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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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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不會願意的。”

一直待在小房間的奈特聽聞比奇轉述到訪目的後,忍不住道,“桑多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是個好人,也很慈悲,我不否認。但他有著很強的自尊心,即便他把條件說出來,也無法讓傑西滿意。”

“什麽意思?”在比奇看來這不是桑多願不願意的問題,相反應該是傑西接不接受桑多提議的問題,只要接受,他們就能位於同一陣營。

“東區所有人都視死如歸,包括格裏菲斯,”奈特解釋,“就算格裏菲斯想幫桑多,你認為他們會把自己最後的安穩也貢獻出去嗎?”

“結局是必死無疑的情況下,難道也不願意改變嗎?”比奇不解。他和奈特也遭遇過很嚴重的虐待,也曾經一度以為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但以為是一回事,接受卻是另一回事——“任何事情都可能存在轉機,而且桑多既然來了,他就是有誠意的,就是能——”

“他能向傑西跪下嗎?”奈特突然打斷了他。

比奇驚呆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說不出話。

但顯然他沒有聽錯,也就是這天晚上,他才從奈特的嘴裏知道傑西的要的到底是什麽。

其實傑西的來歷不是沒有人知道,只是知道的人都不會說。

他本身就是奴隸,所有身上有紋身的人都是奴隸。但他們是特殊的奴隸,可以享有獨立的信仰和自由的人身。在原來的國家裏,人們不僅僅是用金錢去購買他們的忠誠,還需要付出相應的尊重。

能有如此財力的人非富即貴,而他們曾經得到的尊重也非普通人能給。

他們身上的每一道紋路都是其為主人立下的汗馬功勞,而當主人被捕或獲罪入獄,當他們成為戰犯被送到萊興,所有人都可以肩負起任何的勞動工作,但幾乎沒有任何途徑可以打碎或改變他們的信仰。

畢竟對一群不怕折磨,不怕疼痛,不怕死亡的人來說,除了讓他們心甘情願點頭,沒有第二種讓其屈服的辦法。

“他們和我們不一樣,我能猜到桑多讓他們為萊興而戰的條件是讓他們成為雇傭兵,以此來換取有可能活下來的結果。”奈特道,但他又搖搖頭——“可是這是不夠的。是傑西承諾有朝一日讓他們重歸自由和榮耀,所以他們才沒有自殺,而願意跟隨傑西到這裏。他們相信傑西,把傑西當成最後的信仰。可成為雇傭兵並不可能得到自由更不可能在萊興得到尊重。”

既然如此,傑西又怎麽可能答應桑多的要求。

傑西也是一直在等,等著有一天萊興承認他們,萊興給他們以尊敬,萊興讓他們有謀求自由的機會,可萊興始終不給。而現在萊興依然什麽保證都沒有,就希望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地為之戰鬥——“算了吧,你知道當初格裏菲斯在侍奉自己的主人,那主人下達最後的保衛命令時,甚至讓家屬一並朝他跪下嗎?”

在他們看來,因不合作而被殺死,遠遠比毫無尊嚴而偷生,來得珍貴太多了。

比奇大為震驚。

他也有信仰,他也不願意尊嚴和靈魂被踐踏,他也不喜歡被人當成牲口一樣任人予求予取,就像一具沒有人格的皮囊。

可他仍然會為了一口酒一塊餅,最終雙膝一軟。

“所以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奈特最後說道。

“但格裏菲斯會死,難道你想他死嗎?你……我沒有別的意思,但我覺得他可能對你不錯,他——”

“我不想,但我能做什麽呢?”奈特無奈地瞥了比奇一眼。

奈特不想的事情多了,可他沒有能力左右格裏菲斯怎麽活著。

有的人希望肉體保持著活力,有的人希望靈魂得以完整。這不過是每個人活著的方式不一樣罷了,正如桑多也可以學著充耳不聞、視如不見地過好日子,卻還是把自己弄到了這片荒蠻的地方。

說到底活著就是為了對得起內心,所以桑多除了滿足他們內心的需求外,別無他法。

“你憑什麽能擔保?”當聽到桑多提出“雇傭兵”這個詞匯時,格裏菲斯不出所料地反問。

“我可以試一試。”桑多保守地說。

但格裏菲斯要的不是試一試,他要的是絕對——“一旦我們為你們而戰,不是死去就是背上叛徒的罪名,你知道嗎?”

