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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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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特敲響比奇房門的那天晚上,比奇還以為是幻覺。

那是他在集體宿舍統一勞動的第一個月的末尾。

在這個期間,只有索坦松來看過他一次,索坦松給他帶了點好吃的,安慰了他兩句。

比奇很想問問桑多的情況,但張開嘴又說不出來。

索坦松看得出,他告訴比奇別擔心,桑多很好,他們今年年末就會開始第一批勞工的運送,到時候比奇會跟著科裏亞一批,他從始至終都會陪同。

比奇很感激。他這一路仍然是幸運的,不僅幸運地遇到了桑多,還遇了索坦松這樣的好人。

索坦松主要負責勞力販售的聯絡工作,所以他可以更細致地告訴比奇——他們會去淩西國,淩西雖然不發達,但有很多荒廢的、可耕種的土地。

在那裏比奇會跟著科裏亞一起務農,他也將會在附近的農場給比奇和科裏亞以關照。

淩西和萊興算是裂巖大陸的一北一南,光是想一想比奇都知道他要漂泊多久。

“雖然路途比較遙遠,但那裏的氣候比這裏好多了。四季分明,冬天也不會冷成這樣。可能和你家鄉的溫度比較接近,你很快就會適應的。”索坦松又說。

比奇雙手顫抖地捧著酒和餅,不住地應答。

其實他已經不在乎到底去哪裏了,之前他連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被塞上了火車或輪船,那現在至少他知道目的地的名字,那情況就已經好太多了。

“吃點東西吧。”索坦松推推比奇的手。

比奇張嘴,把餅送進嘴裏。

可他吃不出什麽味道,好像味蕾失效了一樣。

於是索坦松又說,桑多不是個壞人,但他必須留下。你那麽聰明,你也應該明白他的立場。我不是讓你不要難過,我只是——

“我知道的,我知道。”比奇打斷了索坦松,輕聲道,“謝謝長官,謝謝你。”

索坦松僅僅來了這麽一次,後來便再沒有敲響他的房門。他到底也是萊興人,即便痛心比奇的狀態,也很難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評價桑多的行為。

其實如果有得選擇,或許他也會像桑多一樣留下為萊興而戰。不能為鄉土拋頭顱灑熱血,對萊興人來說是極大的屈辱。可是無論如何,日子也得往下過,何況他還肩負著那麽多條性命,就算是負擔,他也得把這負擔推到彼岸上才行。

科裏亞很想去陪伴比奇,但索坦松並不允許。有的事情不知道是好的,知道了難免和對方一起痛心。快樂可以分享,痛苦也一樣可以。

所以再一次有人來看望比奇,就是奈特的到來了。

奈特沒給比奇帶什麽東西,但他和特管員打了個招呼,借著格裏菲斯的名義,帶著比奇一同在特管區的周圍走一走。

他也和索坦松一樣,描繪新生活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他說聽聞我們要去種地,那裏是一片廣袤的農場。有果樹,有茶葉,有小木屋。我們會住在小木屋裏,一人一間或者兩人一間。你肯定要和科裏亞住的,我就不跟你們爭了。

每一天朝霞從窗子裏射進來時我們就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晚上咱們忙完了就坐在門邊喝酒。聽說那裏很潮濕,和家鄉不一樣也和這裏不一樣。你說會下雪嗎?我希望不會下雪了。

我想天天洗澡,跳水塘裏洗。我聽過別人說可以在河裏捉魚,我們還能把魚烤了吃。你捉過魚嗎?你肯定沒有,對,你和我一個地方,不被運來就連海都沒見過。

奈特絮絮叨叨,自顧自地說著。他帶著比奇從鐵絲網望出去,那被分割成小方塊的世界顯得很大又很小,但無一例外,都很寂寞。

比奇一直沒有接話。

當所有的美好都和一個人有關,那這個人若離開了,他不確定自己還能否理解美好的含義。

也許他留下來將面臨戰火,遭遇其他士兵的侮辱和虐待,有可能吃了上頓沒下頓,環境的嚴酷不僅不會改善,反而可能更加惡劣。但至少桑多在身邊,那他就相信無論如何,他都能守住這份美好,守到彼此都湮滅在硝煙中為止。

而如果往好處想,桑多願意和他一起走,那就是把美夢變成了現實。奈特口中所有的憧憬都將成為真正的期盼,它就像一片黃金海岸,等著自己登陸並開啟篇章。

可現在的情況卻是——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他的心臟像被人挖走了一樣空蕩。

存在體內的悲傷的匣子一天一天消失,可它帶走的不是難過,而是自己的臟腑和血肉。比奇真的很擔心某一天他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比奇說,“為什麽你總能完美地應付一切,為什麽好像所有的悲傷你都能全部吞進去,為什麽你好像刀槍不入,只懂得憤怒卻體會不到痛苦。”

奈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比奇——“如果你還沒撐到他來見你,你就死了,你會覺得可惜嗎?”

比奇一楞。

奈特說,我覺得可惜,所以我得撐下去。

“我很喜歡格裏菲斯,他的風險比桑多高一萬倍。一旦開戰,他會是首當其沖的一員——你也知道,他那麽大只,”奈特笑了一下,“開槍開炮時,他就是最好的瞄準目標。”

格裏菲斯是雇傭兵,那必然得派到比普通士兵更危險的地方。他們會作為第一炮突破防線,也會作為肉墻變成保護正規兵的盾牌。

“我很怕他死了,我覺得很有可能。我很想陪在他身邊走完最後一程,我總覺著就算他會死,那我至少也能親眼看到結局。”奈特把頭扭回來,望著幽深的森林。

天色已經很晚了,森林變得越來越晦暗。遙遠的晨星和月亮變成暧昧不明的光點,費力地將漆黑的天幕染上絲毫不同的色彩。

“可我又想,如果他就是那麽強悍,那麽英勇,那麽幸運,他活了下來,那會怎麽樣?”

