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魚的初戀, 連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和誰。

那是研究生入學前的暑假。

宋魚成功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照理有一整個可以閑散松快度過的假期，但是在讀研這件事?情上, 她和她媽再次產生了分歧, 一直到保送的事?情都定下來了，研究生的導師都定好了，她媽還對?此很有意見。

那會她媽不知道怎麽給她聯系到本地?電力單位的工作, 說以她的學歷, 成功考到電力單位工作沒問題。而且電力單位的員工福利豐厚，工作也?不辛苦, 是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的。

她媽讓她回家工作，不要讀什麽研究生了，不賺錢還要花錢，每年都要交好多學費。

她媽那時?見宋魚死活不願去考電力單位，就威脅她, 如果去讀研究生, 不會給她交學費, 每個月也?不再給她生活費了, 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宋魚根本不需要想, 她不要回家, 她要留在浦市，哪怕自己打工賺生活費賺學費也?沒關系。可她要是真這麽說，就和她媽真的對?抗了起來, 到那時?候，可就由?不得她來選了。

她只能委婉地?表示讀研不需要什麽花費, 有國家和學校的津貼，還有跟隨導師做項目的補助, 這些就足夠她交上學費和生活費了。

她媽聽了這些，又聽了宋魚找來的救兵——小倩姐的幫詞，才勉強答應了宋魚讀研的事?。

不過這樣一來，宋魚就真的沒有經濟來源了，開學之前的暑假，她只能謊稱已經開始在導師手下做事?，不回家了。

而她留在浦市，上午給中學生做家教，下午在商場當?信息錄入員，到了傍晚，就去學校附近的市民小廣場，一邊做校園大使推廣新軟件，一邊照舊支了畫攤給人畫畫。

盛夏的浦市，樹上的蟬都提不起鳴叫的力氣，聲音嘶嘶啞啞的，傍晚的廣場舞聲也?像被熱化?了一樣，軟塌塌地?走著調。

宋魚必須要用這個暑假的時?間攢夠學費和生活費，一天都不能怠慢，就算得了熱傷風，整個人渾渾噩噩得難受，也?只能給自己灌瓶毒藥一樣的藿香正氣水，然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奔波。

可就算這樣的生活，也?還過得提心吊膽。

有天她在小廣場畫畫，突然看到了一個熟人走了過來。

那是她媽的同事?，她前些天還聽她媽說同事?來了浦市，沒想到竟然到了小廣場旁邊的康覆中心來探望朋友。

小廣場旁的康覆中心，是浦市有名的康覆聖地?，小廣場上人總那麽多，也?和康覆中心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無?關系。

那天宋魚沒想到自己會遇見媽媽的同事?，那位同事?阿姨好像也?看見她了，因為她不巧正站在康覆中心的門口吹空調。

宋魚嚇了一大跳，只怕穿幫之後被她媽知道，她轉身就跑進了康覆中心裏。

當?時?她跑得急，慌慌忙忙地?還跟人撞在了一起。

她撞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那人戴著口罩，看不清長相。但她一下摔在了人家的膝蓋上。

