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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他們錯過的那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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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玄原還是榜首作家,但一點也不風光。譚思異軍突起,《詭域》的持續走紅給了他很大的競爭壓力,而玄原也無心工作,因為四海已經走到了彌留之際。

玄原整日整夜地陪在病床邊上,眼看著四海越來越瘦,肚子卻越來越漲,除了給他叫嗎啡,什麽都做不了。一開始是一天一支,然後是半天一支,到最後,每兩個小時就要打,因為實在太疼了,四海那麽堅強的人都求著醫生想要一個痛快的了結。玄原那時候也只有二十多歲,剛剛大學畢業,離家萬裏,第一次直面死亡,突然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那些東西,在生死面前其實不值一提。

四海走的那天也是夏末。

他意外得精神很好,醒來後不像往常那樣迷迷糊糊,口齒清晰地跟玄原囑托後事。

他說:“《浩蕩紀》已經寫到最後一本了,我把收尾的大綱都寫完了……”

玄原嗯了一聲,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好。”

四海虛弱地笑起來:“好什麽好?我還沒說完呢。我在鳳河村的時候,帶了一個學生,很有才子氣,你好好帶一帶他,將來等他長大了,讓他幫我補完《浩蕩紀》吧。”

他絮絮叨叨地囑咐玄原,抽屜裏有花旗銀行保險櫃的鑰匙,保險櫃裏有他這些年掙的工資、大綱、版權合同,還有買給小年的鉆戒,這些都作為遺產,留給這位小徒弟了;還有他那個QQ號,上頭有個作者群,他在裏頭給別的作者上課,以後也讓他的小徒弟代勞;還有他之前對一個作者說了很重的話,心裏很愧疚,希望能讓他的小徒弟去代他道個歉,免得影響人家創作……雲雲。

玄原在聽到“讓他幫我寫完《浩蕩紀》吧”這句話時,就楞住了。

四海沒有選他。

跟他惺惺相惜、給他出謀劃策、一手把他帶上職業作家這個行當裏的大哥,沒有選他。

玄原很委屈,跟四海拌了幾句嘴,氣得摔門而去。

他在醫院裏游蕩,顧自神傷,只覺得前途未蔔,又沒有人可以依靠。他出生自普通的工薪家庭,幸運地靠著常人望之莫及的才華進入了頂級作家的行列,可是接下來要怎麽辦、幹什麽,他心裏很迷惘。四海也快要走了,唯一真心對他好的兄長都不在了,以後還有誰在他身邊呢?他快要被人擠下去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得是這塊料,你看,四海到最後也沒有選他……

玄原瞎晃了一陣,買了瓶冰可樂,在走廊裏坐下。身邊那麽多人來來往往,哭哭笑笑,他卻始終只有一個人。

他默默地把冰可樂喝完,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去四海的病房。

等待他的卻只是一襲雪白的白布,還有冰冷的死亡通知單……

所以後來等任明卿找來醫院的時候,玄原對他很粗暴。

玄原說:“他人都死了你還來什麽?!你早幹什麽去了?!”

其實遲到的那個人是我。

玄原說:“他疼得要死要活的時候,陪著他的人是我,你有什麽顏面說你是他的親人?!”

其實我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還在跟他拌嘴。

玄原說:“你根本就不配繼承他的遺產!”

其實不配的那個人是我。

玄原心裏都清楚。

可他歇斯底裏吼的都是任明卿。

那個少年之前一直用一副木然的神態看著他,只是他每多說一句,少年的嘴角就抽搐一下。少年麻木不仁的眼睛終於隨著他歇斯底裏的咒罵慢慢變紅了,當他把花旗銀行保險櫃的鑰匙狠狠砸在少年身上的時候,少年突然開始嚎啕大哭。

他背著書包站在烈日晴空下,就這樣形單影只地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睜著眼睛看著天空,可是天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他找了半晌,收回目光茫然無措地望向四周,眼裏也一個人的倒影都沒有。

玄原被鎮住了。

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什麽叫撕心裂肺。

他可恥地在這種撕心裂肺下落荒而逃。

他一邊跑,一邊開始記起四海跟他說的一些話。

四海說:“他是農村出來的苦孩子。”

四海說:“他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

四海說:“他的腿腳不好,如果不念書,真的不知道他該怎麽辦,他也幹不了重活。”

四海說:“他今年考大學,我的病,你別跟他說了。”

四海說:“我這些年掙得多,捐得也多……不知道工資卡裏的那些錢,供不供得起一個大學生四年的開銷。”

他之前聽了也當耳旁風,一個陌生人,跟我沒關系。

但他想起得越多,腳下越是灌了鉛一樣沈。

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終於停下了腳步,驚恐地撫著臉:天吶,我做了什麽?!