“難道你們現在就不是叛徒了嗎?”桑多也急了。他只是單純地希望更多無辜的人能活下來而已,可這一步一步退讓卻讓他難以忍受。

他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明擺著活路卻不願意走,為什麽到了這一步還在堅持。

“你們被自己的國家通緝,是萊興留了你們一條命。現在同樣也到了生死抉擇的時刻,難道你們被萊興槍斃,就比為萊興而戰光榮了嗎?”

“傑西當初保證我們能得到自由,我們才會跟他來到萊興。若非如此,我——”

“那現在就讓我去見傑西!”桑多猛地站起來。

“我沒有資格這麽做,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有什麽——”

“我什麽都沒有,但如果你們願意和我站在一起,就有爭取的可能!”桑多咆哮起來。

格裏菲斯又沈默了。

或許和桑多比起來,這群元老們才是真正的固執。

桑多很想再規勸什麽,但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胸腔裏都是怒火,讓他根本再沒有辦法冷靜說話。於是他不說了,他大踏步地走出房間,一間一間房拍過去。

他用力地扯動鐵鏈發出刺耳的聲響,那聲響在空曠的走廊回蕩。

這聲音仿佛也在嘲笑桑多,讓桑多走了一圈,卻一扇門也沒打開時,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

他真的是多餘,太多餘了。他為著這些難民的生命著想,為著這群或許能活下來的戰犯著想,為著一條能讓更多的生命留存下來的活路著想——可他卻沒有想過,這群人到底想不想活。

如果他們不想活,那他所做的一切也毫無意義。

他不過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員,他又如何能憑自己扭轉乾坤。

從他剛來特管區的那一天,索坦松就告訴過他,每一天都告訴他一遍,聽得耳朵都起了繭——不要讓大家不舒服,你這麽固執,大家都不好做。

是的,桑多就是固執。

當他看著那些人被虐待致死,看著他們哭泣著匍匐在腳邊,看著他們一無所知地走進鐵絲網,看著他們尖叫著被拖拽進那些牢房裏,遍體鱗傷地掛在樹上,或者像肉塊一樣層層疊疊地堆在廣場——那一把火真他媽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難受。

為什麽自己明明是人,卻要對另一個人這樣。

他做不到,他接受不了,他痛恨那種劈啪作響的聲音,每一下聲響似乎都在將一條生命燃爆。

他當然知道萊興國的考慮,比奇是好的,但不保證所有難民都是好的。科裏亞是好的,但不證明他的同伴就不會沖到街上打砸搶。奈特是好的,但不意味著所有被碾碎的靈魂都能像其一樣重組。

何況還有像維迪拉一樣被某些人利用,迫不得已去加害同伴的存在。

桑多知道,桑多都知道。他甚至知道這是自己打報告申請下來的特管區,是他為了廢除輪崗室而掀起的戰爭,是他為了讓那些人不再被當成畜生一樣對待,才讓這裏拉上更加嚴實的鐵絲網。

而現在,他把活路送到了這群元老面前,他們要做的並不多,只是點個頭而已。

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有可能活下來的戰爭之路,為什麽不能妥協一下,為什麽不能稍微退讓一點。

老天,桑多到底還能做什麽,到底還應該怎麽做!為什麽他就能妥協那麽多。

憑什麽他就需要妥協那麽多。

比奇聽到了聲音,一下子從房間跑出來。他沖到走廊的盡頭抱住了桑多,他說回去吧,長官,是我錯了,我不能要求你這麽做……是我錯了,我們回去吧。

桑多無言以對。

桑多知道這不是比奇的錯,因為如果他再選擇一次,或許每一步還是這麽走。

因為他總覺得自己還能再努力一下,還能再爭取一下。

否則他會不安,會後悔,會不甘心,會對不起自己。

也就在這時,最靠近他的一扇門開了。

“你是桑多,”傑西的臉從黑暗中顯露了出來,他解開了鐵鏈,點點頭,朝桑多示意——“來吧,我也想和你正式見一面。”