那人一看就是康覆中心裏的病人，穿著病人的衣服，人很瘦，口罩上的一雙眼睛凹陷在石刻般的眉骨之下。

宋魚當?時?嚇壞了，她壞了不要緊，就怕是把人家病人撞壞了。

她瑟瑟發問，但那人只是跟她搖了搖頭。

他?沒說話，好像也?沒有怨怪宋魚的意思，宋魚又是道歉又是道謝，不想耽誤的工夫，那位阿姨跟過來了。

宋魚慌亂而跑，但那天太倒黴了，她腳下打滑，竟從?樓梯口摔了下去。

這一摔疼極了，宋魚從?樓梯口一直滾落到樓梯間的轉折處，疼得蜷縮在角落裏。

她摔得鼻青臉腫，臉上也?破了相，但好像她的黴運也?就此結束了，那位阿姨沒有看到她，而她則在再次出?現到小廣場的時?候，收到了一條約畫的信息。

這條信息，是從?她做校園大使推廣的軟件中收到的。

那是個交友聊天的軟件，宋魚每天背著畫板過來的時?候，會把那個牌子也?背過來，將牌子豎在畫板旁邊。她每拉到一個新用戶下載註冊，就能拿到一筆獎勵金。

但這個軟件說實話不怎麽好用，至少新軟件各方面也?都還沒完善，宋魚註冊了之後就沒用過，但那天有人忽然從?那個軟件裏找到了她。

彼時?的宋魚剛支好畫板坐下，臉上貼了兩只創可貼，糟糕的是摔下樓梯的時?候不僅傷了頭臉，還傷了手。

有位跳廣場舞的老阿姨送了她一張虎皮膏藥，宋魚就貼在了手腕上，這樣才能勉強拿起畫筆。

當?時?找她的人，是從?附近搜尋搜到的，但他?沒有出?現在她面前，宋魚只看到他?的信息。

他?昵稱叫做Jason，地?區海外，宋魚猜測難道是在中國生活的外國人？

Jason：【能幫我畫一幅畫嗎？】

半匿名的聊天軟件，個人信息欄除了昵稱和性別，沒有其?他?信息了。

宋魚對?於這個突然而來的約畫有些遲疑，但是她很需要錢來交學費，也?需要錢維持生活，她想了一會，回了他?。

【可以。】

Jason要的畫很簡單，他?讓宋魚從?當?時?的位置，轉過身來，嘗試用無?人機俯瞰的視角，畫半個廣場，她自己，和她身後的康覆中心的大樓。

宋魚轉過身來，從?小板凳上擡頭向康覆中心的大樓，從?下到上看了一遍，除了一格一格的窗戶，窗前或站或坐的病人，她沒看出?任何出?奇的東西，只看到了本來陰陰的天空，卻在大樓的頂端撕開一片角，露出?了湛藍天色。

但這個提議很有趣，因為把畫師本人都畫進了畫中。

宋魚調了顏色就開始作畫，等這幅畫完成，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在軟件裏問Jason，【我要怎麽把畫給你？】

言下之意還有一句，是問他?要怎麽付錢。

對?方表示畫錢可以通過她給出?二維碼來支付，至於這幅畫。

【可以幫我放到康覆中心前臺嗎？】

宋魚當?然可以。

她不禁又看向那座大樓，她想，所以Jason就住在康覆中心裏面嗎？

不過她沒有多問，只把畫送了過去，而他?在此前就給了她畫錢，是按照她說出?的價格另有加了一筆。

宋魚很驚訝，對?方卻說之後可能還會請她畫畫，希望可以經常合作。

到了第二天，她又背著畫板去了小廣場，果然又收到了Jason的信息。

但他?沒有直接約畫，而是問了她一個問題。

【昨天不是陰天嗎？大樓後面的天空，為什麽是藍色的？】

當?然是因為那會的天確實露出?了一片藍，但是宋魚不喜歡那種暗暗的毫無?生機的色調，手動調節了天空的顏色與面積，讓整幅圖看起來顯得亮了許多。

她被這麽一問，問得有點忐忑了。

她如實解釋了一下，小心詢問他?。

【你是覺得顏色太亮了，不好看嗎？】

他?過了一會才發過來。

【不是，很好看。】

宋魚不怎麽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麽，但他?又約了畫，之後她來到小廣場的每天，他?幾乎都會跟她約畫。

宋魚突然有了一個穩定的客源，原本以為還要奔波很久才能攢夠的錢，暑假過半，竟然就攢的七七八八了。

只是她也?發現，Jason要的畫大多都色調灰暗，他?眼裏的視角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灰，到處昏昏暗暗，陰陰冷冷，毫無?鮮艷與明亮。

宋魚沒在康覆中心見過他?，可是要住到這座康覆中心裏面的人，多半生了很嚴重的病，他?們眼中的世界，可能真的蒙上了灰。

在這樣灰蒙蒙的天空下養病，那要多久病才能好起來呢？

宋魚意識到這一點，之後Jason再請她作畫，她就會有意地?同他?糾纏好久畫面的配色。

對?於深陷病痛裏的人來說，這其?實，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救吧？

宋魚的學費攢的差不多了，她立刻表示自己調價了，以後Jason只需要付給她七成的畫錢就好。

Jason看似有些高冷，可面對?她好像沒脾氣一樣，宋魚察覺每次糾結配色，雖然看他?字裏行間的語氣不怎麽認同，但最後都會說一句。

【那就按你說的來吧。】

而他?們的畫，也?在宋魚的努力建議下，從?Jason想要的寫實的風景畫，一路在古怪離奇的方向上狂奔。

分明畫的全是這片小廣場和緊鄰的康覆中心大樓，但畫裏內容卻在宋魚的建議下豐富多彩起來——

這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廣場，可能會有幾百人一起放飛的孔明燈，會有塗著巨大塗鴉的熱氣球，會有外星人投下來的飛行器，有海底聯通過來的玻璃橋，甚至有時?空任意門，秦始皇、甄嬛、吸血鬼和柯南，都會從?任意門後面走出?來... ...