急忙趕回去找他。

但是他已經走了。

夏天,蟬鳴,人來人往的醫院,那個嚎啕大哭的少年已經不在了,連同那把花旗銀行保險櫃的鑰匙。

可他還什麽都沒來得及交代……

他本來應該……做他哥哥的。

只是他心裏,只有他自己。

玄原後來總是夢見任明卿,雖然他們只見過一面,可是玄原忘不掉他,忘不掉他站在烈日下嚎啕大哭的樣子。

他心裏有愧。

一個農村出來的小少年,沒有爸爸媽媽了,高考完,興沖沖地去找老師,結果被告知他得了絕癥,進了醫院。大夏天,他抱著自己僅有的書包問了多少人,倒了多少班公交車,終於找到了老師那裏,迎接他的卻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病房裏的陌生人。

那個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人已經不在了,他的生活其實很難很難的。分數還沒出來,宿舍開始趕人,他一個殘疾的小孩子,身上又沒錢……

自己當時跟譚思的那些較勁放在他那裏,算個什麽?

什麽前途未蔔,這才是真得前途未蔔。

然而自己又對他做了什麽?

撒火,嫉妒他,把自己對四海的愧怍洩憤到他身上。

任明卿是玄原心中那個可以吞噬他靈魂的黑洞,照見他所有的惡。玄原都不敢去想他,想他曾經如何自私自利地傷害了另一個人。

他原本應該是他的親人的。

他原本可以不是一個人。

可是越不想,關於那天的任明卿就越是細膩而翔實。他們緣鏗一面,擦肩而過,玄原卻在一遍一遍的描摹中,連他靠在公交車上望著窗外的空蕩蕩的眼神,都一清二楚。

昨天夜裏玄原送完田恬回來,一直睡不安生。夜深忽夢少年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四海的病房裏。四海過世前的那場口角,以前怎麽想都想不起來,夢裏卻聽得清清楚楚。

“我不選你,不是因為你有什麽技巧上的缺陷,或者天賦上的不足。相反,你是我見過最有文字天賦的人,從前數一百年,往後數一百年,我都不相信有人能夠達到你操控語言的能力。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你寫東西根本不用動腦子。你隨手寫的一句,我可能琢磨一輩子都寫不出來。”

四海這麽說的時候,既欣慰,又憂心。

“可是,你太有才了,你也知道你是個天才,所以你很自負,你的心裏沒有別人。可能裝了半個我吧,那也是因為除了我,你沒有別的朋友。你的文章裏千篇一律寫的都是你自己,你的煩惱,你的爽與不爽,你的風花雪月,你的無病呻吟,通篇都是你你你。寫故事不是只有語言就能成的,你得去寫人,你不能一輩子寫你自己,你有時候也得想想別人。

“商吉辛,你不能一輩子當個孩子,讓全世界圍著你轉了。我這一走,沒人護著你了,你是時候該長大了。長大確實很辛苦,要承擔責任,要花時間精力去對別人好,可是,我真的不想看你再孤零零一個人了。你知道我看著你這個樣子,我走都走得不安生。”

玄原仰頭望著天,想起和四海縱橫第一次說上話,是帖子裏他跟網友吵得不可開交,所有人都在撕他,四海卻道:“玄原人不壞,只是有點驕傲。”隔著屏幕都看見那人笑得溫和無奈的模樣。

任明卿等了玄原許久,他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擡頭看天,兩人之間大片大片的沈默。

忽然,他聽見玄原低如蚊蚋的一聲:“……對不起。”

“嗯?”

“你聽錯了。”玄原拍拍屁股站了起來,神色疏淡,耳朵尖卻很紅。

任明卿何等聰慧,會意地一笑。

“笑什麽笑!”玄原氣急敗壞道,“我還沒有認可你的實力。十洲三海是我和四海一起創造的世界觀,你要繼承他的神位,成為新的創世天神,必須要經過我的許可!”

任明卿認認真真地點點頭:“好的。”

玄原沖任明卿伸出了手,因為中間隔了五年的時光,那只手最終懸停在他的肩頭,不太熟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後圈子裏有人欺負你,來找我吧。你是他的學生,就是我的……”

玄原一時間說不上來這是種什麽關系,說弟弟,也不是,差輩了;說學生,他從沒教過寫作,也不知道怎麽教。

“好的,小師叔。”任明卿笑瞇瞇地接過了話。

玄原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誰都知道,《浩蕩紀》裏的小師叔是個純種傲嬌,對大師兄口嫌體正直,被譽為國內網文界的傲嬌鼻祖。

“等一下!”任明卿叫住了他,“謝謝你。”

玄原一楞。

“我這幾年過得很好,一直沒有放棄寫作,自覺有很大的進步。五年前的我確實沒有資格繼承《浩蕩紀》,但現在的我可以試一試。其實我一度覺得自己不行,差點棄筆,可是想起那天小師叔在醫院裏吼我,就覺得我也許不是那麽一無是處。”任明卿認真地望著他的背影,“我曾經被榜首作家忌憚過、恐懼過,他把我當成勁敵,有什麽比這更鼓舞人心的呢?”

任明卿其實從來沒有記恨過玄原。在他並不知道玄原是誰的時候,以為他是老師的親人,所以他想,那人當時會那麽歇斯底裏,一定很傷心很難過的吧,畢竟每個人的生活都很不容易。

現在再想想,除了嫉妒老師把繼承權給了自己,他想不到其他理由,玄原會如此失態地與自己作對。

玄原的肩膀有輕微的顫動,但他很快冷靜了下來,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說:“我在榜首等你,不要讓我等太久。”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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