奈特說,“如果戰爭之後他有了自由的機會,卻不得喘息,還要費盡力量、想方設法地把我從奴隸身份解脫,那我是不是在拖累他。”

崗哨傳來了幾聲叫囂,喝醉的特管員一如既往地從哨塔下來,三三兩兩地聚合在一起。他們的談笑被黑暗吞沒,卻又有一點煙霧借著月光翻騰盤旋。

“所以我覺得,也許我先走是最好的結果。我在這裏幫不了他,他還要分心去照顧我。”

奈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人都是有感情的,因為分離而痛苦不堪,人之常情。所以倘若他在戰爭中犧牲了,我會永遠懷念他。可倘若……他最終來找我了,我希望那個時候,我已經在新的地方,做好準備等待他。”

這是一個無比孤獨的世界,人們不一定總能得到相依相伴的結果。

救贖不是救贖,“是我幸運地遇到了他,是他碰巧找到了我。”

罪也不是罪,“他留下沒有錯,我離開也沒有錯。有時候分離帶來的不是傷害,而是為了減少傷害。”

未曾被困,不談逃離,“我一直想著活下去,我不知道意義何在,但可能繼續活著,有一天我就能找到意義。”

不曾汙染,不談洗凈,“其實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我們都受了那麽多的苦,早已通體傷痕。但如果現在放棄,我又該如何看到黎明之後,太陽升起。”

如何等到真正的平靜。

倘若,前方真有那麽一份平靜。

比奇等人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時候被送走的。

當特管區開始把一些穿著軍服的人送來,開始有更多的集裝箱堆砌,開始將難民單間的宿舍變成雙人間、三人間甚至大通鋪,那被帶走的一天就指日可待了。

第一批是在開春之後走的,那一天卡車不再裝運木材,而是讓所有人集中在廣場上。西區的高級特管員拿著一疊厚厚的名單,念一個人的名字,一個人便出列登上卡車。

比奇想起自己去寧晉的時候,從火車下來上輪船,從輪船下來上卡車,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等待著,等著別人喊到自己的名,再換一種交通工具。

直到最後到達鐵絲網外,所有人一窩蜂地湧進關卡。

他和大家一樣,相信裏面有食物也有水,只要沖進去了就得到救贖,再也不用朝不保夕地被丟來丟去。

可惜一張鐵絲網後,還有著另外的鐵網。

鐵網層層疊疊,過濾一次又一次。

他的名字再也沒有被念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冰冷的編號,8561。

在他前面有八千五百多人,他們都曾經在這片廣袤的雪原中生存。他們睡過自己的房間,進過黑暗的輪崗室,在食堂裏爭搶食物,再瞪著幹澀的眼球望向劈啪作響的火焰,於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想起了布裏。

布裏的編號是8549,是和自己同一批過來的人。只不過現在8549換了其他的面孔,那面孔是一個瘦瘦白白的小年輕,他被喊到了,於是出列,再用力地攀上卡車。

他的手臂青筋暴起,棉大衣就像一件長袍。

他坐在卡車最靠裏面的位置,迅速蜷縮成了一團。

比奇擡頭看天,天空依然如當初一般陰沈。

他從卡車上跳下來,被勒令站成一排的那天恍如昨日。當時的他覺得這裏真冷啊,冷得手指都沒了感覺。他不停地跺著腳,哈著氣,不知道站了多久,才被帶進食堂裏。

這樣的集合經過了四回,兩回送走第一批,間隔兩個月,開始運送第二批。

那段日子整個特管區都陷入一片奇特的沈默中。

一邊是對難民好奇又有些厭惡的新兵,他們不知道這裏的規矩,也不確定長官的態度,所以遠遠地望著那些人,卻從來不說話。

另一邊則是戰戰兢兢的難民。又一次運送,又一次販賣。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真正走到彼岸,誰也不知道彼岸會更好還是更糟糕。他們不去問問題,因為怕知道答案。可他們卻睜著眼睛,豎起耳朵,心裏頭繃著一根弦,因任何小道消息而或喜或悲。

桑多讓他們走第二批是有道理的,第一批去時很多協議可能都沒有敲定,很多規矩也沒有形成。他無法確定那些安置他們的到底是怎樣的環境,那不打頭陣,便是最穩妥的選擇。

所以西區的特管員站了兩回,才輪到北區的索坦松上去念名字。

比奇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桑多站著的位置,他換了一身正規的軍服,筆挺而英俊。

他站在索坦松的後側,嚴肅地睥睨著底下的人。

索坦松喊道了科裏亞的名,喊道了奈特的名,最後,喊到了比奇的名。

——你不願意嗎?

那時候桑多這樣問他。

——你不願意服侍我嗎?

桑多掐住了比奇的下巴,讓他擡起眼睛看自己。

——不要隨隨便便跪下,但你都跪了那麽久了,我跪一下又何妨。

桑多抱住了他,擦掉了他的眼淚。

——我會把你送走的,你會遠遠地離開這片地方。

桑多親吻了他的額頭,那是他唯一能給出的承諾。

比奇收回了目光,從人群中出來。他抓住卡車邊的扶欄,將自己扯了上去。

他貼著科裏亞坐下,握住科裏亞的手。科裏亞的手又瘦又涼,抓在手裏像抓著冰棱。

比奇扭頭望向底下的人群。

他已離開了人群,但他又好像還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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