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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上次泡湯之事王夫南簡直要鉆地,因區區一條水蛇狼狽爬上岸,回想起來簡直令人感到羞憤,許稷這樣堂而皇之地提起來,王夫南更是無地自容。

“楞著做甚麽?這種時候難道不該趕緊穿衣服嗎?”許稷轉過臉面朝窗戶不以為意地說,“我要點燈了,你快些。”

王夫南速轉過身穿好內衫及小裈,直接披上缺胯襖子,忿忿拆了襆頭,拿過手巾擦了擦濕頭發,這才說:“點吧。”

許稷不慌不忙點起屋內燈臺,火苗輕柔竄起,和緩的節奏與外面截然不同。屋外雨聲如鼓,雨水被大風裹挾著嘩啦啦刮進廊內,稍稍推開窗子便得洶湧水汽迎面撲來。許稷趕緊又關好窗,攏起雙手低頭哈了口氣,卻並沒有什麽用。

手冷腳冷,衣裳不合身,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潮冷之氣所圍困,令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春天。

“過來烤火。”王夫南的聲音驟然將她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許稷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在火盆旁席地坐下,伸手感受了一下撲騰而上的熱氣,因這突如其來的溫暖,雙肩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手漸漸暖和起來,而頭發的濕冷卻緊緊附著於頭皮,令人腦殼都疼。她擡手解開襆頭,濕嗒嗒的頭發便往下滴水。一旁的王夫南看在眼裏,霍地扯過一塊大手巾,擡手就往她頭上一罩,順理成章地按住她腦袋一通揉。

許稷欲奪手巾,手卻被王夫南按下去:“你不要動!”

他似很有經驗,下手的力度及快慢都有所控制。許稷手裏抓著襆頭,低頭皺眉任他擦頭發,不遠處的燭火隔著白手巾隱隱約約閃動,令人不舒服,許稷索性將眼闔上。

盡管他指腹傳來的壓力溫暖又恰到好處,但許稷仍覺不自在。她很少與人親近,哪怕熟悉如千纓,也未與她擦過頭發。都說人之腦袋很是重要,被摁著腦袋搓揉一陣,像是被人當成了豢養的動物。

而王夫南給她擦著擦著不自覺放緩了動作,她頭小,張開手一覆好像就沒了,掌側大魚際時而擦碰到她的臉,涼滑又潮濕。拇指側貼著她涼涼耳垂,更能察覺出兩人之間的溫差。

按著手巾往後移至發際處,恰恰掩去花白頭發,露出來的正是尋常少年顏。

王夫南垂眸看她,光亮額頭往下是平整眉毛,眼皮耷拉著,眼窩因過勞有些輕凹,睫毛不算柔軟也不算長,鼻翼微微翕動,雙唇輕闔,梨渦仍陷。

分明不是什麽傾國貌,呼吸間卻令人心燙意亂。

王夫南暗吸口氣,抑住心中起伏,像丟掉燙手山芋般松了貼在她耳側的手,另一手則按著她腦袋胡亂搓了兩下,將手巾丟給她,別開臉往火盆裏扔了一塊炭,淡淡地說:“衛將軍也是壯年就白了頭發。”

他乍然提起衛征,令許稷有片刻錯愕。她睜開眼,垂眸看著火盆裏燃燒正旺的木炭,閉口不說話。

王 夫南則接著坦白他與衛征間的舊事:“那時我問他是不是上了年紀才如此,他卻說自己還很年輕,只是休眠飲食不當所以白了頭發。現在想來,大約是心太累了。西 征耗費了太多精力,回朝又要面對泥潭,的確輕松不起來。”他言語平緩,回憶味道也很淡,仿佛那些事是發生在平靜的昨天。

許稷仍然不說話,她都是從別人那裏無意獲知關於衛征的一切,從沒有主動探詢過。

王夫南從她諸多反應中已是判斷出,她那位住在昭應的“阿爺”許羨庭並不是改名換姓的衛征,而只是她養父。

她的父親衛征,應已經不在了。

那麽她的母親,她的其他家人呢?王夫南不得而知。

衛征與朝廷失聯那會他還很小,許多事並不能懂,到了七八歲時,聽周圍人提起衛征,則多是“好好的為甚麽要叛逃?”、“驍將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吧”的說法,那時他只隱約知道,贈馬給他的衛將軍似乎做了身為軍人最恥辱的事。

後來朝中勢力更疊,這種說法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反是“征戰未歸,骸骨埋異國,真是太慘了”、“聽說妻兒當年為避禍也不知去了哪裏、大概也是死了吧,真可惜”。那時他已蔭任千牛備身,從懵懂幼童到想法最動蕩的少年時期,再聽到這樣的話,心中盡是慨然——

