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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八百裏,五十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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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氣從何時開始悶在衛飛卿心口不上不下呢?

或許從在東方家中第一次由他口中聽到“人生在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幾字之時。

或許從他聽了花濺淚誇讚謝郁的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拼著受傷也要留花濺淚一條命想叫他看清日後之時。

或許從大明山上他一再被衛雪卿等人利用卻渾不在意之時。

或許從他因念著“救命之恩”幾字拼死也要救他之時。

或許從他被所有他信任之人欺瞞與背叛、所有他在意其性命之人卻並不在意自己性命無情拋下他死去、他卻終究咬著牙活下來之時。

或許從他分明無仇可報卻非要拽著一點仇恨整天給自己無事找事招來渾身惡名與仇怨仿佛那樣才聽得見自己呼吸聲之時。

或許從他非要留存關雎這名字、非要照管身為亡命之徒根本不該也無法去照管的隱逸村村民、非要和十二生肖繼續攪和在一處之時。

或許從得知他與謝郁竟曾是結義兄弟之時。

又或許從他幼年冒生死之險被囚禁半年卻只為看一眼義父的心上人長甚模樣之時。

這只是個傻孩子啊,太傻了,傻得讓他頻生厭惡,厭惡到恨不能甩給所有一次又一次站在他家門口義正言辭要他去死的人兩個大耳括子。

是以他那樣做了。

不如此,不足以平息心頭郁氣。

怨他自己身手平庸,他若有段須眉的身手,只怕就真個上前甩給一人兩個大耳括子了,也不必浪費唇舌。

段須眉還在盯著他,一瞬間目中神情覆雜到根本無從分辨,但又仿佛極為簡單,簡單到此時此刻他眼裏只有一個衛飛卿而已:“……為了我?”

兩人站在這處,直要比天上星辰更為矚目,吸引得周遭刀光劍影盡數朝著兩人招呼過來。

這當口,段衛兩人卻誰也沒心思理會這些刀劍。

“是啊,為了你。”衛飛卿腳下不知何時已展開其義自見,在四周圍攻下恍如閑庭漫步,微微笑道,“為你出一口氣,便是我當時唯一想做的事。”

段須眉破障刀提在手上,隨手一刀便是血光飛舞,但他心思明顯不在殺人之上,面上始終帶著些微迷茫的神色:“為我……出一口氣?”

“看見他們那時候精彩紛呈的表情了麽?惱羞成怒,面紅耳赤,雷霆大怒,恨不能將我撕成碎片卻偏偏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想指著我鼻子大罵魔頭卻還要考慮一旁的賀大小姐及其身後清心小築的反應……精不精彩?有意思沒有?這可是你殺了他們也難以看見的景象。”衛飛卿回味前景,十分滿意模樣,“你看了這些如何?高興嗎?”

又揮出一刀,段須眉出乎衛飛卿意料之外的頷了頷首,簡潔卻絕無半絲猶疑道:“高興。”

怎會不高興呢?今天之事除了最開始對他心緒有所沖擊,令他一瞬間再度陷入過往魔障,此後不管衛雪卿挾持全村又或者真個再見到謝郁領人前來,他再未有更多動容。

畢竟,他一直就是待在這樣的境地裏啊。

畢竟,他從未想過這世界會給他更好的待遇,因為他也從未善良對待過別人。

可是衛飛卿,這個從來不按章理出牌,莫名其妙就開始用各種理由黏在他身邊的衛飛卿,他當著原本對他敬慕有加該是他同道的所有人的面給了他更好的待遇,不是他能夠得到的最好的待遇,而是真真比其他任何人能夠得到的都更加好的待遇。

他怎會不高興呢?

他高興得早已興起的殺意都被磨滅了幾分。

他高興得立時就來到他身邊,生怕這份高興被旁人給奪了去。

衛飛卿扔出大把銅錢,在二人身側搭建了一座黃金屋,沖他笑道:“你高興就好,那便值當了。”

人心總是貪婪,段須眉高興之餘,立時又生出新的不滿足:“你為何要如此呢,是因為見我可憐?”

