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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憶當年,千金一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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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飛卿目光一閃:“你果然知道謝郁之事。”

衛雪卿笑道:“不算知道,半蒙半猜吧。”

往事已矣,再加上許多人刻意隱藏,他不可能將每件事查探得一清二楚。但他與衛飛卿原就不是要將事事查探到一清二楚才能明白個中究竟之人。謝郁之事也好,關雎之事也罷,他原就是查到當年一些蛛絲馬跡再結合自己推測,這才還原了當中過程。

衛雪卿可以,衛飛卿自然也可以。

是以衛飛卿當日出於時間緊迫,只來得及聽梅萊禾講他手中底牌與謝郁有關,便早已猜到那個“有關”指的想必就是謝郁的娘親了。畢竟謝郁當年身入關雎的目的是為他娘報仇,而從頭到尾謝郁的娘親姓甚名誰,為何被池冥所殺,眾人與其說聽如不聞,不如說諱莫如深。

原因倒也很簡單,謝郁必然有個娘親,謝殷卻從未有過妻子。

衛飛卿道:“尊主為何提到此事?”

這等關頭,衛雪卿自然不可能為了與他閑聊。

衛雪卿隨手指一指某個方向,衛飛卿記得正是鳳凰樓所在之處:“因為梅萊禾想要用來困住謝郁的答案,就在這鳳凰樓之中啊。飛卿兄當真以為,謝殷當年造這鳳凰樓的初衷是為了困鎖天下兇徒?”

衛飛卿目光一凝。

衛雪卿微微一笑:“謝殷何等狂妄,當年傾一樓之力,天下之惡,也不過為了將他的心魔困死其中罷了。”

衛飛卿蹙眉道:“說清楚點。”

衛雪卿立時從善如流將話講得清楚:“謝郁的娘為池冥所殺,此事謝郁除了從謝殷口中聽說不作第二人想。但謝殷講的如當真是實話,他又為何不親自替他妻子報仇?況且謝殷一生未娶之事人人皆知。這些事咱們不知道,被關押在鳳凰樓底二十年的一個人卻是清楚的。救出他,便能得知當年許多真相。”

“你就是為此要打開鳳凰樓?”

“這自是原因之一。”衛雪卿笑道,“衛莊……那人和我說,登樓之中,武功最高的除了謝殷,尚有鳳凰樓主丁情。哪怕我殺盡登樓所有人,到頭來若沒有鳳凰樓中被囚禁那人襄助,我傾長生殿殘餘之力也不可能從這兩人手下討到好。”

衛飛卿心不在焉避開左右兩側分別刺過來的刀與劍:“你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頓一頓,衛雪卿道:“封禪。”

“梅君封禪?”衛飛卿聞言大訝。

這卻由不得他不詫異。

望岳樓中萬老先生講過無數次一俠二賢三君四聖的傳奇軼事,但關於這位梅君,卻神秘到連萬老先生提到他也不會超過三句話:關外人士,武功高絕,二十年前便已失蹤了。

失蹤二十年的人,整個江湖都已默認他已是個死人。即便未死,卻無人再將他與當今武林扯上關系了。

衛飛卿沒有關註過這位梅君是死是活,但他再不關註,也不可能聽聞其人被困鎖在鳳凰樓中二十年而不震驚。三君四聖當年齊名,誰又不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梅君數十年間皆十分神秘,但早時卻也不少言談提到他武學一途足以與賀蘭春、段芳蹤、池冥幾人比肩,而他以名分論卻也要比謝殷、賀春秋等人更早步入江湖,可說他聲名鵲起之時如今權傾武林的謝殷也還只是個無名小卒。可就是這個當年的無名小卒,卻隱瞞整個武林將在當年武功、名望皆高過他的梅君給生生囚禁了二十年,這事怎麽看都透著一股子詭異。然而衛飛卿在一剎那之間想到的卻更多:謝殷囚禁封禪是他單獨為之,又或者如二十年間秘密追查衛盡傾那般是他與賀春秋共謀?當年那十位傳奇人物之中那些所謂失蹤的人,他們當真是“失蹤”嗎?當真是“隱居”嗎……

衛雪卿回頭看他變幻莫定的表情,便知他又已想到更深的地方去,便出言提醒道:“你不必想得太覆雜,此事實則頗為簡單,謝殷囚禁封禪的理由我推測有二。其一,謝郁的娘親當年與封禪糾葛甚深,謝殷與封禪,這二人似乎是情敵。”

謝殷與封禪?權聖與梅君?情敵?

