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工作普遍很忙, 宋魚只怕自己耽誤了姜醫生?的時間，連忙照著他的意思，打車去了醫院。

他沒在六號診室坐診, 據護士說?她在骨科的住院病房裏。

宋魚一路摸索著尋過去, 進到?骨科病房，沒找到?姜延周，卻找到?了濃濃的認同感——到?處都是瘸著的、吊著胳膊、甚至坐在輪椅上的人, 宋魚這個小跛腳根本不算什麽。

姜醫生?不知去向?, 宋魚倒也不太著急，只是見到?了三個年輕的實習醫生?, 兩男一女，似乎是還?沒有褪掉醫學生?的稚嫩之氣，跟病人說?話?有些慌亂，好不容易安排好一個輪椅上的病人，三人都重重吐了口氣。

不過, 他們好像不是因為那個病人的覆雜病情而有壓力, 宋魚看見其中一個高個男生?摸了一把脖子上的汗。

“臨時查房終於結束了。”

另一個胖些的男生?也跟著點頭, “我?裏面穿的短袖都濕透了, 壓迫感太強了, 小心肝都要?嚇破了。”

宋魚聽得雲裏霧裏。

倒是一旁的女醫學生?惆悵地仰了仰頭。

“我?真有點想?念孟老師了, 現在回?想?孟老師在的時候，可沒少給我?們放水呀。”

兩個男醫學生?連連點頭，三人一起懷念起來孟老師。

宋魚琢磨了一下他們的話?, 他們口中所?說?的孟老師，是支邊暫離的孟顧醫生?嗎？

宋魚跟孟醫生?不熟, 不過聽三個醫學生?的意思，看來孟醫生?是個溫柔的人, 現在孟老師走了，換了個別的老師帶教，這三人的日子似乎相?當不好過。

宋魚對他們的事情並不清楚。

但醫院時時刻刻都在忙碌，哪怕是醫學生?都忙得停不下腳，這會就有兩個新來的病人，一個躺在擔架上，一個拄著拐棍過來，兩個男醫學生?被護士叫過去幫忙。

宋魚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完全不急著找姜延周，她想?著，等他忙完應該會給她發信息的。

走廊裏消毒水的氣味濃郁，不知是被這股氣味提醒到?，還?是走了半天的路確實累到?了，宋魚腳踝隱隱又開始發疼，她低下頭，慢慢揉起腳踝來。

不過，她剛揉了幾下，剛才的女醫學生?忽然走了過來。

“唉？你是哪一波過來的？腳踝很疼嗎？是不是不能走路了？”

女生?說?著就推了個輪椅過來，“來來來，坐這上面。”

宋魚有點懵，但在這位專業人士的熱情幫助下，她沒好意思推辭，就坐到?了輪椅上。

女醫學生?看了一眼?她的腳踝，沒看出什麽來，又問她。

“之前給你看病的是哪個醫生?呀？”

宋魚想?了想?，“是姜延周姜醫生?給我?看的。”

她這麽回?答，女醫學生?有點意外?。

“啊？姜老師的病人？我?怎麽沒聽說?呀... ...”

她半說?著半嘀咕了一聲。

宋魚也在心裏嘀咕了一下。

姜老師？

難道這個女生?和剛才兩個男生?，都是姜延周的實習生?嗎？

溫柔的孟醫生?走了，現在讓他們壓力山大的帶教老師，是姜延周？

宋魚思維發散著，女生?這才想?起什麽，跟她解釋了一句。

“哦，我?們都是姜老師的學生?，我?姓唐。我?這邊還?沒接到?姜老師的安排，不清楚你要?住在哪間病房，要?不你把病例給我?看一下吧。”

宋魚不是來看病的，她根本也沒帶病例。

她覺得這個小唐醫生?可能是弄錯了，自己也沒搞明白就坐了她的輪椅，這會宋魚剛想?出聲提醒，就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到?了身後。

宋魚從輪椅上轉頭看了過去，一眼?就看到?了挺括的黑襯衣外?，穿著白大褂的姜醫生?。

男人戴著眼?鏡，看見她坐在輪椅上，似乎怔了一下，歪了歪頭。

宋魚正要?跟他打聲招呼，卻聽見一旁的小唐醫生?先開了口。

“姜老師，這個病人說?是您的病人，我?們現在要?怎麽安排她？”

小唐這話?問完，宋魚有點不安地眨了眨眼?。

姜延周明顯頓了頓，目光落在輪椅上的宋魚身上，英挺的眉毛好笑地挑了起來。

他問宋魚，“你是來住院的？”

一句話?把宋魚問尷尬了，她也記起自己，好像是來請客吃飯的，怎麽就坐上了小唐的輪椅了？

她清了一下嗓子。

“不是，當然不是。”

那怎麽稀裏糊塗坐到?輪椅上了？

姜延周幾不可察地無奈嘆了口氣。

但他又轉頭看向?了那個女生?，聲音壓低地跟她極其緩慢地陳述了一遍。

“你輪椅上推的，不是來住院的病號。”