雖說他不也不覺得自己在外人眼裏有什麽可憐的,但他不會忽略衛飛卿每每都用“你真是太可憐了”的眼神望著他。雖說他武功比衛飛卿高出不知多少,但衛飛卿卻總是會在關鍵的時刻站在他面前,替他擋下危機。

衛飛卿嘆了口氣:“是因為你值得讓人如此為你啊。”

“值得”,“值當”,這話衛飛卿說過好幾次了。段須眉不是沒有聽到,他只是不能理解。

“我與你說過,你不是個好人,但也絕不必把自己想象成十惡不赦的壞人,你記得麽?”黃金屋隔絕了周圍廝殺,這時刻兩人終於都不必再分心應對外物,衛飛卿十分認真看著段須眉,“你討厭東方玉的掩蓋,憎惡徐離的虛偽,不將旁人的利用放在心上,感念別人對你的恩情,時刻準備用自己性命去償刀下血債,你很好。我自步入江湖以來,所見謝郁是個心中有天地日月之人,可他顧慮太多,總是在做太多讓自己違心之事。他手底下花濺淚很好,可花濺淚卻是‘登樓花濺淚’,他註定做不了快意江湖的大俠花濺淚。衛雪卿又磊落、又狠毒、又聰明,當真令人賞識,可他背負著長生殿榮辱,一言一行難道就真是他真心所想?今日所見登樓倒是不乏好漢,那神行宮邵劍群也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可他們心中宥於‘正邪’二字,總歸無奈之事要比順意之事更多。唯有你,段須眉,我想象中的江湖人恰恰就是你這樣子,恩怨分明,言出必踐,心中若有障礙,就憑一把刀去破除,不怨天也不尤人,只當個清醒的江湖人。你很好,段須眉,你若不嫌棄,我願與你當這江湖中的同道人。”

段須眉握緊了手中刀,半晌忽然說了一句無幹之話:“你的暗器手法當真不錯。”

他們說這半晌閑話,竟仿佛隔絕人世一般,再無一人侵入進來。

衛飛卿毫不在意笑道:“我知你這許多秘密,不妨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頓了頓,不待他有所回應續又道,“我從小到大,我爹爹也罷,梅師傅也好,傳我輕功身法的老先生又或者家中其餘長輩都好,傳我功法俱是省去了淩厲殺招。但我防身功夫如輕功暗器,又如爹爹當日傳授我的並非完整的天心訣,用作自保確是世間第一流。你與人動手傷人必定傷己,但我若不願,這世上即便高手如我爹爹、謝殷、如你之流,只怕也很難真個傷到我。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他口中問段須眉為什麽,但實則有關他自己的問題,他何曾需要從別人口中得到解答?

衛飛卿再度笑了笑,也如他適才一般忽然轉換開話題:“但我啟用黃金屋倒不是為了保命,而是想與你說幾句話。我且問你,今日情形如此持續下去,最終會變成什麽樣?”

段須眉聞言有一瞬沈默。

會怎麽樣呢?

他很能打,很能殺,但登樓此番前來的不乏絕頂高手,他不會輸,卻也不會贏得太輕松。梅萊禾與他一般能打,可他礙於身份不可能真個大開殺戒。十二生肖各個都很能打,很能殺,然而他們終有力竭之時——此番前來的固然有武功不入流之人,更多卻是各派實打實的精英高手。十二生肖現身之時看似殺得痛快,衛飛卿適才也很是威風了一番,實則他們誰又不是看準了軟柿子在捏?先前始終未搶著與他們動手的,正好便是他們也不會輕易去招惹的。

會怎麽樣呢?

大概,最終還是會落得與六年前一樣吧。不一樣的,大抵是今日來此的不會有幾人活著走出去了。

衛飛卿又問道:“如若沒有衛雪卿之前那番威脅,你們會如何應對此間之事?”