衛飛卿瞠目結舌。不知為何,他感到有些想笑。但衛雪卿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再也笑不出來。

“至於謝郁的娘為何又與封禪扯上關系,這事也很簡單,只因謝郁的娘原本是關雎之人。”衛雪卿道,“而我所推測的謝殷囚禁封禪的第二個原因,便是梅君封禪,他與殺聖池冥、武聖段芳蹤乃是結義兄弟。”

衛飛卿睜大了眼。

他腦子裏飛快的,自動從一團亂麻中整理出與衛雪卿這短短幾句話中透露出的巨大的沖擊力相關的信息。

謝郁的娘親是關雎之人?那她是誰?他可曾聽過她的名字?

關雎之中可有人知道謝郁的身份嗎?謝郁當年入關雎,可曾受到何人照看?隱逸村全村都在助他,以及……

衛飛卿忽地目光一凝。

杜若那日與梅萊禾相見說過什麽來著?她的姐姐,死於二十年前。而她之所以背棄與梅萊禾約定,是為留在關雎,殺死池冥替姐報仇……

杜若……峨眉雪……他記得段須眉曾說過,關雎共出過四位峨眉雪。第一位是他的娘親衛君歆,杜若母女亦為其中之二,那麽,還有一位呢?

而封禪、池冥、段芳蹤這幾個昔年橫絕武林之人竟是結義兄弟之事,難怪,難怪……難怪他從眾人口中聽到的失去衛君歆之後的池冥分明已經半瘋魔,他卻還要收養段須眉。只因段須眉原本就是他兄弟遺孤,是他的侄兒。

可是隨著這幾個疑問的解答,更多疑問卻又同時向他湧來。

謝郁的娘親若真是關雎峨眉雪,她與封禪相識乃是理所當然,但她又如何與謝殷相識甚至生出了一個謝郁?

這位峨眉雪當真是為池冥所殺嗎?如是當真,池冥為何要殺她?

當年謝殷是如何能夠瞞過眾人耳目囚禁封禪?

……

衛雪卿看他模樣不由搖了搖頭,暗道與太過聰明之人打交道可真是件麻煩事,只得又道:“你與其在此漫無邊際的空想,不如聯合段須眉將封禪從鳳凰樓解救出來,屆時一切自然真相大白。還有一件事你莫忘記,封禪總算是段須眉貨真價實的長輩,段須眉救他原就是情理所在。”

衛飛卿當然沒有忘記。

他也並未想將這件事隱瞞段須眉。

但他同時也不得不考慮打開鳳凰樓放出封禪的代價。

仿佛是自我掙紮,他道:“按你所說,這座鳳凰樓乃是被謝殷果斷斬掉的‘臂膀’,只怕謝殷自己也不一定能打開,你如何能斷定段須眉就能打開它?”

衛雪卿笑了笑:“鳳凰樓確實無堅不摧,但至堅之物自然也有至強之功來應對,你說這世上最強硬的功法是什麽功法?”

那自然是段須眉所習立地成魔。

但衛飛卿卻因此而蹙眉更深:“以硬碰硬,即便他最終能破開鳳凰樓,只怕也會身受重傷失去與謝殷正面抗衡之力。”

段須眉應對不了謝殷,那便唯有一死。

“你卻不妨讓他自行選擇,他是寧願選擇與謝殷一戰,又或者救出他親父與義父的結義兄弟以了解當年真相?”衛雪卿這時與衛飛卿話說到關鍵處,手中寶劍舞得密不透風,竟是在二人身側結起了一座一人劍陣,硬生生將二人護在其中不受身旁刀劍幹擾,“據舒無顏回饋的消息……舒無顏便是制造了鳳凰樓困局之人,他在看守鳳凰樓的這些年中早已找到封禪,封禪當年固然身受重傷,但這幾年在他照料下早已恢覆了一身武功。只要封禪能夠出來,段須眉又何懼謝殷?”

“登樓……關雎……長生殿……前塵,今事……這位衛莊之主,當真無所不知。”衛飛卿喃喃。他到這時終於明白,何以衛雪卿會得知那麽多本不該知曉的秘密。只怕他與衛莊那人的暗中聯系要比任何人、甚至比關成碧以為的都要更早。只是……

他轉頭看一眼衛雪卿道:“既然衛莊已知悉一切,你又何必費盡心機要來踏平甚光明塔?”