走到了這一步,桑多會做盡自己能做的。

是的,哪怕奈特不相信,哪怕比奇不忍心,哪怕所有人都認為桑多不會——但實際上桑多會,哪怕他自己都難以接受。

比奇可以抱著別人的大腿哭求,桑多又有何不可。人與人之間的高低貴賤,有時候真的沒有那麽大的差別。

當他知道傑西想要的是什麽後,他的行為出乎了傑西的預料。

他根本沒有猶豫,朝著傑西彎下了膝蓋。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下跪了,他這一路幾乎就是跪著走過來。

他不停地想要從地上站起,可不停地有手將他重新按下。那是暗中排擠他的人,那是坐在辦公桌後面的人,那是仗著自己的強硬作威作福的人,那是嘲笑著他的固執,他的教條,他的不通情達理,他的自以為是的人。

尊嚴是很可貴的,可在他的眼中,他還有更看重的東西。

傑西既震驚又佩服,同時目瞪口呆的還有其他在場的元老。

他們望著桑多的舉動,沒有人說話,所以只有桑多說。

桑多告訴他們,我什麽保證都給不了,所以我需要你們先賒給我信任。

我會去努力為你們謀求這份擔保,擔保你們的鮮血不會白流,擔保你們為萊興而戰之後,活下來的人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的尊嚴和你們一樣可貴,此刻我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兄弟,所以請記住我現在給予你們的尊敬。不要讓我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不要讓我覺得這樣的付出不值。”

他的膝蓋壓在冰涼的地面,隔著褲子也讓他感覺到寒冷。但如果這麽做真的能達成他的目的,那他心甘情願。

他不是為這一群戰犯低頭,而是為了那一把打開未來大門的鑰匙低頭。

傑西說,我們不是為萊興而戰,如果非得說,我大概願意為你而戰。

回到宿舍的過程中,桑多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行為成功了一半,他得到了元老的支持,那他相信從這一刻起,站在他桑多陣營裏的人就不會再被莫名其妙地殺死。畢竟這群元老有著過硬的本領,只要他們真正施展拳腳,阿諾瓦的特管員不是他們的對手。

桑多保護了支持他的人,可如此的代價——他不知道該稱之為大還是不大。

比奇從後面抱住他,心裏亂得不行。

他不停地道著歉,他說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是故意這麽做的,如果他知道去東區請求幫助會為桑多帶來羞辱,那他絕對不會提那愚蠢的建議。

他從始至終都是仰望著桑多,他又怎麽敢想象桑多為了保住他們這群牲口,向一群戰犯低頭。

他做了什麽,唉,他做了什麽。如果可以交換,他寧可跪下的是自己,寧可承受羞辱的是自己,寧可不要桑多的拯救和幫助,不要那保護的羽翼和他自以為始終強壯的堡壘。

那一刻比奇已經徹底愛上了這個人,或許在這個地方談愛真的很微妙也很奇怪,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痛,讓比奇難以自控。

桑多讓他不要哭了,但比奇還是哭。

於是桑多把他扯過來,擦掉他的眼淚。他說你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你跪了那麽久,我跪一次又怎麽樣。

比奇說不是,不是這樣的。我是奴隸,你是長官。

桑多說,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你是什麽?

比奇答不出來,哪怕他知道桑多想聽的答案。

桑多捋著他的後背,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你答應我吧,以後不要隨隨便便就抱人大腿了,”桑多親吻比奇臉上的淚水,再捏著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撲到那個警衛員跟前的模樣,真讓我恨不得直接拎你回來。”

比奇楞了,他當然不知道,因為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習慣了。

他點點頭,更加用力地抱住桑多,他將頭壓在對方的頸窩裏,把眼淚全擦到軍大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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