如若衛雪卿未曾以村民性命相挾,今日應當會有兩種情形。第一種隱逸村民為謝郁一方所挾又或者幹脆為他們所殺,十二生肖想必就真個會拼卻性命了。只是如沒有村民這層顧慮在,他也好十二生肖也好,殺個夠本以後應當還是會保存性命轉身離開吧。

畢竟,他們都還未活到痛快之時,他們現在都還不太想死。

衛飛卿嘆了口氣:“衛雪卿目的便在此處了。他是存了心要你們與登樓一幹人殺至最後,但他想必預料到此間結局,是以利用我與梅師傅先行為清心小築與各派埋下嫌隙,又當眾說出謝郁當年行事,即便最終他們活著出去了,正派之中內鬥卻已註定。唉,我實話與你說,如非我明知這些所謂名門正派的德性,從梅師傅與我承認身份之時想來就與清心小築不能善了。更別提謝郁之事一經披露,即便謝郁掏出心來給他們看也再難挽回此事,我也不會如此不顧賀家名聲而逞一時之快。恰恰因為我明白,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哪怕當時我真個掉轉頭來一刀宰了你,清心小築往後怕也不是從前的陽春白雪了,倒不如瘋個痛快。”

他如此坦誠前因,段須眉反倒心裏頭自在一些。

衛飛卿續道:“你如不想關雎就此交待在這裏,這就隨我走吧。”

段須眉蹙眉看他。他自然不會以為衛飛卿是要他丟人眾人跑路,但一時也想不通他此話何意。

衛飛卿嘆了口氣:“你後來可有見到衛雪卿身影?”

段須眉一怔後隨即臉有些可疑的暗紅,有些不自在轉過臉去。他後來整個心思都只圍著衛飛卿打轉,哪還顧得上衛雪卿去往何處。

“你這心也是夠大的。那時刻最不該對衛雪卿放松警惕的便是你與謝郁,偏生我瞧你二人各個都神游天外,誰也不去關註他。”衛飛卿沒好氣道,“他走了。說完那番話挑起眾人情緒過後,所有人都只顧著謝郁,倒讓他大搖大擺就此離開了。”

所有人都未註意到,除了他。

他明明當時正吸引著所有人的註意,但他卻能分神去註意所有人當中那個隱匿其中叫誰也輕易找不到的人。

段須眉看著他,忽道:“其實這些人還是該對你好些,日後最好不要邪魔外道、天下第一莊叛徒這樣的你你。”

不防他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無幹之言來,衛飛卿一怔。

段須眉眼中隱隱帶出幾分並非嘲諷的笑意:“你若當真成了邪魔外道,保不準比我與衛雪卿加起來還要更讓人頭疼。”

未料到他竟也學會了說笑,尚是在這等境地下說笑,衛飛卿撲哧笑道:“說你心大,你還真個沒完了。適才衛雪卿說登樓說不準還有埋伏,我只怕他這句話並非虛言,埋伏針對誰也不言而喻,否則難道他們當真就準備要捉對廝殺直殺到最後一人?這代價謝郁如何擔負得起?至於他們為何到此刻還不肯使出那手段來,我猜是因目前情形尚亂,再者說我與梅師傅皆隨你們一處,恐怕也因無人敢當真就地解決了我二人。”

他這段話說完,段須眉堪堪帶出的一點笑意便又徹底堙沒下去了。他很難不聯想到當年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不知的眾人中毒自相殘殺任人宰割的場面,那讓他立時變得很不愉快,很不舒服。

衛飛卿看他表情便知他想什麽,但這當口他也無法顧及到他情緒,續道:“是以我要你稍後去做一件事。你去知會十二生肖眾人,無論如何與他們死纏到底,不必下殺手,不必拼命,但一定不要給人可趁之機,造成任何下毒、暗算、引爆火藥又或者其他任何的可能。有梅師傅和阿筠在此,再加上登樓與各派並不齊心,我想要他們堅持數日並非不能。而你與我離開這裏,我們去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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