宋魚筆下的畫一直在變，在變得豐富絢爛，變得多彩多姿。

而宋魚能明顯地?感?覺到，Jason的話好像越來越多了。

有一次，他?甚至主動跟宋魚說。

【今天的小廣場，我想，可能有牛郎仙女主辦的蒙面舞會。】

宋魚看到的時?候，笑了一聲。

她這才想起，這一天原來是七夕。

【那今天的畫，你想要什麽色調？】她問他?。

【藍色玫瑰紅色？】他?被她每次糾結配色，糾結到不確定了。

他?主動提出?的配色，放在前段時?間幾乎不可相信，那時?候的Jason除了黑色灰色就是棕色。

而現在，他?眼裏的世界有藍色，還有玫瑰紅色了。

宋魚忍不住抿著嘴笑了一會，可還是繼續跟他?糾結顏色。

【再加點粉白色怎麽樣，從?玫瑰紅到粉白漸變，可能會更好看哦。你覺得呢？】

【漸變粉白嗎？】

他?回了她一個笑的表情。

【也?不是不行。】

宋魚提了筆，很快畫好了那幅畫，彼時?天色漸晚，西邊的天空當?真呈現出?從?藍色到玫紅色再到粉白色的漸變來。

她立刻拍了一張發給了他?。

【快看，你的七夕舞會，真的是這個顏色啊！】

他?似乎看了很久，才回了一個【是】，他?提醒她。

【你把畫送去康覆中心前臺吧。】

宋魚快步跑了過去。

只是她把畫交給前臺的阿姨，阿姨今天收了畫，卻又叫住了她。

“等一下，有件東西是給你的。”

“咦？”宋魚訝然看過去，卻見阿姨捧出?了一束玫瑰花，放到了她懷裏。

那是宋魚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玫瑰。

她怔住，卻看到了上面的卡片：致一尾卷發魚。

卡面模仿她在畫上的落款，在“卷發魚”後面，用卷發一樣的筆觸畫了一團毛線圈。

手機響了起來。

她看到了Jason的信息。

【不知道這束玫瑰的顏色，是你喜歡的顏色嗎？】

... ...

從?那之後，宋魚和他?的關系，每天似乎都和前一天不太一樣。

這個她做校園大使推廣的軟件，不知是不是推廣效果不佳，整個軟件好像就只有她和Jason兩個人。

彼時?，他?們還說要只用這款軟件來聯系，嘴上說是要給軟件的開發者鼓勵，可宋魚知道，這種列表裏有且只有對?方一個人的感?覺，是獨一無?二的。

那些天，不僅在款軟件裏，仿佛整個世界，藍色到玫紅到粉白漸變的天空下，都只有她和他?兩個人。

隱隱約約地?，宋魚覺得自己可能戀愛了，這是她的初戀。

可是Jason除了在軟件裏出?現之外，從?來沒有出?現在她臉前。

她試著委婉問過他?的意思，問他?要不要同自己見面，她知道他?就在康覆中心的大樓裏，如果他?不方便?，她可以去找他?。

但Jason只以沈默回答了她。

宋魚多少有點失望，但也?沒再問過了，只是沒過多久，他?突然給她發了信息，說他?要暫時?離開。

【去哪？】

【國外。】

【那... ...還回來嗎？】

她翻到他?的信息欄，英文名，地?址選了國外。

他?說回來的，大概一星期就會回來，【到時?候你再幫我畫一幅畫吧。】

宋魚問他?畫什麽，他?說是不是那些充滿想象的作品。

【是寫實的人像。】

【畫誰？】

他?沒有明說，宋魚看到他?發過來的一行字——

【到那天，他?會親自走到你面前。】

... ...