某個來請客吃飯的人，莫名?其妙坐上了輪椅，他的實習生?還?準備推著她住進病房裏。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姜延周有好氣又好笑，都不知道還?能跟這兩個糊塗蛋說?什麽了。

女實習生?完全沒料到?這種情況，她驚訝“啊”了一聲，又了問宋魚一遍，“你真不是來住院的？”

宋魚無奈，“... ...確實不是。”

她這話?說?完，只見這位小唐醫生?臉色都青白起來了，渾身的緊張害怕感壓都壓不住了，急急忙忙向?姜延周低了頭。

“對不起姜老師，對不起，是我?沒弄清楚就... ...”

她都說?不下去了。

骨科病房的走廊此刻靜得不像話?，連吊著胳膊瘸著腳的病人們都不往這邊來了。

氣氛空前緊張，宋魚看著小唐的臉色，有種自己因為畫畫做錯了作業，被她媽抓包的既視感。

小唐還?在認錯，冷汗都從小姑娘額角冒出來了。

“姜老師對不起，我?錯了... ...”

宋魚只覺得這位小唐醫生?好像快哭了。

她咬了咬唇，小聲替小唐說?了話?。

“其實那什麽... ..小唐醫生?剛才問我?了，但我?沒說?明白，所?以她就才誤會了... ...”

她說?著，頂住壓力看向?臉前這位嚇人的姜老師。

男人抿著嘴沒出聲。

宋魚不得不再次開口。

“姜延周，”她忽的輕聲叫了他一聲，聲音像柔軟試探而來的羽毛，“這也怪不到?小唐醫生?的。”

她求情地看過來，小心翼翼地跟他眨了一下眼?睛。

羽睫扇動，似羽毛輕輕刮擦著人心上最柔軟的心尖，令人難以自持下去。

姜延周默然。

小唐還?在認錯，此刻的她覺得自己今天不可能逃過一頓狠批了，她心裏直往下沈，已經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然而嚴厲的姜老師緩聲開了口。

“下不為例。去吧。”

啥？

小唐呆楞了起來，驚訝地擡頭飛快看了老師一眼?。

她一看去，姜延周就沈聲問了她。

“還?有事？”

“沒有，沒有！”她連連擺手，這就要?瞬間消失，只不過在消失之前，沒忘了在大恩人宋魚耳邊說?一聲。

“多謝多謝！”

話?音落地，女生?就沒了影。

此處只剩下這位嚇人的姜老師和宋魚。

宋魚：“... ...”

但姜延周又低頭看住了她，“你還?要?在輪椅上坐多久？一會吃飯也要?坐輪椅嗎？”

宋魚一嗆，她連忙要?站起來，只是站得太猛，腳下沒穩住向?前傾了過去，被某人一把擡手扶住，但她也一手按在了他胸前。

只一瞬，兩人距離忽如其來的靠近，他身上濃厚的消毒水味道渡了過來。

結實的胸膛散發著高於宋魚體溫的熱。

宋魚手下一燙，趕緊收回?了手。

“小心點。”他看了她一眼?。

但剛才的嚴厲氣息此刻都散了，他的聲音有些柔和，不是姜老師，好像又變回?姜延周了。

宋魚站直了身形，這才問了他。

“你有時間了嗎？去吃飯嗎？”

男人眸色漸緩，輕輕看著她頷首。

“嗯。”

... ...

實習生?辦公室，唐悅驚魂甫定，兩個男同學回?來見她這副樣子很奇怪，“出什麽事了嗎？”

唐悅把剛才自己幹的蠢事說?了。

胖男生?名?叫符邵，他說?，“我?的姐，你都不核對一下嗎？”

另一個叫高江的男生?說?，“幸虧姜老師不知道，不然你... ...”

他話?沒說?完，唐悅就告訴他，“姜老師知道了呀，就是姜老師問了那個女病號，我?才弄明白的。”

“啊？！”符邵和高江異口同聲。

“那姜老師還?不得... ...”

兩人都不敢說?下去了。

但卻見唐悅搖了頭。

“沒有，姜老師今天給我?放水了。”

符邵和高江不敢相?信，下午的時候，符邵就因為弄錯了病人的床位號，挨了一記狠批，直到?這會還?沒完全回?過神。

他不由問唐悅，“那是放了多大的水呀？”

唐悅張開手比劃了一下。

“一個海那麽大。”

她到?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

“你們敢信，姜老師只說?了一句‘下不為例’就讓我?走了？”

符邵驚訝張口，高江則羨慕不已。

“老師們對女生?多少還?是照顧的。”

“不不不，”唐悅搖了頭，她說?姜老師一直一視同仁，“但這次不一樣，是那個女生?替我?求情了，她叫了姜老師一聲，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話?，姜老師就.... ...放我?走了！”

“啊？！”兩人又異口同聲地驚訝。

“那是何方神聖？！”