言論遭受權力操控,一個人的生死也可以被編排出如此迥然的兩套說法。

可即便慨然也是無用,到他有能力去探查當年實情及衛將軍家眷下落時,很多線索都斷了。

王夫南看一眼走了神的許稷,忽起身去值房拎了壇酒來,又拿了兩只陶杯,倒了一杯遞過去。

許稷低頭輕嗅,是她從沒有喝過的酒。

外面雨聲毫無停歇的意思,風雨拍打著門,仿佛身處波濤大海中。她飲了一口酒,偏頭看了一眼那門,忽聽得王夫南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許稷將目光收回,捧陶杯而坐的模樣乖得像只貓。她清亮的眸子盯住王夫南,又吸了吸鼻子,用帶著微弱鼻音的聲音,非常平靜地回道:“我母親去世了。”

王夫南聞言立刻打消了再問的念頭,可許稷卻接著這話題說了下去。

“父 親過了而立之年才娶妻成家,母親那時候十八歲,他們之間有十五年的距離。我讀過母親的小劄,她年輕溫婉有學識很懂生活,但父親卻是心性古怪的粗放武人,他 們彼此尊重,卻算不上情投意合,也因為聚少離多,沒有多少親密。後來父親出事,母親雖明白諸人潑來的皆是臟水而並非事實本身,但她身為心高氣傲的世家女, 自覺等不到翻盤那一日,遂自盡了。”

許稷緩緩地與一個並不能算太親近的人敘說父母的命運,心中卻很平靜。她又想,或許母親留下的小劄也未必是真相。母親對父親或許也有過傾慕之心,他們之間也有舉案齊眉的短暫幸福,但那些都是她所無法再探知的部分了。

她說完將陶杯中的酒飲盡,又將空杯子放到王夫南面前。

王夫南很有默契地拎了酒壇又給她滿上,他想緩一緩室內這沈悶氣氛,遂伸腿勾過不遠處一卷羊皮紙,盤腿在許稷面前坐好,將其鋪開。許稷低頭去看,只見紙上所繪正是局勢地圖。

“與吏部說過了嗎?去哪兒?”

許稷身子微微前探,指了一處地方道:“這裏,高密。”

她挑了個好地方,王夫南點點頭,卻說:“淄青李斯道心性不定,易被攛掇,眼下雖說是要以子入質朝廷且將三塊地讓出來,但有可能說反悔就反悔了。若發生這樣的事,我希望你哪怕是做戲,也要明面上跟著淄青,朝廷就暫時放一邊。”

“然後呢?”許稷擡眸看了他一眼,“朝廷不會將我當叛徒一起剿了吧?”

“你覺得可能嗎?”

不可能,因她仍是一顆有用的棋,應不會這樣早被放棄。

“那征討淄青是既定之事了嗎?”

“是。”王夫南十分篤定地回了她,想必朝廷已是有了安排:“只要淄青一動反悔念頭,朝廷就會有所動作。”他說著指了地圖上楊劉及陽谷等入經淄青的黃河渡口,又以手指比劃了線路:“至少有五路兵馬可調,宣武、魏博、武寧、義成,還有橫海①。”

又是一筆大開銷,許稷下意識地想。

她還在低頭計較錢糧時,王夫南忽擡手拍了她腦袋:“若淄青被圍攻,朝廷兵馬打到高密,你不要做抵抗,明白嗎?”

許稷捂頭:“那要怎樣做?”

“舉旗投降。”

許稷彎唇不說話。

“不要做無謂犧牲。”王夫南對她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滿,皺了眉收起羊皮紙:“還有我授你的那一套近身防衛術,也要好好習。”

“近身防衛最有用的難道不是只有那一招嗎?”

“甚麽?”

“狠踹子孫根不就好了嗎?”許稷很是認真地說著,還一本正經看了一眼盤腿而坐的某人襠部。

“餵!”王夫南忙以地圖蓋住自己,看妖怪一樣看了一眼許稷,霍地起身溜走:“天黑了,我去公廚看看有沒有甚麽可吃。”

許稷見他取了雨傘往外去,便兀自裹緊了身上袍子,咕嘟咕嘟將陶杯裏的酒全飲下了肚。

這原本濕冷的夜晚,似乎因為這及時的酒,令人周身暖和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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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南回來時許稷已經挨著火盆蜷成一團睡著了,呼吸均勻,睡得很沈。

王夫南放下食盒,走到她身邊,俯身輕握了握她的手,實在是太涼了。

他又看到她光裸在外的腳,便直起身折回值房內,取了襪子及毯子,重新回到她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微擡起她一只腳,怕驚動她一般一點一點將襪子給她穿上,之後又艱難穿好另一只,這才松了一口氣。

簡直比瞄準射箭要難多了。

王夫南這樣想著,又取過毯子認認真真給她蓋好,這才在旁邊坐了下來。

屋外風雨聲如濤,火盆中的木炭不遺餘力地燃燒,許稷深深沈沈地睡著,仿若在夜海波濤中,置身於一艘溫暖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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