“他所知的一切,與咱們兩人這樣順藤摸瓜半蒙半猜又有何分別?”衛雪卿冷冷一笑,“自己在暗處猜測一切,為了那些鏡花水月不知真假之事悲歡愛恨,然而致使那些事發生的人卻漠不關心,更不知曉。終究意難平啊。”

衛飛卿若有所思看著他:“是以你們兩人的目的,是想要所有人都正眼面對自己做過的事以及致使其發生的今日後果,想要看一看他們每個人面對此有何表情,又作何感想?”

“隨你怎麽想。”衛雪卿拂袖。

衛飛卿有些茫然想道,那段須眉呢?他也想知道麽?他想知道當年他的爹是如何死去,他又是如何活下來,他的叔父是怎樣被囚禁在暗無天日之處二十年,他想知道麽?他想知道他爹當年是拋棄了他還是救了他,還有沒有像他義父一樣對他付出過真意他卻從未相逢之人,他想麽?

他略微嘆息一聲。答案他心知肚明。

那人啊,當然想的。

他一直是那樣奮力去抓住生命中每一點微不可見的光亮的人啊。

“其實你不必太過憂心。”似感受到他動搖,衛雪卿適時道,“鳳凰樓之人銳不可當,登樓之人難道就是省油的燈?解放鳳凰樓最終的結局很有可能是兩敗俱傷,屆時鳳凰樓能活下來幾個人尚未可知。而咱們就此下去的結局……卻不過是死在謝殷手中而已。”

他最後一句話固然是誇張之詞,但恰恰就是他這最後一句戳中了衛飛卿軟肋。謝殷是什麽人?謝殷是為了一己之私可以讓整個鳳凰樓為之陪葬之人。謝殷是連自己親生兒子也能玩弄於鼓掌之間之人。謝殷是時代的勝者,是今日打垮他們這幾個好事之徒後還能繼續笑傲數年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之人。

無論哪一種,衛飛卿都不能忍。

二人各自回頭對視一眼,一眼便下定主意,亦得知對方主意。

衛雪卿道:“你尚能支撐?”

衛飛卿縱然極力掩飾,但他如何看不出他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衛雪卿頓得一頓,隨即微微一笑:“暫且無妨。”

他說話間頭頂冒起絲絲縷縷白煙,周身也仿佛凝結了一層若有似無的冰霜。

衛雪卿看出,他這正是動用了天心訣,如他自己所言,一時半會兒再重的傷勢想來真是無妨。想到此,他不再猶豫,揮劍撤去一人劍陣。劍陣撤離的一瞬間兩人同時飛身向上破房而出,破房之後更是片刻不停息,直直就朝著謝殷與段須眉決鬥之地掠去。

此刻圍繞在那兩人身邊的氣息無疑極為可怕,以衛飛卿重傷之軀甚至甫一靠近便覺喘不過氣來,但他不能停下。

衛飛卿持刀,衛雪卿拔劍,兩人如同兩道閃電一左一右架住了謝殷原本攻向段須眉的極為淩厲的攻勢。衛飛卿從段須眉身邊掠過時語速極快道:“想辦法破開鳳凰樓禁錮。”

他沒法與他說更多,沒時間解釋任何話,他賭的是段須眉對他的信任與義氣。

而段須眉從未叫他失望過。

段須眉連片刻猶豫也不曾有,在衛飛卿最後一字落地便直直朝著鳳凰樓方向飛快掠去。

謝殷一眼看穿他意圖,正要追上去,只踏前一步卻又被一道雪亮劍光逼回原處。劍光主人笑道:“段令主此刻有些脫不開身,便由我二人替他與樓主過兩招好了。”

謝殷雙眉一挑,極為可怕的威壓與殺氣立時朝著兩人湧過來:“就憑你們?”

二人受這威壓所迫,一瞬間雙雙將所習天心訣提到極致,衛飛卿橫刀在手:“還請世叔賜教。”

他二人展示出的功法表象並不相同,卻又如何逃得過謝殷雙眼?一時間他亦不知是怒是笑,身上威壓源源不斷釋放出來,讓他整個人形同山岳沈重,鋒利卻像這一整座山乃是一座刀山:“你二人竟同時習得天心訣……好!好得很!老夫這就叫爾等知道,不該觸碰的東西,觸碰了就只得一死!”