“是什麽樣的仙女，讓我?瞻仰一下！”

兩人說?著，爭先恐後地要?出去瞻仰仙女的仙容，到?底什麽樣的仙女，能讓姜老師大發慈悲。

但小跑著到?了門口，伸頭向?走廊裏看去，走廊裏早就沒有人影了。

醫院附近魚館。

宋魚想?到?姜延周剛才的樣子，忍不住偷看了他幾眼?。

黑襯衣被解開了領口的扣子，男人修長的脖頸與起伏的喉結露了出來，他跟服務生?點了菜，說?話?的時候，高聳的喉結上下滾動。

但服務生?走了之後，男人一轉頭就瞧住了宋魚。

“在看我?什麽？”

宋魚趕緊搖頭，“沒有，沒看。”

她總不能說?，在看你喉結怎麽那麽大... ...不是！是看剛才為什麽那麽兇，一句話?不說?都要?嚇死?人了，像個嚴苛的上司。

她沒說?話?，但某人卻讀出了她心裏所?想?，擡手倒了杯水，“醫生?是不能馬虎的職業，我?不對他們要?求嚴格，他們畢業之後沒有競爭力，還?總是犯錯的話?，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

說?完，把這杯水推到?了宋魚臉前。

宋魚道謝，端起水杯小口啄了啄。

她覺得姜延周說?得可能不只是小唐醫生?他們。

正這時，宋魚的手機收到?一封郵件，她打開看過去。

姜延周給自己也倒了杯水，再擡頭，就見看過郵件的宋魚後背就垮了下來。

她眼?簾垂的低低的，目光只盯著自己小巧的鼻尖，不甚紅潤的唇抿了起來，整個人像是被海浪無情拍打出來的小鴨子，垂頭喪氣。

“看來面試失敗了。”姜延周喝了口茶。

宋魚低低“嗯”了一聲，“其實我?也猜到?了，畢竟遇上了前同事黃姐。”

姜延周不太明白，宋魚就把自己和黃姐的事情說?了。

“... ...原本，這家是我?很有希望拿到?offer的公司，但現在看來，也許黃姐說?的刻薄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這樣的人在職場裏一抓一大把，可替代性太強了。”

她說?著，看了姜延周一眼?，小聲。

“就像你說?的，會犯錯，也沒有競爭力，就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想?，如果她來給姜延周當實習生?，估計姜延周一天要?訓她十?次不止，第二天就把她開除了吧？

她思維又發散開來，但姜延周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

“那你理想?的工作，是在大廠裏當程序員？”

這個問題問得宋魚一怔。

這一定是章雨如理想?的工作，也可能是高晴理想?工作的一部分，可對她而言，似乎並不是。

就像她讀互聯網相?關?專業，只是與她媽妥協的結果一樣，她現在做的程序員的工作，也是她向?她媽，或者說?是向?生?活妥協的結果。

顯然，這不是她心中理想?的工作，她真正想?做的工作，當然也不是這個。

宋魚回?答姜延周，她誠實地說?不是。

“但我?，也沒有其他能做的工作了。”

宋魚說?完就低了頭，餐桌上陷入安靜。

這會服務生?端著一鍋熱騰騰的沸騰魚片，送到?了他們桌上。

辣椒與花椒被熱油激發出的香氣，與騰騰上升的白氣一起冒了出來，鋪滿了整個桌子。

安靜的餐桌上，好似短暫地熱鬧了起來。

宋魚卻在一團白氣中，聽見姜延周，突然輕聲問了她一句話?。

他的聲音很輕，但卻穩穩落在了她耳中。

“宋魚，你不想?畫畫嗎？”

宋魚剛拿起筷子的手頓住了。

這句話?和魚片的熱氣和交混的椒香一道，直直沖向?宋魚的鼻尖。

她鼻頭不知怎麽，驀然一酸。

上一個問她想?不想?畫畫的人，在她十?二歲那年就已經離開了... ...

那年，她媽因為爸爸的突然離世大受打擊，但也認為這一切都是起源於父親畫作大火，辭掉了美?術老師的編制工作要?當個全職畫家，但全職的收入不穩定，甚至後來無法養家，父親才離開家去南方賺錢，最後車禍離世。

她爸走後，宋魚的所?有畫筆都被她媽收了起來，封進箱子裏，扔去了黑暗潮濕的地下室。

她媽不許她畫畫，也不讓她報考繪畫相?關?的專業，如果當年不是班主任替她說?話?，她也不可能離開她媽的視線這麽遠，來到?浦市上學工作。

在這裏，她終於可以正正經經撿起她的畫筆了，但她知道，她只能抽出一點時間兼職畫畫。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而這一點的時間，還?是她必須加倍努力工作才能換來。

所?有人包括高晴和章雨如，都知道她是個程序員，她在浦市立足，只有程序員這一個身份。

沒有人，太久太久沒有人，問她，“宋魚，你不想?畫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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