浦市，弄堂裏的本幫菜館。

宋魚被章雨如和高晴擠在中間，那兩個人聽了她的話都有些失神，一個扶著眼鏡思考，另一個則搖著酒杯喝了一口，轉身問了一句。

【他?說你會見到的那個人，應該就是他?自己吧？】

宋魚不知道，她心裏是這樣以為的，所以那時?候她滿心期待地?得等了一整個星期。

可是一星期之後，他?沒有回來，更沒有出?現。

也?許宋魚推廣的這款新軟件，無?法將信息送達國外，宋魚發送的消息他?沒有回覆。

她又等了兩天，只是在第十?天，她媽在衛生間滑倒住進了醫院，她聽到後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回了家。

她媽並?沒有出?什麽大事?，只是摔到了胳膊和腿，休養一些日子就好了。

可她媽卻意外發現她總是打開一款聊天軟件，用她媽的話說，一晚上看了十?幾次，極不正常。

那天晚上，她媽奪過她的手機，翻出?了她和Jason的所有聊天記錄。

明明他?們沒說什麽見不得人的話，可是她媽卻勃然大怒，說她一個女孩子不知道自尊自愛，竟然在這種交友軟件上和陌生人談戀愛。

她說不是這樣的，她努力解釋自己和Jason的關系，可在她媽眼裏她就像是新聞裏被騙了的女大學生一樣。

她媽伸出?手指，戳在她腦門上。

“還跟我頂嘴！我看你腦子都不清楚了！你再說一句，你開學別去上學了！”

話音落地?，宋魚倏地?閉上了嘴。

她不要留在家裏，她要去上學。

她希望她閉嘴可以讓她媽的反應不要繼續強烈下去了，可她媽卻在軟件裏將Jason刪除了出?去。

然後，她註銷了宋魚的賬號，替她徹底刪除了那款軟件。

而那款軟件，是宋魚和Jason唯一聯系的方式。

... ...

“怎麽會這樣？”章雨如愕然。

高晴將酒杯放到了桌上，問宋魚，“那之後呢？你們再沒聯系過了？”

“沒有。”

他?說他?一周就會回來，可宋魚等了他?十?天，都沒見到人。

“也?許再等些天他?會出?現，當?然也?可能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根本就沒打算見面。”

而他?本人可能也?許是中文很好的外國人，他?現在已經離開了中國。

宋魚之後被她媽剝奪了手機的使用權利，直到快開學才把手機還給了她，她有試著再去註冊賬號，但才發現這款軟件用的人其?實挺多的。

茫茫人海裏，她根本找不到Jason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宋魚關於那時?的記憶都淡了許多。

“畢竟是陌生人的聊天軟件，別人應該沒有當?真。”

章雨如說她自己有點當?真了，宋魚輕輕笑了笑，高晴嘖嘖了兩聲，卻給酒勁漸消的宋魚又滿了一杯。

“好了，這反正都是沒什麽關系的往事?了，來來來，喝酒！”

宋魚不要再喝了，“再喝下去我真要醉了，會亂來的！”

但高晴非又灌了她半杯，等到宋魚又有點迷糊了，接著問。

“你不是說，還有好些沒跟我們說的嗎？來，接著說呀！不說從?前的人，就說新人！快告訴我，你的新人是誰呀！”

但宋魚這回醉的有點厲害了，哼哼著不回話，只趴在章雨如肩膀上打瞌睡。

高晴：“這只滑不溜手的魚！”

淩晨一點，姜延周回了十?六樓。

今晚的手術從?傍晚一直做到半夜，他?回到家，見家裏一片漆黑，宋魚南臥室的門縫裏也?沒了光亮和動靜。

某人這會應該早就回來了且睡覺了，姜延周輕聲收拾了一下，捏著自己的肩頸上床睡覺。

然而剛躺下，就聽見外面開了門。

接著好像有人跌跌撞撞地?脫了鞋子進了屋，燈沒開，她跌跌撞撞走著。

東臥室，姜延周挑了眉。

他?剛扯過衣服，準備出?去看一眼，他?的房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了來。

有人像是剛從?酒缸裏面撈出?來，在黑暗的光線中，滿身酒氣地?反手關了門，邊哼哼著聽不懂的話，邊走到他?的床邊脫衣服。

她三?下兩下將衣服脫得沒剩幾件了，然後把拖鞋一甩，徑直鉆進了男人的被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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