衛飛卿心中一凜,不由自主更大力握住手中的刀。

先前無論他如何挑釁嘲諷,卻從未感受到謝殷對他產生過殺意。然而在這一瞬間,那種再清晰不過的獨針對他的森冷殺意卻像冰刀一樣刺得他渾身發疼,頭皮發麻。

三人同時出招。

段須眉站在鳳凰樓前。

他能夠清楚看見這座樓是何等堅固,若想要破開這座樓,他又將付出怎樣的代價。

然而衛飛卿什麽都沒有向他解釋,只叫他破開這座樓。

那他便去做。

他是據他所知的這世上唯一練成立地成魔之人,但他從未真正將這門功法施展到極處。當日對陣衛雪卿那三刀沒有,適才與謝殷決戰同樣也還沒有。

他也是段芳蹤之後唯一練就了斷水刀法之人。

或許是因緣所致,他當年乃是同時乃成這兩門功法。

世間至剛至猛的內功,與至輕至柔的外功。

多年以來,他都在試圖糅合這兩門功法。當日對戰衛雪卿那一招,是他集這兩門路子看似全然相反的內外功之長新創出的一刀,卻並非最厲害的一刀。

他想象之中最厲害的一刀,名為斬天慟地式。

他從未施展過這一刀,是因為他不確定自身是否承受得了。

但這時候,他決定用了。

他站在鳳凰樓前的這片刻,已將立地成魔提升至第十層——連他義父也未到過的第十層。他渾身黑氣已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他將破障刀舉過頭頂,刀上鐵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層層剝離、掉落下來。

當年段芳蹤淌江河而悟出斷水刀,他自江河中活著上岸,手上佩刀卻早已被流水侵出斑斑銹跡。但他那時候刀法大成,自認與世間任意一人對決都無需再仰仗刀鋒之利。是以名震天下的破障刀直到段芳蹤身死二十年後的現在,這才終於再次露出它本來的面目。

段須眉舉刀,揮刀。

斬天,慟地。

那一刀威勢當日登樓之中無人敢忘,一瞬間直教天地失去光彩,日月為之黯淡,原本無堅不摧高達數丈的七重鳳凰樓在那刀光映襯下猶如小孩玩弄的鐵皮盒子,自二三層中間位置,如同豆腐塊一樣被齊齊切開。

大廈瞬傾。

段須眉落地,一口鮮血噴出老遠,滿臉黑氣已看不出本來面貌,刀尖撐在地上,支撐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而當今天下第一的靈飛刀此刻卻已破開雙衛夾擊,挾萬重怒火向他呼嘯而來。

這一刀的威勢看似竟不遜於段須眉適才破開鳳凰樓那一刀。

受魔功反饋連站都站不穩的段須眉要如何躲?他能否躲得過?

他不必躲。

因為鳳凰樓被削斷瞬間,一個人從二三樓夾縫之中行了出來。他看似走得極慢,仿佛數十年未曾走過路一時連下步都有些忐忑。但他分明又極快,只那麽一瞬他就走出了鳳凰樓,走到了段須眉前方,走到了靈飛刀正要直直斬過來的路上。

因為鳳凰樓被削斷瞬間,還有一個人從外疾掠過來,在鳳凰樓走出來那人擋在靈飛刀之前,已一手提了段須眉急急往後退了數步。

那人提走了段須眉,卻沒能提走段須眉的刀。

破障刀被鳳凰樓之人提在了手中。

他整個人形銷骨立,滿頭汙發花白,看不出原貌的面目上一層層皺紋與汙臟猶如樹皮,但他持刀而立的瞬間,卻散發出舍我其誰的不世風采。

靈飛刀已到了他眼前。

他卻視而不見。

他只怔怔看著手中的破障刀,看著看著,眼淚就從他渾濁的雙眼中淌出來,一滴滴落在破障刀上。

“二十年了……”他執刀喃喃道,“當年我向自己發誓必要救得你性命,卻終究辜負了你一番信任。我又向你亡魂發誓,無論如何要護得你孩兒周全,我卻還是未能做到。”

他轉過身看著段須眉,看著這張分明與他記憶之中那人一模一樣的臉,目中似緬懷似悔痛:“難道足足過了二十年,我還要讓你這可憐的孩兒在我面前受人欺淩麽?”

就像他走路一樣,他仿佛也很多年沒說過話了。話語極慢,一字一字都仿佛被粗砂磨礪過,字字皆出自肺腑。

他透過那張年輕的臉,如見故人。流著眼淚,帶著他的承諾與失信,輕輕將破障刀往後一揮。

(這章又爆字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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